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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竹林吹箫 于 2009-11-19 18:01 编辑
题外话:
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有一小女儿,据说在试儿抓周的时候,拿住块玉佩不放故得名弄玉。弄玉公主从小受良好教养,天性喜爱音律,尤其擅长吹笙。
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秦穆公命巧手匠人琢了一管碧玉笙做为礼物。听过弄玉吹笙的人都赞不绝口谓乃凤凰和鸣般悦耳。
秦穆公更大兴土木为弄玉公主建造了一座富丽华美的高楼,取名“凤楼”,楼前专门设置一个宽阔的平台作为弄玉吹笙的所在,名为“凤台”。
长大的弄玉让秦穆公对天下宣布,择偶的条件是要会吹笙,懂音律的好青年。可惜世间好青年不少,但真正懂得吹笙并能与弄玉相比的却太少,一晃就几年过去了。
有一日,弄玉梦见一个俊美的青年乘凤凰来到了凤台,自称家居华山,奉天帝之命专程前来求婚。她把此梦告诉了秦穆公。
秦穆公派人去华山一带明察暗访,果然找到一个青年,此人姓萧名史,潇洒英俊,精通音律,却是不会吹笙。找到他的人为了交差不管他是否会吹笙就把他带到了凤台。
那日秦穆公叫萧史吹笙。萧史不会,便从衣袖里取出一支赤玉箫来。一曲吹起,众人顿觉清风徐徐;再吹一曲,四下祥云升腾;吹至三曲,百鸟飞来齐舞欢唱。
秦穆公等人吃惊万分,询问萧史吹的到底是何曲子?萧史回答乃凤鸣之曲,凤凰是百鸟之王故有百鸟来朝。弄玉亦被萧史精湛的技艺打动,招他做了夫婿。
萧史与弄玉结婚后并不参与任何朝政,夫妇二人终日在凤台研讨音律,切磋技艺。萧史教弄玉吹箫,弄玉教萧史吹笙,日久天长,两人无论吹箫还是吹笙的水平都已经难分伯仲了。
那一日,夫妇俩正在凤台上合吹箫笙,忽然从天际真的传来一阵凤鸣之声,不久在两人的面前飞来了两只色彩斑斓的金凤凰,萧史和弄玉相视一笑,双双乘上凤凰云翔而去。
这段佳话流传了很久,被世人编成戏曲,谱成曲子来唱,并以此创造了一个词牌,叫做《凤凰台上忆吹箫》。
凤凰台上忆吹箫
引子
这个立秋刚过的午后,没有阳光,云从四方聚集得很厚了,酝酿着浓浓的雨意。远处的青山如眉黛寥落地横陈,在幽蓝微暗的天空下凝成一片伤心碧。
午睡过后出了房门,我惯例先去庵堂后面的小庭院打理花草做些杂事,多年下来倒是成为一个散心的习惯了。
这个庭院其实很小,横竖不过二十来步。当年本只是庵堂后面一块小小的荒地。我来庵堂那年,师太把它交给了我说随我修整布局,权当养性解闷。因是后建,众人便叫它园外园。
园外园与庵堂之间用一扇拱形门相通,挨着后墙,我请人筑了一个半亭,取名沁水,里面摆上一个石几两个石凳。亭右边植了四五棵芭蕉,如今甚是高大了。左边当年的一丛湘妃竹衍生得郁郁葱葱。坐在沁水亭,无论听芭蕉夜雨点点滴滴,或看竹影横斜凝墙婆裟,都是好景致。
庭院四季,冬有五株老梅,春有几畦兰草,夏有六缸荷花,秋有一道小小的竹篱秋菊。地方虽小,亦有假山小桥流水,寻常漫步也是值得徘徊一赏。
师太一直说我生性多情,红尘之事无法放下,剃度的时机还没到来,至今都不肯为我削发。只让我在此做些杂事修身养性,并送我两句偈语:心无闲愁忘昏晓,任凭春秋催人老。
当令人快乐的一切不能再令人快乐,当令人悲哀的一切不能再令人悲哀,甚至激怒人的一切不再能令人激怒,其实就已经是苍老不堪了。何来心力惹闲愁,何惧春秋催人老。
这一晃就是十年,十年的青灯黄卷,我确信昔时的红尘应被我看破,所有的纷繁应都付与风吹流散,即使梦里也应当渺茫杳杳。
轻扫着苔痕斑斑的小径,当年它的雅致明净已被岁月侵蚀得不复存在,只有我记得这覆盖其上的尘土曾是无数次的落叶飘花,这脚底的青苔隐隐传来的是沧桑的碧冷。
竟有人在看那几缸快开败的荷花,那妇人的背影有些佝偻了,从衣着看应是富贵人家的太太。有一枝未开的红荷在她身边挺然卓立,荷尖上挂缀着一颗露珠,染着淡淡的红晕,如玛瑙般红润清透。
平日里来庵堂许愿还愿的人是不少,但被师太允许能来我这庭院的玩赏的人是少之又少的,一年也难得几个。大概今日这游赏的妇人是跟师太有什么特殊关系或是让师太觉得颇为不凡的客人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妇人忽然吟着诗转过身来。
我全身颤抖起来,是她,怎么是她,她来做什么。我的心刹那狂跳不已,万般疑惑在脑中呼啸而过。
“花柔,我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他死了,这是他临终叫我找到你并给你的一封锦囊。他始终对你念念不忘。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我瞬间思绪空白一片,心像突然被挖了个洞,空空的,多年的郁结仿佛片刻之中轻飘飘地走了。
他死了,他怎么可以死了。我无数次幻想着各不相同的情节,却始终没想过他会比我先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刹那湮灭。
我用止不住颤抖地手接过锦囊。淡绿如柳色的锦缎怎么比红色还刺人心眼,他依然记得这是我最爱的颜色。
柔儿: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
嫦娥月中人,此生无路近,魂梦只作云天系。
苦无青鸟殷勤探,一片相思寄不得,满满教人如何付君知!
行尽江南,斯人茫茫。上穷碧落,下穷黄泉,冥冥轮回,生生世世,总有相识时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可以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的一世,我会一直守侯。
秦铖绝笔
天色忽然暗淡阴沉,雨恨云愁破空而下,一时间迷蒙渺渺,天地间只得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尽,仿佛是过去千载万世的人们那含悲带恨的眼泪,由老天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落来人听,摧彻心肺。
我在茫茫的雨声里伫立,衣衫渗满了这早早来到入骨瑟瑟蒹葭苍苍的秋凉。恍惚间眼前有白衣飘飘的人影卓然而立,他回首对我的微笑,触手可及般分明,那微笑依然如此温暖,眉间依然流露丝丝哀伤……
一
诗中草木,梦里江南,一直被人称是天堂胜景,世外桃源。这里是鱼米乡,这里是佳丽地。有那莺啼柳绿、楼台烟雨、有那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有那绮罗遍地、丝竹盈耳。
我的父亲花清流,杭州人氏、弱冠之年考中进士,后来被任命为杭州知县。我是在父亲四十岁那年出生的,上有两位兄长,父亲老来得女,给我取名花弄玉。
弄玉秦家女,萧史仙处童。来时兔满月,去时凤空楼。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
父亲是根据上面春秋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公主吹笙引凤的典故给我取的名字,大概他希望我将来的才情可比弄玉,幸福可比弄玉。
虽得全家的宠爱,但我从不任性,幼时父兄有空轮流教我琴棋书画,稍长便请来许多名师前来教导,我天生最爱的也是这些。
到得十六岁那年,见我的人都赞叹我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听过我曲子的人都说余音袅袅可绕梁三日。熟悉我的人更知道抚琴吹箫外我还工诗善画,喜欢种花下棋,精通装裱篆刻,时常治小印,画扇面赠与亲朋好友。家里的庭院时常被我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来更换装点。
凡到过杭州的都能闻说杭州知县的掌上明珠花弄玉是位佳人才女。
四月天,江南春,莺飞青草长。昨宵梦到伊人家,轻烟笼翠人渺茫。何时现芬芳?
