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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凤凰台上忆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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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上忆吹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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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9 17: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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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竹林吹箫 于 2009-11-19 18:01 编辑

题外话:

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有一小女儿,据说在试儿抓周的时候,拿住块玉佩不放故得名弄玉。弄玉公主从小受良好教养,天性喜爱音律,尤其擅长吹笙。

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秦穆公命巧手匠人琢了一管碧玉笙做为礼物。听过弄玉吹笙的人都赞不绝口谓乃凤凰和鸣般悦耳。

秦穆公更大兴土木为弄玉公主建造了一座富丽华美的高楼,取名“凤楼”,楼前专门设置一个宽阔的平台作为弄玉吹笙的所在,名为“凤台”。

长大的弄玉让秦穆公对天下宣布,择偶的条件是要会吹笙,懂音律的好青年。可惜世间好青年不少,但真正懂得吹笙并能与弄玉相比的却太少,一晃就几年过去了。

有一日,弄玉梦见一个俊美的青年乘凤凰来到了凤台,自称家居华山,奉天帝之命专程前来求婚。她把此梦告诉了秦穆公。

秦穆公派人去华山一带明察暗访,果然找到一个青年,此人姓萧名史,潇洒英俊,精通音律,却是不会吹笙。找到他的人为了交差不管他是否会吹笙就把他带到了凤台。

那日秦穆公叫萧史吹笙。萧史不会,便从衣袖里取出一支赤玉箫来。一曲吹起,众人顿觉清风徐徐;再吹一曲,四下祥云升腾;吹至三曲,百鸟飞来齐舞欢唱。

秦穆公等人吃惊万分,询问萧史吹的到底是何曲子?萧史回答乃凤鸣之曲,凤凰是百鸟之王故有百鸟来朝。弄玉亦被萧史精湛的技艺打动,招他做了夫婿。

萧史与弄玉结婚后并不参与任何朝政,夫妇二人终日在凤台研讨音律,切磋技艺。萧史教弄玉吹箫,弄玉教萧史吹笙,日久天长,两人无论吹箫还是吹笙的水平都已经难分伯仲了。

那一日,夫妇俩正在凤台上合吹箫笙,忽然从天际真的传来一阵凤鸣之声,