每年此时,杭州总要举办一个茶会。龙井是杭州的特产名茶,年年此时都要做贡品进献的。茶会其实当地人更喜欢叫斗茶,因为目的就是为了评选出最好的茶做为这一年的贡品。
父亲做为知县,每年都亲临茶会当品审。今年的特别隆重,父亲说江南巡按秦石坚秦大人将亲临此会。以往父亲都允许我蒙着面纱随他一起出席,但这次他说巡按大人莅临,我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怕会被指责家教不严所以百般央求都不允许。
我从二哥那里偷来了他的一身衣衫,那天特地起得很早,我个儿高挑,把自己乔装成一个文弱书生倒也很象,然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的巷子很深邃静寂,我舒放地走在悠悠的青石板上,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薄薄的水意,新鲜而流动着暗香,透入衣衫有点清凉。偶然抬头,别人的院墙里几枝桃花正苏醒孕育着浅粉的花苞。
茶会在茶山的山脚一处空旷所在举行,尚未开始,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在忙碌了。
一般人家的女孩子根本没有我的这种禁忌,可以随意行走在外。所以这茶会也变相成了那些女孩子争美斗艳的景观。淡花素衣的灵秀,锦缎绮罗的华美尽收眼底。
许多文人雅士都不远千里来看这茶会,其实许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他方的美酒千杯未必能醉,此地的清茶一盏却可醉人。
时光其实尚早,头一次一个人这么早跑来外面,我很兴奋。
在满山遍野的茶树间穿梭着向山上行,遇见有许多采茶归来的女子,她们唱着委婉的山歌,踏着愉悦的步伐。歌声惊唤醒了林间的宿鸟,波动了茶树的幽影。
上得山顶,山顶反而无茶树。散乱着许多岩石,它们都被那些来此休息的人坐出了光滑莹润的岩面。
俯视下去:青山绿水边的村廓市集,茅舍里冉冉升起的炊烟,早晨的江南优美迷离。
抬头极目:东边有光明无限的天空、有缓缓漫步的白云、有清朗绚烂的朝霞;西边虽天是早已大亮,但昨宵的弯月还在,不过这弯月给人感觉真怪,她是半透明乳白色的,像浮贴在湛蓝色的天空上的,一点也没有美丽的感觉,大概全部被夜色消耗尽了,现在是除了苍白还是苍白。
面对这时空的奇特,我有一种哀伤和温柔交错的酸楚,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刹那间眼中潮湿得似有了欲落未落的泪。
“这种景致,若加一壶香绿味醇的龙井,再加一两知己开怀畅谈,当数得上是人间一大乐事啊。这位兄台觉得如何?”
背后有一清朗的声音响起,我一怔,有一种熟悉而迷茫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是谁?是谁竟与我一样清早来此青山云帘?这声音,这声音仿佛多年以前曾在我耳边出现过。
入我眼帘的先是那身白衣,那被山风吹得飘入天际的白衣。衣袂颤动处竟扬起令人失神的凄迷来。这颜色,这白让人看着比其他颜色更不容易淡去。
他不是很俊美,二十五六的年纪,脸色有点风霜浸染的黑,但丝毫不损他全身散发的那种从容的气度。他的眼睛怎么如此明锐,仿佛能看透看穿一切。
我与他见过吗?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气息我仿佛曾经闻过。我忽然心慌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这个人。
在下秦铖,请问兄台高姓大名。他是在问我名字吗,他在对我微笑吗?为什么他笑起来眉间竟流露出一丝哀伤,但他的笑容却那么温暖?
我现在是男装,我应该编一个名字才对啊。花明,我叫花明,柳暗花明的花明。
“仙境采风,心旷神怡,可惜此间无茶,我见花兄你腰间挂一管玉箫,而我正有一支竹笛,我们各自吹上一曲如何?在下先献丑了。”
他的笛声令我感到人生渺茫不过沧海一粟,若有星月那光芒也会在此时黯然失色,即使风起云涌到他面前也嘎然而止,他那微微低垂的脸庞浮泛出一种岁月浮尘疲乏的气息,他的眼睛有一层云烟般的泪意,他的神情令我望着有一种酸楚的迷茫……
“你怎么如此意志消沉。笛子是比箫温暖的乐器,你吹得如此萧索,我这萧要怎么吹啊?”我自腰间解下玉箫,放到唇边,吹起了《春江花月夜》。我想借这春来的温暖去抚平那寒冬遗留的荒凉,免得那他那曲余音的哀愁无着无落,在四周翻腾。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明月。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他随我的箫声吟唱起来。
“少爷,原来你真的上山了,茶会就要开始,老爷叫你赶快回去准备一下。”一位三十来岁身穿蓝布衣衫的仆人忽然出现在山顶并叫唤着。
我的箫声不由停顿下来,抬眼望向他,初相见,就这么匆匆离别了吗。
“花兄的箫声如缕缕春风,沁入人心,可惜今日在下有事情要先行告退了,他日有缘定再相请教。”
我望着他转身离去的飘然身影,听着他拾级而下的平稳的脚步,闻着四周悠远浮动的茶树清香,蓦然似有一簇烟雨涌入我的心头,刹那填满胸腔,仿佛天地间弥漫起一种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惆怅。
他忽然回头对我一笑,笑容依然如先前般温暖,眉间依然如先前般透出丝丝哀伤。我怔立在山顶似痴了一般。
下山的时候,茶会已经进行到祭奠仪式了。祭奠的是当年有“茶圣”之称的陆羽。据说他的《茶经》是有史以来第一本叙说茶艺的书,后世茶道文化的百兴不衰皆受他影响。
世人流传诸多关于他出神入化的品茶轶事,“茶圣”之名的由来更是千古流传。
陆羽,原是被遗弃于西湖之滨的孤儿,后为龙盖寺主持智积带回收养。自小努力向学,九岁那年,智积叫他皈依佛门,传授他佛经,陆羽以为出家人“终鲜兄弟而绝后嗣”有违孝道而不肯剃度。智积大怒,遂命他从事庙内的诸多杂役,同时还要他牧放三十多头牛。
陆羽放牛之时依然努力学习,时常在牛背上练习写字,一旦发现便遭智积鞭殴。陆羽每想到“岁月往矣,奈何不知书?”便悲愤难忍,终于找了个机会逃离了龙盖寺,藏匿在戏班里当丑伶,此期间作有《谑谈》一书,名声远播。
后得复州太守李齐物赏识提拔,勤读诗书。为官多年后因生性淡泊就辞官不就。他那著名的《六羡歌》便可见一斑:不羡黄金壘,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此后,陆羽跋山涉水,四处云游,加上天性对茶的兴趣,撰写出了《茶经》,千古流传。
唐代宗时,湖州刺史李季卿久闻陆羽之名,一日邀陆羽到府衙品茶。期间,李季卿问陆羽:“煮茶用什么水最好?”,陆羽答:“山泉水。”李季卿又问:“天下名泉何处最好?”陆羽答:“扬子江上南零水。”
李季卿为了验证陆羽的话,遂命两名士兵前去取南零水。在取回途中,因为船身晃动,桶中之水溢洒大半,于是就近取了其他江水加满好回去交差。
陆羽舀水时说:“这不是南零水。”,两名士兵起先不肯承认,当水舀至小半,陆羽说:“这才是南零水。”两名士兵见他辨水如神,心下震慑,赶紧俯首认罪。
李季卿至此万分信服,此事一经流传,世人便称陆羽“茶圣”。
祭奠结束,真正的斗茶才开始。不过,往年由父亲主持的斗茶开始仪式今日将由江南巡按秦石坚大人主持。
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开道之声,我随着拥挤的人群闪到路的一侧,目睹徐徐而来的巡按大人一行的风采。
忽然,有人拍我肩头,并用力把我拉出人群。我回头见二哥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由心下恐慌,知道定是父亲叫他来找我,一顿训斥是免不了。
“你放心,父亲现在正忙着迎接秦大人,不会有空修理你这不听话的小丫头的。只是担心你一个人随处闯祸,叫我来跟紧你。”
随二哥来到供我家人歇息的临时茶棚,母亲,大哥大嫂和二嫂都在。见我这身书生打扮都取笑不已。
我又看到了他,那个叫秦铖的男子。他从巡按大人一行的第二座轿子中躬身走了出来。人一立定,那身白衣,那无华的神色,风采足以掩盖整个茶会。
“那就是秦大人的公子,当今相爷的乘龙快婿秦铖啊,果真气度不凡,风华满身啊。”大哥对我身旁的二哥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却莫名一阵抽痛,慢慢落下泪来,一阵无力靠上了二哥的肩头。
他大概抬眼看见了我,先是一怔,眉峰皱了皱又舒展开朝我笑了笑。然后用手拂了拂衣袖朝贵宾台走去,侧影那么温文尔雅。
我知道,以后我会怀念起这个男子,他的微笑总流淌着一点忧伤,但他的忧伤却总是透着温暖的。他会淡静的,微微亮在我心底……永远……
依照惯例,斗茶开始时,都会先出上几幅茶联用一柱香的时间由在场的众人应对,对得好的可得县衙颁发的五两赏银。
片刻之后那些茶联已经被应对的七八了。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只顾着与两个嫂嫂说笑。
“时候差不多了,只剩下秦公子出的那上联还没有人对得好,看来今日要留一副残联了。”大哥说。
“是啊,是啊。不知我们小妹有否好的下联。”二哥回身问我。
我探身看看台上的对联“得与天下同其乐”,果真好上联,把今日茶会的盛况宗旨宣泄而出。
“不可一日无此君。”我指着桌上的茶对二哥说。
“妙,果然妙!”二哥赶忙吩咐一个下人去贵宾台那边对此联。
终于进入茶会的高潮,斗茶了。
斗茶分五个步骤:试茶新,辨水活,用火候,冲泡,品审。前四项是技巧的考验,最后胜负是品审决定。品审的标准有两条一看茶的汤色、二等水痕露出的早晚。汤色以纯白最佳,水痕为晚出者佳。
“小姐,秦公子在外面说想见一见对出他下联之人。”那名领着赏银回转的下人走到我跟前禀告。
霎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狂跳,一阵抽搐由心脏一直纤颤奔流到我的指尖。我原本轻握在手的那盏茶,如承受不住万般汹涌而跌落,砰然脆响,盏中片片茶叶似散花扑出委顿在地。
“花兄,原来是你对得如此好下联啊,我们真是有缘。”我抬头见大哥二哥已经把他迎至茶棚口。
花家子女个个俊美,大哥二哥也不例外,他们的颜容气度虽不能比潘安但也都丰神俊朗,能翩翩浊世。此刻他们与他并肩而立,却只显得俊美有余,气势不足。
明亮的阳光斜入茶棚,我见他淡静自若煦如和风的朝我微笑。
“原来秦兄与我家小妹见过。”二哥诧异地说。
“方才在山上有缘一见,只是不知原来花兄竟是女儿身,现在想来你定是县台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色双绝的花弄玉花姑娘了。”
“秦公子见笑了。”我向他行了个礼,起身抬眼时,正与他的眼光相撞。我看见了他眼中迷离飞逝的余留光芒,仿佛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忽然有云雁掠过漾起了波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早在千百年前便已失足这深潭,此刻如一道闪电惊醒了我的记忆,千丝万缕溶入了我的生命。
“方才在山上,被我家仆打断了雅兴,不知花姑娘可否愿意再吹奏一曲。”
“秦兄,此地嘈杂,不是适合听我家小妹吹箫的所在。反正晚间,家父要为秦大人洗风接尘的,到时候定叫小妹献上几曲如何?”
“那好,在下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反正今日我着男装,秦公子初次来杭州,不如我陪你游览一下名胜风景可好?”我不知道为何竟失去昔日的矜持,四周射来惊异的眼神。
“果真可以吗,那有劳花姑娘,哦不,花兄了。”我分明见到了他那稍纵即逝的喜悦,原来他并不对我厌烦,我微微笑了笑。
西子湖畔的十里香尘满是杨柳依依,春风把这鹅黄嫩芽已渐渐吹成一树碧绿,行人把这千丝万缕轻轻拂成漫天缠绵。湖水倒映出的闲闲春色是江南千年的旧相识,一如我见他时这恍如隔世的眷念与依恋。
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曲院风荷、雷峰夕照、断桥残雪、苏堤春晓、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双峰插云……吟诗作对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中我们游遍了西湖十景,时间已是将近黄昏了。
天色忽然转阴转暗,片刻细雨飘摇,他牵起我的手急急拉我进了附近的一处亭台。人坐定依然未放手。
我痴痴望向他,他能否读懂我眼中的心事。
只要他说想听我吹箫,而他和以笛声,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想与我同提画笔,一起画那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月光华人初静,和我闲庭品茗或漫步无言,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霜浓露重寒风萧索,要我和他在暖意流淌的房内闲敲棋子落灯花,我是愿意的……
他还是放了我的手,转过身,背影冷傲地对着我。无奈春来太迟,莺已不啼,柳已吹老。他说。
他真的不能明白吗?只要我能见他淡然凝视的神情,能见他温暖伤感的笑容,能见他偶尔闪动的眼中波光,我就是快乐的幸福的,我愿意放任自己享受这种快乐这种幸福。
他为何这般心硬,明明我已感觉他的动情。
我的心哀伤得不能自禁,眼泪滴在这春天却依然寒澈如冰。深深、无底、破碎成灰。从此不复可见的绝望将萦绕与我……
设宴的晚上,真的是最后的别离吗?
自学会以来我从未吹过这首离别的曲子,然而今晚的最后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这支箫曲一般凄凉。
当年听我的师傅沈若文吹起它时,我虽是学箫多年,但听了他的这曲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那箫音令我想起凄然夜雨空阶点滴到天明,飘渺孤影花前独立黯消魂;那箫声动情处可令落叶聚散寒鸦栖止,风凝月碎天地皆忧……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这不是好曲子,它叫《别离》,只有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情动凄迷时才能吹出此曲。师傅说。
我曾试吹,果真有太多处心力无法到达。
今夜,我竟能吹出了这《别离》。只是他是否能听懂,是否能感受曲中无奈忧伤?
吹罢,我见他眼角有亮光迷离,那是泪吗?我知道他终究也为我动情的,顿时心中的悲伤释然很多。
“今日是喜庆之日,玉儿你怎么吹如此伤感的曲子。”父亲责备我。
“花大人,莫怪小姐,小姐技艺精湛,让我等领略到了当年江州司马泪湿青衫的境界,好曲,好曲。”
“玉儿,你还不快过来给秦大人和秦公子敬上一杯茶,以谢他们不计你扫人兴致的不当。”
我把刚冲泡的茶端到他面前。
洮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我凝望着沉浸在清水中的茶叶。
这茶若有生命,还能记得是哪个美丽女子的纤纤素手把它从枝头轻轻摘落?它在水中一点一点消沉下去,是否因为此刻芳香温柔的气味令那明明好象已经忘了的事情忽然之间如潮水般徐徐涌来,然后紧紧抓住它的心怀而沉重不堪。它是否会不甘地问:何日,何日才能再相逢。
他来接茶杯,手触到我的指尖,我能感受到他的手在轻轻抖动。
何日,何日才能再相逢?或永不相逢?我轻声相问。
杯离我手的瞬间,他的一滴泪滴落进茶杯,几滴热茶溅到了我的手指,很烫很痛,但我的心更痛。强忍住眼里的酸楚,我赶忙转身离去……
六月里,江南夏,烈日炎炎骤。轻摇罗扇倚小楼,塘中碧荷逞风流。抬眼只盼秋。
那日,我在楼中休息。婢女香月跑来告诉我说江南巡按秦大人前来向父亲提亲。
我满心欢喜,眼前的池塘碧荷忽然万分明艳。惊觉自己多月的灰心冷意顷刻间膨胀飞扬。他到底是惦记我的。
我不该偷偷跑去厅后的屏风,而让我的欢悦片刻就烟散。
原来秦大人只是前来替吏部尚书骆震桓的儿子骆俊彦做媒提亲的,那言辞说的根本是毫无保留余地,父亲不应允是不行的。
此刻若问我心碎惊痛有多少?似遍地青草,一望无边;似满城飞絮,风飘万点;似黄梅雨丝,如烟如网,无边无沿,无断无续……
“玉儿,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是丢官罢职也不会把你嫁过去的。”父亲询问我。
我不愿意的,我不愿意的,可我怎能让眼前双鬓斑白的老父,温和慈爱的母亲,情浓意深的兄嫂因我的不愿意而流离失所,经受炎凉。
“小妹,秦大人说了,秦家与骆家是世交。那日你见的秦家公子与骆俊彦是结义金兰,以秦铖的品性来推测想必能和他结义的骆俊彦一定不差。”大哥劝慰道。
“那年我嫁与你父亲,之前还不是对他一无所知,如今不也白首到老,相敬如宾。”母亲向前轻抚我的双肩。
“我愿意的,随你们做主好了。”我展开容颜微笑,不知这笑是否仍同昔日奕奕生华光彩照人。
“京城与杭州相隔千里,骆家也不催促时日,定明年五月迎娶过门,我们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为你做嫁衣办嫁妆,我花清流嫁爱女一定要风光才行。”……
我回到小楼,经过荷塘时,看见二哥伫立在那里。“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
我泪流满面,原来这整个世界并没有将我遗弃,我还有二哥怜我,虽然此后不可执手不可相见,但心里他始终不会离开。
大哥过于年长,我始终都与大我八岁的二哥来得亲近。这么多年来他陪我吟诗作画、下棋品茗,我有心事他不惜相伴长日枯坐听我抚琴吹箫。
“别为我担心,”我安慰二哥说,“我会过得很好。一定年年写家书向你报平安的,只是那遥远的京城,书回已是明年事,叫人多等而已。”
江南秋,鸿雁不多留。一轮圆月清满楼,徒然旧事上心头。凭添几多愁。
八月十五,中秋。
金风送爽,玉露生香。金风,当指金桂的花黄是可以把风都染成金色;玉露,当指凝结在金桂上的露珠被其香气浸透怎会不香
全家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闻香赏月吃桂花饼点。
“父亲,母亲,哥哥,嫂嫂,这可能是玉儿此生与你们共度的最后一个中秋了,明年以后只能在心头思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向父母兄嫂一一敬酒。
母亲的脸上淌下两行泪,在月色映照下莹亮而温暖。
父亲此刻也神色凄楚起来。
“玉儿,今日中秋佳节,你为我们抚琴助兴吧。”二哥提议道。
我起身漫步出亭,心如刀割,朝亭前方的几棵老桂花树走去,琴在树下。
桂树的身影经常与那乡思与那明月在诗里画里反复出现。以后岁月也将在我心里久久徘徊。
我走到它们面前凄然问:“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离散与凋零吗?”
在我转身坐定琴凳的刹那,这千年百年的盛开如锦的花魂竟大片大片不断不断地飘落。落英缤纷入人梦,相思一片说不得。
琴声回荡,我忆起旧时,宛如重回。
母亲说金桂是用来吃的,我年年帮母亲在此地收采来,做桂花卤,桂花糕,桂花茶,桂花赤豆汤......
父亲说银桂的淡淡清香,混沌时闻几下可令神智清澈。是以我以前总爱替他搬好椅子坐到银桂树下与他一起看书背诗词……
我曾把这桂花枝头做秋千,欣赏远方那墙外景致在我的眼中摇曳浮动时,一不留神摔下,迎接我的是大哥厚实的双臂,和他惊慌的脸孔……
我曾因脑中忽然想起华严经中一句“西方有琉璃世界,金沙铺地,莲花呈相”便叫二哥爬上桂树摇晃,让细小黄花落我满头满身满地,然后脱去绣鞋,光脚踩上去享受桂花那香那软,那香软到我只敢轻到不能再轻地移步流连……
琴歇,无语,满地淡月黄。
晴嶂远,暮云重,不知可有人念我?
二
晴嶂远,暮云重,我心中总是浮现那个身穿淡柳烟色衣裙的女子花弄玉,和她递茶给我时迷离忧伤的神情……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春雨润物细无声。
我踱至窗前,灯阑夜静,推开窗户,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夹着凉凉的清气。
今日上朝,我看见听见我的岳父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柳重天把一本江南短缺贡茶贡鱼的奏折呈上,并读了杭州知县花清流上呈今年茶树虫灾,河水泛滥的奏本及他写的流传在杭州富阳一带的关于百姓疾苦的歌谣:
富阳山之茶,富阳江之鱼,茶香破我家,鱼肥卖我儿。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皇天本圣仁,此地一何辜?
鱼兮不出别县,茶兮不出别都,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已死,江枯鱼亦无,山不摧江不枯,吾民何以苏?
我的直觉告诉我花家要大祸临头了,她的绝美脸容立刻浮现,我的心竟犹如被针刺到。
皇上眼里耳里的天下,向来是柳重天阿谀奉承形容出的笙平歌舞、五谷丰登的太平盛世。今日花清流的直言不讳怎能被容。
果然,皇上以“怨谤阻绝进贡”降罪花清流,叫人去江南宣读圣旨,命我父亲江南巡按秦石坚即刻押解花清流进京审讯囚入锦字狱。
下得朝来,我派人快马加鞭赶赴江南,希望能让花家早做准备以应付此劫。
自古以来真的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吗?
推开房门,我步入了春雨满怀的黑夜。拂开凝结在池边的碧色愁烟,踏上有如天际悬虹般蜿蜒的长桥,进入了听箫水榭。
一年前这里本叫悬虹水榭,一年前从江南归来,我把它改成听箫水榭。
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我记得她,犹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霓裳,或是那支夜夜吹奏在我心头的箫曲。
她吹起《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我已知道她是名女子。
她的箫声温暖得让我有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仿佛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的霎那;仿佛是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又仿佛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那时候我觉得我似历经了几生几世,,而她就是我这几生几世苦苦寻觅到的最想听的那一缕回音。
那日拉她手进亭躲雨,她凝望我的时候,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她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可是前路茫茫, 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我硬起心肠转过身去以免让她看见我流露的黯然,真的是春来太迟,不,该是不应有春。
她哪里知道我的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虽然她这里有世间的最后一点辉光,却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
她哪里知道那曲箫声是她送我的最好礼物,我记得它如同记得一盏灯火,世上没有比这更亮更暖的灯火。
她哪里知道我不是无情,我是害怕这世上最后的一盏灯火因我而寂灭。
她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痛楚与她晚宴后在屏风内吹奏的《别离》一样凄清。
她自屏风后出来倒茶的时候,清丽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那身淡绿如柳烟的衣裙随步流转生辉,令人想起杨柳依依、露珠清晓,天上、人间、梦里。
何日,何日再相逢?或永不相逢?她轻声询问的时候,我那早已在《别离》中酝酿多时的泪簌然滴落,杯中溅起的茶水可曾烫痛她的素手,我知道却是烫在了我心头。
“夜已经很深了,下着雨当心着凉,还是回房休息吧。”一件衣衫轻轻披上我的肩头,一个温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回首。
是柳依兰,是与我已经度过六个春秋的妻子,是当今相爷柳重天的二女儿。
柳家三个女儿,柳重天能有今时今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因为他的大女儿柳依眉是当今圣上的宠妃。一朝选在君王侧,三千宠爱集一身。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辉声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本是人生乐事,对我却是噩梦的开始。
十八岁那年的大试,我高中探花,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柳重天原本有意替自己的二女儿柳依兰选一天下才俊做丈夫。奈何当年的状元郎宁愿罢官誓死也不肯让糟糠之妻下堂,榜眼是年过四旬之人根本不用考虑,最后柳重天让皇上下旨赐婚招我为相府女婿。
谁敢违背圣旨!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父亲虽因为我是家中独子,入赘柳家后秦家可能无香烟而愁闷过,但毕竟因能和当今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相爷柳重天攀上亲家,升官的机会指日可待而高兴,果然,一年之内他从小小的五品知府升至二品的江南巡按。
洞房花烛夜,挑开红盖后的瞬间,我就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能令我爱的那种,虽然她看上去那般楚楚温婉秀丽动人。
我想着此生不遇知音,不如就珍惜眼前人。和她倒也能相敬如宾,空闲也可吟诗作对,几盏美酒,谈古论今,唯一遗憾就是她不通音律,无法与我琴瑟相和。
一年之后,我的儿子柳霄云出世,我也已经官拜至兵部侍郎。
直到那年年初寒冬,正月十六,风冷,雪紧,月黑。
兵部尚书陈敬威是我义父,出征西夏两年,近日终于凯旋班师回朝,今日我是去他那里拜访并交复代理的军务。然后把酒相谈直至深夜才打道回府。
到得门口,从轿中躬身出来的那刻,我乍见雪白的地,抹着一层暖暖的灯笼所洒下的红晕,一地的红红的爆竹纸屑,宛若深春迟暮的落花残痕,有一种极其凄艳幽异的美,心当自一凛。
走到大厅,竟见我的岳父柳重天正襟危坐,满面煞气,两边立满府里的家将。我还未站定,左右就一涌而上把我捆绑在地。
“秦铖,你身为本相女婿却让我如此失望,竟敢与陈敬威勾结,想陷害本相试图谋反,其罪当诛。”
我急怒交加厉声质问:“无凭无据,为何加这样的罪名在我身上。”
柳重天扔下一叠书信散落在地。
我双膝跪地移前细看,有些是我写的,有些却不是。
我写的给义父的书信都是平常公务闲话家常的,我写的给边关几位叔伯的信也不过是普通军务和问候。但不是我写的那些与我写的那些放在一起后再看竟天衣无缝地变成了我和我义父及边关那几位叔伯的大罪。
是谁,是谁要这么处心积虑地陷害我?
是谁,是谁模仿我的笔迹伪造了这么多书信,而且能模仿得如此逼真,即使我自己不细看也无法辨出真假。
是谁,是谁轻易翻出我整理存放在书房的这些旧信?
我愤怒得全身颤抖,愤怒得无法思想,愤怒得直视柳重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会让我的外孙失去父亲,不会让我的女儿失去丈夫,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不会让你死,但是我想让陈敬威死,好女婿,你就先受点苦吧。”
“老贼,原来你是想逼我来陷害我的义父残害忠良,痴心妄想,我秦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有这些书信,无所谓逼不逼你。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就先去尝尝我秦府大牢的滋味。等陈敬威死后再放你出来,免得坏我大事。我也已经替你在皇上面前请了一月的病假,无人会生疑的,哈哈哈哈……”
我听见我的身后有人靠近,我听见靠近我的人在浑身颤抖,我听见她颤抖时身上的玉佩珠环叮当作响。
我转回头,看见了她,我的妻子柳依兰。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
是她经常帮我整理书房收放信件的,是她平日里无事总喜欢临摹我的字迹。是她的父亲处心积虑要陷害我的义父,是她做了她父亲的帮凶。
我望着她,我想问她为什么要这般发抖?然而我却只能喉结抖动发不出声来。我只能望着她,我痛心疾首鄙视万分地望着她。
她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仇恨,如果此刻呼吸和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她一定已经被我碎尸万段百遍千遍。
“如果你想杀我,那现在动手吧。”她解开捆绑我的绳索,把一把锐利明亮的匕首放在我手中。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我看着她,冷冷一笑:“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父亲不会眼看你死,更因为你不配我动手不配我此刻和你同归于尽!”
听到我这句话时她忽然不再发抖,不再看我,而是转身奔出大厅。
被押解到后府大牢,经过我居住的别院门口,我听见有人在惊呼:“二小姐跳池自尽了,快来人啊…..”
抬眼望天,远处的夜空有烟花开放得辉煌绚丽,但艳影霞光在空中片刻就纷飞湮灭。
人生要毁朽崩塌也不过只是这烟花一瞬,只要这烟花一瞬而已。
天寒地冻三更声起,月色凝结渺茫绰约。我却如行尸走肉踏向牢房的台阶,心中一片空茫。今生今世我是再无机会,走回昔日的光明里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记不清多少次痛到昏迷又再痛醒,生命仿佛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在彻骨的剧痛中挣扎。我使劲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只是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钟鼓砰然撞击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受伤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膨胀到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毁灭一切,包括我自己。
我知道真正的疼痛不是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仿佛有千把万把的利刃在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这些让我痛到魂飞魄散,可也只有当我觉得痛时才能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惊奇这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但即使柳重天可以停下我的痛苦,让我解脱,我都不会匍伏在他的脚下。
正月二十。风云灭,龙虎散,千古恨,凭谁说!
我的父亲前来探我,说探其实我知道他定是被柳重天逼来说服我的。
“你义父在前天已经被皇上处斩了。”这是他见我时老泪纵横说的第一句话。毕竟他和义父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如今此般局面如何会不伤心。
“你相信那些告发的书信是我写的吗?”对于意料中的事情我不再震惊,但还是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铖儿,那日金殿上他拿出信件诬告你义父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当真是你所为。这几日,我上朝无人与我叫应,百官眼中都有不耻神色。今日柳重天派人来说你病重请我过府来探,我就知道定是大有文章。”
“我真的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贪慕荣华陷害忠良的无耻之徒了吗?柳重天,老贼,我宁死也不会屈服,做鬼也不会饶你。” 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再难回头的不甘和绝望。
“柳重天说,你若降服,他明日定在皇上面前说你检举有功,让你升迁至兵部尚书的空缺;你若不肯,他说会大义灭亲,将我秦家满门抄斩。”
“你要我背负这等罪名苟且偷生,被千人耻笑万人唾骂,还是要我光明磊落坦然从容地死?”我悲伧发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以为柳重天能让你死得光明死得磊落?即使死你还是含冤莫白的,还是要背被世人唾骂的罪名。”
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样死了,还不如等机会替义父替自己报仇。虽然死去的不能活转,报仇无补于事。但不报仇,却更加不如,不报仇,任由椎心恨意折磨自己含恨而终,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得个死而无撼。
“秦家列祖列宗不会因你蒙羞,只会因你为荣。”老父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转身步履艰难地离去,短短几日,他的背影一下子苍老如斯……
正月二十二。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我自昼夜不分的囚牢中走出来,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如涂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天地晕眩,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它的光芒会不会就在下一个瞬间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柳依兰,我再见到她时,她正伤寒沉重卧病在榻,沉沉入睡。
她的脸苍白憔悴,她的几缕发丝因泪水浸湿而粘在脸庞。
黄昏落日,斜照的余晖中,她紧咬双唇,嘴里听不清楚的呢喃,全身不时的颤抖和脸孔露出的愧疚惊悸,我忽然觉得她如同一朵迷失漂浮在暗夜的花,无寄苍白欲魂消。
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她又何尝能选择。要怪要恨的只能是我和她的身不由己。我决定原谅这个女人,放她的心灵自由。
只是一切已经不能回头,我和她也不能毫无芥蒂从头来过,那发生的一切已将过往的情意斩得七零八落。
夜晚,我来到义父的墓前,长跪不起。
四下衰草织烟,冬雨飘洒。
我脸上有雨,心中有血,眼中却只是干涸无泪。
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只要我还身处在无尽的黑夜,我就不会流泪,只有当黎明来临,黑色浪潮退去的时刻,我才会恢复知觉梦醒流泪。
我接受了皇上晋封的兵部尚书,搬出了柳重天那恶欲横流的相府,住进了我义父曾经住过的尚书府。
她说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定要跟随我搬离。
今时今日说这话,我觉得讽刺之极。往日若认为是我秦家的人,又怎会陷害于我。
心若有愧,会怕尚书府里夜半鬼敲门,你还是留在相府吧。我说。
她脸色黯然,惊恐神色一闪而过。已经知悔,何俱生死,你都已经原谅我,我已经安心很多,死亦可瞑目。她说。
从此,我暗地收集柳重天的罪证伺机而动,表面却放逐自己,不多理政务。时常去青台楼阁,笙歌艳舞。
弹指岁月一晃四年流过。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柳重天突然如此大做文章地要治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花清流的罪。
通常他从不理会地方官吏的过失,当见这种直言的奏章最多也只是扔在一边或投进火炉。这次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江南赶回的仆人禀告,到杭州时,花家已遭查封,花清流及其二子收押在监,下个月应当可押解至京城了。花家女眷自离开府衙后不知去向。
我叫他下去的时候身心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那个女子,那个温暖如玉的女子要如何承受这飞来横祸。
一个多月过去,我多方打听,她的消息始终渺茫得令我绝望。
五月初八,十分春色七分愁,更三分风雨。
今日,是花家父子押解到京城受审的日子。
早朝时,皇上将此案交与吏部审理。
我想起吏部尚书骆震桓和花家去年已经订亲,本来今年五月十六迎娶花家女儿过门。
我想起,去年从江南回京城时,老父说花家小女才色过人,倒是和我义弟骆俊彦天造地设,不如做个好媒成全一段好姻缘。
我想起我当时的心情失魂落魄,但我念及义弟的俊郎轩昂、为人正气,确实是能与她的蕙质兰心、清丽脱俗相匹配的,而她确实应该找个如我义弟这般的光明磊落的丈夫才是幸福美满的。
我每每想念及她,就真心为她祝福。
吏部审理的话,骆尚书应该是能留情面,只是原定的婚期却因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而要耽搁无期了。
本以为早朝就此结束,谁知道皇上忽然下旨:今将丞相柳重天之小女柳依虹赐与吏部尚书骆震桓之子骆俊彦为妻,三日后即刻成婚,钦此。
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旨,仿佛晴天霹雳令人呆怔。
“皇上,臣已经与原杭州县令花清流的千金花弄玉订好姻亲,如今若与柳家小姐成婚的话怕作世人负心笑谈。”
“皇上,花清流如今是带罪之人,他的女儿也不知流落何方。人海茫茫,难以遍寻。骆公子若废除婚约再行她娶,应当是合乎情理之事。”柳重天踏出列班启奏道。
义弟领旨的刹那,宛若我当年,宛若一切重演,宛若眼前无奈。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柳重天,柳重天,柳重天这老奸贼为了他那骄横跋扈的小女儿竟然出此下策,让花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也太过狠毒了。
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我眼前。真实的让我愤怒,我只能忍;残酷的让我痛楚,我只能藏。
我徘徊在听箫水榭。
池边荼蘼架,片片花瓣不堪风袭零落水中。
在这样一个凄凉暮春的黄昏,她的影子又涌现在我心头。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能令我觉得充满隐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又与我相逢。
不知她现在芳踪何处?不知她是否无恙?恐怕无处不在的春风才能探知,悠悠漂浮的白云方能觅见。
我吹起竹笛。我吹起她那日的《别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如果上苍真要给我和她缘分的话,那就给在来生吧!
让我保留现在的感觉,然后在来生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
我一定会去寻找她,即使跋涉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游觅在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一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经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的一切。
我一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幸福,看她日日能展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是无力给她幸福……
有人驻足在我背后聆听,良久。
我知道定是柳依兰,我转身,她就停在我的面前。她似痴了般怔怔地望着我,眼里透露着凄凉与感怀。
原来最能替人解怀消磨心事的竟是曲子,我忽然后悔以前为什么不肯学音律。她对我说。
我望她一眼,伸出手,拈去她鬓边的一根白发:“你还不该到有白发的年纪。”
你还关心我这些?她落下两行清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找我何事。我问。
“是三妹和骆公子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更加鄙视我们柳家。”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我不只是鄙视。”
“两个月前,三妹曾来看我。” 她的声音忽然低得如同我刚才曲终回荡的袅袅笛音。
“那又怎样?”
“那日送她回去,经过这里时,看见你和骆公子在对弈。三妹望了骆公子良久说她若嫁定要嫁个这样的郎君。我以为她只是说笑,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因怕你误解,更是没敢告诉你这件事情。”
如遭雷击,我脑中轰然一片。原来真正的祸首还是我,如果那日我不请义弟来此弈棋,他怎会被柳依虹看见,花家又怎会因柳依虹的横刀夺爱而招致灭顶之灾。
看着柳依兰那惶恐不安的表情,那楚楚可怜的柔弱,我安慰她说:“你即使告诉我又怎样,多年前我对自己都无能为力,今日又能如何?我并不怪你。”
她抱住我,脸颊清冷濡湿,贴在我的颈上。
我挺了挺背脊,望向远方,眼角的泪珠凝固着直至风干。
五月十二,我义弟骆俊彦的大喜之日。
厅堂宾客嘈杂,我送过贺礼道过喜后漫步进了骆家后面的庭院。
庭院清寂,骆府家眷及奴仆下人都在前庭忙碌。一片景致只得我一人独领风骚。偶尔墙外巷子有脚步声远远行来,又远远行去。
无论尘埃怎样落定,对我都是一种刀割。
如果没有那祸事,今日本应是她和我义弟拜堂成亲的,我知道自己会心痛,但心痛之后是欣慰的快乐的。
现在她没有嫁给我义弟,更不见了踪影,我却更心痛,心痛之后是无尽的愧疚。
我在一个石登上坐下,石凳的表面和四周都干净光滑,凳底却有青苔一小簇一小簇地爬出蔓延,我俯下身,用手轻轻碰触。寂寞如此这般,来往当真俱可变空尘?
无计留春花尚红,墙外箫声吹日冷。
我听到了箫声,若有若无,但我分明听到了,它来自墙外的小巷,大概在小巷的尽头。它的曲调怎么这么熟悉,是《别离》,是《别离》,真的是《别离》。
我奔出骆府,绕至后面的小巷,长长的巷子空无一人,无人的巷子哪里会有箫声传来,定是我过于真切地思念她产生的幻觉。
阳光把我颓然走在巷子里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一如我满心的思念,满怀的悲伤,满腔的仇恨。
前尘如雾,天涯路断。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江南。
三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江南。
他从江南探望双亲归来的那日,近黄昏,他在悬虹水榭品茶的时候,忽然叫来下人把牌匾拆了,并叫人重新去做一块牌匾把名字改为听箫水榭。
他仰望新挂的牌匾上“听箫水榭”四个字时,我被他多年未现的专注飞采的眼神所吃惊,那眼神,仿佛是看见了消失整整一生后又忽出现的东西,所以深深专注到那样。
他时常在那里坐定吹笛,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情怀了?
细细听来吹的有两曲。
一首曲子我知道是《春江花月夜》,属于欢畅温和的曲调,他有多久一直把自己冰封得严严实实,郁郁寡欢了,这样的曲子怎么突然会从他口中吹出?
另外一首,只觉得他吹得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甚至可以说不成曲调。他有那样超凡的技艺,是什么曲子连他也无法连贯汇通?是什么心绪让他依然努力地一遍又一遍的吹奏?
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他的心中肯定有人进入了。
但是我不敢想不敢问不敢证实答案的真实和存在。
那年那月的事情,虽然他说已经原谅我,但彼此心中终究有了裂缝,任凭我费劲心力任凭岁月如风也是无法填补。
今晚,我在窗前独坐,孤影青灯,房间如此空旷,连我的怦然心跳都可听见苍苍郁冷的回音。
我见他自房中走出,步入了星光夜雨,拂开了凝结在池边的碧色愁烟,踏上了有如天际悬虹般蜿蜒的长桥,进入了听箫水榭,独自凭栏。
摇曳的灯影下,依稀可见他飘然白衣为雨水打湿大半,点点泥水的污痕在白衣上肆意横陈。
我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他动也不动地望着远处迷蒙的夜空。
良久,我拿起一件衣衫步出房门,走向听箫水榭。
我走到他身后,把衣衫披上他的肩头他才察觉我的到来。
“夜已经很深了,下着雨当心着凉,还是回房休息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转身望了我一眼,无语,缓缓走出了水榭。
他离开后,我凄然独坐。
淡淡灯笼里的烛火滤过红纸,将我的模样在水榭的地上投成一道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如潮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颤抖到不能克制。
我记起同样的情形曾在那个晚上出现,霎时心底深沉愫栗的心痛愧疚,电光火石般流转传至我每一根神经。
我父柳重天,仕举出身,为官多年一直只是小小的吏部侍郎。只到姐姐柳依媚十五岁入宫之后,得尽皇上宠幸,才成为当今国丈官拜丞相之职。
姐姐入宫,我便成家中长女。十六岁那年,正值三年一次的天下科举,父亲说定要为我找个天下才俊做我的丈夫他的乘龙快婿。最后他果然请皇上赐婚,使那年的探花郎秦铖入赘到我柳家。
洞房花烛夜,今宵求梦想。鸳鸯合并头,赢得一场羞。
他挑起我红盖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我从今以后将与之偕老的夫婿秦铖。
他不是俊美绝世的翩翩佳公子,但也不失英俊潇洒。只是为什么他向我看来的眼神有几许傲然几许冷漠甚至是轻视的?
虽然我对未来人生对意中人曾有许多幻想,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怎能随自己心意。
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立刻爱上眼前的这名男子,但从一而终、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是女子的本分。
日后,我会努力地让自己学会爱他,并让他爱上我。我知道我虽无姐姐的国色天香,但也是属于温婉秀丽的,一定能打动他的心。
婚后我和他也能把酒言欢,相敬如宾。闲来吟诗作对,书写字画,不亦悦乎。一年后我与他的孩儿柳霄云降临,顺利合美的一切让我满足而快乐。
那年寒冬,正月初六,晴雪飞舞,点点杨花,片片鹅毛。
父亲来我的别院看霄云。我无事正在窗前临摹秦铖的一幅字画。
那是他前日所画的《积雪白梅图》:一株老梅,枝干上积雪覆盖,黝黑的线条衬出一痕洁白显得铁骨铿铿。树干玉雪间有朵朵素白的梅花突突冒出,含苞待放。看久此画似乎能隐隐闻到淡淡梅香的飘来。
在画的下部如石块般写着高高低低却参次有序的文字,是一首诗:
雪压庭院阵作寒,
犹有铁干玉花攒。
银壶美酒浇清冻,
暗香疏梅唤客看。
“好画,好诗。”父亲仔细看过画后拍手叫好。“依兰,你临摹的字画与秦铖的简直难辨真伪,也是不同凡响啊。”
“父亲你夸奖了,我这也是平日无事,替秦铖收拾笔墨字画时一时兴起罢了。”
“你继续画吧,我把霄云带到别处游玩了。”父亲抱着霄云离去。
正月十四,秦铖出去拜亲访友,我抱着霄云在庭院中闲步。
父亲再次来我的别院,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依兰,你可爱你的夫婿秦铖?你可愿意为他的平安做一件事情?”他问我。
“相公他出什么事了吗?”父亲的询问让我顿时产生不详的感觉。心胸一阵悸动,此时此刻我发觉原来已经爱上了秦铖,我为他担心,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他安然无恙。
“为父近日掌握兵部尚书陈敬威勾结边关几位将领意图谋反的证据,秦铖身为兵部侍郎更是陈敬威的义子,此事一旦披露皇上势必追究,他难免不受牵连,严重的话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啊。”
“相公他为人正直,一心忠君爱国,不可能有谋反之举的啊,爹爹,你可要分清楚不能冤屈了他。”
“谋反事大,皇上怪罪的话,只要稍有牵连,势必难以脱身,即使是我,也无法相帮,回天乏力啊。”
“爹爹,那你叫我做什么,我才可以帮到相公?”
“你知道秦铖平日里的书信收放在哪里吗?我想查看一下。”
我慌忙把怀中的霄云托与父亲,急急奔向书房,把昔日替秦铖整理妥当的那些信件从柜子里取出,回身接过霄云并把书信交给尾随而来的父亲。
父亲把信件一一细看后说:“依兰,你可以摹仿秦铖的笔迹写上几封信吗?这样,就可以替他开罪了。”
“爹爹,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只要秦铖可以无事。”
我依照父亲说的一字一句,摹仿着秦铖的笔迹写完了几封书信。
“依兰,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告诉秦铖知道吗,不然会害了他的。”父亲收好书信叮嘱后离去。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灯市的满目欢乐不可冷落,好月的情意殷殷不可辜负。
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秦铖拉我一齐出去看花灯,穿街过巷。
那些灯楼、灯棚、灯山、灯廊、那些悬挂在各处的金莲灯、鲤鱼灯、琼楼灯、玉兔灯……那些舞动在街头巷尾的狮子灯、麒麟灯、凤凰灯、长龙灯……五光十色、鬼斧神工。
走到城内的流花河边,众人在齐刷刷放烟火,夜空顷刻绽放出花山花海。
流花河波光盈盈,倒映着悬在中天的静静明月,倒映着千变万幻的艳丽烟花,反射出一片动人心魄的瑰彩,宛如身处在一个神仙世界。
我侧身望向与我并肩的秦铖。
白云苍狗悠悠岁月,镜花水月幻生影灭,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所想拥有的不正是身边这个男子。
为何眷恋白天?他在我的生命里。为何厮守黑夜?他在我的心里。
他让我觉得人生是这样的快乐和满足,我要永远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和他一起抵抗身外风雨世间炎凉。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管衣袖,把头依偎到他的胸前,听他温暖的心跳。
“是不是觉得冷了?”他问我,用手环抱住我的身躯。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所爱,他是我的,此时此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永不改变。
正月十六,上午。
我抱着霄云去见双亲问安。母亲说父亲在书房见客。
我很奇怪,正月快过,该来拜访的官员都早已经来过,谁会耽搁到现在才来拜访?
母亲说好象是来自关外的使节。
我好奇心起,把霄云交给母亲,偷偷跑去书房窗下。
“柳相爷,西夏王说了,只要兵部尚书陈敬威的人头一落地,约定的万两黄金立刻奉上。”
“你叫西夏王放心,我已经布下一个妙计,明日便可让陈敬威项上人头不保。”
“相爷妙计可否能先让在下恭听一番?”
“我已叫小女依兰摹仿我女婿秦铖的笔迹写了几封书信,再加上秦铖的一些旧信,合并起来便是他和陈敬威及边关诸将谋反的铁证。”
“那相爷的女婿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若肯听我话,我会说他检举有功,还可把兵部尚书给予他做;他若不从不能为我所用,那我只有大义灭亲了……。”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是听错了,父亲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的,仿若惊雷震击我心。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颤抖起来,颤抖得无法克制,唇间艰难的呼吸所爱之人的生死就这么轻易被我簌簌颤抖去了吗?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我要去告诉秦铖一切,我要向他忏悔,我要叫他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为什么我还在颤抖,为什么我颤抖得举步维艰。
走到房门,我是如此绝望,父亲竟派人看守着,禁止我出入,我颓然委顿在地。
误飞入檐的雪花在窗檩上慢慢融化成水,滴答……滴答……
世界怎么一下子这么寂静,仿佛这个世界上已无一个活人。
我从没这么渴望听见声音,我渴望我一定要再听他的声音,看他一眼。
我翻出那把昔日用来把玩,今日却可轻易毁命的匕首。
我把它横在自己的颈项,逼迫侍卫闪开,不要阻隔那条可以让我再见他的道路,门外凄迷幽远,风雪欲绝人。
我冲入大厅,见到他时,他背对着我捆绑在地。
地上封封信件如利箭向我的心射来,我又颤抖起来,颤抖得无法克制,颤抖得身上玉佩珠环叮当做响。
他回首望我的眼神,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象是伤心了整整一辈子,痛苦成那样。好象是仇恨了几生几世,锐利成那样。
“如果你想杀我,那现在动手吧。”我解开捆绑他的绳索,把那把原本搁置在项间的匕首放在他手中。
他仇恨情感如此浓烈,怎能忍受我的背叛?我想象着他用锋利的匕首穿过空气,刺透我的肌肤,刺穿我的心脏,就像利箭射中正在飞翔的鸟雀,尖锐的疼痛、麻痹,最终一切都静止。
然而,他没有,他眼中的所有光芒忽然死寂消亡殆尽。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父亲不会眼看你死,更因为你不配我动手不配我此刻和你同归于尽!”他漠无表情地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时我忽然不再发抖,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转身奔出大厅。
我奔进了夜的黑暗,那里是生命的尽头。
月色如霜,寂寞荷池,这是我最好的归宿。只不知这清清碧池水是否能洗去我这满身满心的污秽。
我纵身入水,凛冽的冰寒淹没了我,侵入了我的心肺,我不觉得冷,只有可以解脱的快意……
我没有死,是家中的奴仆把我从池中救了上来。
悠悠醒来的时候,听见霄云的啼哭,声声刺我心房,我决定不再寻死。
趁父亲上朝的时候,我强撑着伤寒沉重的身躯央求母亲让我去见一见关在牢中的秦铖,我想知道他到底怎样了。
隔着牢门,我看见了他,那令我肝肠寸断的景象:一个血人被捆绑在木柱上,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已痛到昏迷过去。
我求牢卫开了锁并端了一盆温水来。
毛巾轻轻擦拭出了他的脸,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那么痛苦难耐仇恨的神情,几乎会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带给他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阵阵地痉挛。他呼吸粗重,紧咬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嘴唇。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冷汗不时淋漓冒出。
我慢慢撕开他已破裂的衣襟,他胸膛的伤痕血腥恐怖,那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那是斑斑块块焦黑溃烂的烫印。
忽然间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痛苦难忍的男子就是我往日儒雅淡然的丈夫。
我无法相信我一心要与之天长地久相互扶持的丈夫竟被我陷害到这般模样。
我手一软,天旋地转昏黑过去。
再次醒转的时候,是个夜晚,我睁开双眼,室内光线微微幽亮。
我是被一阵笛声唤醒的,曲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床前,咫尺徘徊,绕梁催魂,绵绵不断。
我静静听着,侧头望向窗前,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只见一个如同暗夜里一棵树般傲然伫立的背影。
“始终我们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怪你。”他回身对我说。
他不怪我,我给他一生最大的痛苦,他竟然这么轻易的原谅了我。
我的五脏六腑一时抖动。我觉得如此辛酸……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
他不怪我,我却无法不怪自己;他不怪我,我还是要为被自己葬送的他的一切和我再无资格拥有的爱而痛苦而悔恨。
他搬离相府的那日,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对他说我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
他怆然一笑说心若有愧,会怕尚书府里夜半鬼敲门,你还是留在相府吧。
我不想让他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跟随他吗?除了我依然真切爱他也为了保护他以赎我昔日的罪。
我清楚若不随他一起,不成夫妻,父亲又怎会轻易相信他的顺从,怎肯消除戒备放过他。
人生太多秋凉,世事如场大梦,经历的事却又永远无法如梦了无痕。
我见他从此意志消沉,日日笙歌,夜夜艳舞,流连往返在青楼舞榭。
我和他从此虽一个屋檐却形同陌路,彼此只有客套寒暄的问候,有事相商也只是三言两语就了结。
四年多来,除了逢年过节,我基本不愿多回相府,那是磨灭骨肉亲情毁灭山盟海誓的一块伤心地。闲暇时我宁愿调教霄云,多颂经念佛,烧香拜神。
只有母亲和三妹依虹常来相看。
三妹依虹,从小娇惯任性,加上她爱习武弄剑、性子急噪,便显得骄横跋扈,无人敢轻易拂逆她的意思,即使我的父亲也对她头痛三分。到现在已经是二九年华的人,婚姻尚无着落,她也不要父亲为她挑选,坚持说要自己相中了才可,不然宁肯不嫁。
那日清早,她来约我出去游春踏青。
我对她言:正逢初一我要先去清宁寺上香,然后才可游春。
清宁寺是京城郊外第一大寺,寺因山势而建,坐东向西,三面有峰峦环抱,虽多少楼台烟雨中,不问世事却也难。寺中香火鼎盛,人客往来不绝。
因我是当今相国之女,主持硬是特地长期为我留了一处厢房,好做歇息之用。
我叫依虹和霄云先在厢房歇息,等我上香后回来再一起去游玩。
在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拾级而上,大殿的雄伟气势可见一斑。只见殿内香氲缭绕,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正中即是佛祖释加牟尼,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
上香位置有定,只可同时八人参拜,大多须先在一边等候。因等候我不由环顾起四周景致来。
两边林立的菩提树是沉默的,因春来从头到脚怒放着嫩芽,翠绿,透明,纯净。桃形叶片上的脉络在阳光的凝视中,片片了了分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当年佛祖就是在这样平凡单纯的树下得道的。
“二姐,方才寺里的小沙弥说这里求签很灵验的,所以我把霄云托付给他们照看一下,自己过来求支签试试。”
“那好啊,依虹你求什么?我看你还是求求姻缘吧。”我打趣道。
“我也正想求姻缘呢。”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虽烧香拜佛却不轻易求签。求签是一种宿命。虽然说可以把坏签系于树上还给天地,只要好的签,但若自己情觉凄凉时真求得下下签不是更觉得难以负担,无所依靠了。
始终是无法把人生真实的苦痛与伤心还给无情的世界的,在静静无人之际,仍然要默默地借酒浇愁,心中仍然要肝肠寸断。
我抬头仰望高耸辉煌的佛像,只求它保佑平安,无事无非。
“二姐,看我的签,是红的上上签呢,走,我们找师傅解签去。”
解签的师傅拿过去读签文:“明月重圆照离人,颜色欣然动红鸾。风云相送喜相逢,和合万年渡悠长。此签若求姻缘就是将逢喜事,月圆人团圆,悠悠诸事一定都能如愿。”
“依虹,照师傅所说,你倒是要遇到如意郎君了。”我笑道。
依虹的俏脸腾染起红晕,美如海棠红。“只是一支签而已,你不要取笑我了,二姐,我们等一下去哪里游玩好呢?”
“时辰不早了,今日你姐夫在家,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用过中饭后再出来吧。”我提议道。其实我是慵懒了,也没三妹那份精神奕奕。
回到府中,我叫依虹随意,自己忙着张罗其他的家务琐事。
到得开饭时间,我只见霄云不见依虹。
“我刚才看见小姨在后面庭院呢。”
我绕到庭院,只见依虹果然立在一丛湘妃竹旁,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顺她目光凝聚的方向望去是听箫水榭。
水榭里有两人在对弈,斜背对着的白衣男子正是秦铖,那可见正面身着蓝衣的是他义弟骆俊彦,他也是府中常客了。
“依虹,你在看什么?”我奇怪依虹为何看得这般神情专注,连我近前都不察觉。
“二姐,我在看那和姐夫对弈的蓝衣公子,若嫁便要嫁这样的郎君才好。”良久,她侧过身来幽幽地对我轻叹。
“那是骆尚书的公子,你姐夫的义弟骆俊彦,确实是丰神玉貌、气宇不凡。可惜听你姐夫说他去年已经与杭州知县花清流之女订下亲了,再过两个月便是大喜之日了。”
“二姐,我想起有事情要做,不吃饭了,先走了。”依虹忽然神色苍白匆匆离去。
直到皇上赐婚的消息传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日依虹的言语竟是当真的。
幸与不幸,咫尺或是天涯,原来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有人见到是开花刹那、闪电莹亮、流水入海、彩虹映现、露珠生辉的极美。
一念之间,有人见到是花谢零落、黑暗来临、海啸飞扬、大地崩裂、火山喷溅的极坏。
依虹与俊彦完婚那日,秦铖执意去骆家,我带霄云回相府。
等意兴阑珊,曲终人散,我回到家中,见书房有烛火透出,没想到秦铖竟先我回来。
我轻轻推启房门,秦铖醉伏在案头,烛影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壁上,恍恍惚惚似向人诉说心事。
案几凌乱不堪,笔墨砚纸随处横列,酒壶滴酒不剩歪倒在地。我不由一阵伤感,经历了生离死别,爱恨的遗留还是如此不堪负重。
替他收拾起一切,扶送他站起回房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副画,一副让我惊心动魄很久不能思想的画。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即使只是一副画,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清丽!简直可以让人间、天上、梦里熠熠生辉,即使海可枯、石可烂、地可老、天可荒,然而这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消磨。
她站立在一处山坡上,衣裙像空中飞舞着的一群蝴蝶涤荡出尘。素手横执玉箫,朱唇轻启,远方空无一物的静寂,隐约似能捕捉到那露滴风荷情思悠悠的曲调。
我着魔似地盯着她,看那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起码要几重的相思叠起来,经过些许流年才酝酿得出。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了,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就是这个女子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女子让他吹了一曲又一曲的《春江花月夜》和那不知名的曲子。
我不知道该悲该恨或该怨。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他如此心系于她一如我如此心系于他。自己这般苦楚又怎能怪罪他何况如今我亦无资格怪罪他了。
我黯然把这女子的画像卷理好,然后搀扶着秦铖离开书房送他回他的居室。
出他房门,我无丝毫睡意,徘徊在庭院之中,本以为深庭静院已是岁月不惊了。但那女子的画像还是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一层层的,还是漾开去,慢慢的。
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是好,思前想后脑中依然空空一片。
第二日,秦铖醒来,虽见我帮他收拾整齐的一切却一句话也未对我提及。我也始终没有询问关于那女子的丝毫。两人魂消各处相隔帘珑。
我没想到三个月后我又见到了这个女子的另一副画像。
那是中秋前夕,我和秦铖惯例要回相府去拜望双亲的。三妹依虹和妹夫也相约回来。
坐在园中歇息的时候,我见骆俊彦腰间竟垂挂一把纨扇,不由失笑说入秋很久了,理应早把纨扇收藏起来,不用了。
“这是我方才从烟月楼飞花阁的花柔姑娘那里花三十两银子才求来的,是她亲手画的一副仕女图的扇面。”
“你刚娶我三妹过门,就去逛那烟花之地啊。”我取笑道。
“二姐,我和俊彦一起去的,不过不是寻花问柳而是去听琴的,花姑娘的琴艺当真了得,没想到作画也了得。一曲十两,一画三十两,贵却很值。”
“可惜,这花柔姑娘终日蒙纱,无人见识过她的真面目,也只是操琴作画而已。”
“真的吗,那把纨扇解下让我看看扇面到底画的如何。”
打开纨扇的时候,我呆怔万分:一个极风雅的年轻女子,手执纨扇,亭亭玉立,旁边配着刚劲的岩石假山和几株清瘦的竹子。一行行迤俪雅致的字迹是首七绝:
秋来纨扇合收藏,
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
大都谁不逐炎凉。
我呆怔的是那女子的容颜竟然和秦铖那日所画的一模一样,鬼使神差般不由自主我把这扇面递到秦铖的手中。
他顺手拿过注目后顷刻容颜大变,双手震动了一下,但片刻又恢复了平静。:“果真是好画,不知义弟可否把它相让给为兄?”
“既然大哥喜欢,那就送给大哥了。”
他缓缓合拢扇面,轻轻把纨扇放到袖中,眼中闪现出阵阵光芒。我知道他的思绪一定已经飘到那个地方了:烟月楼,飞花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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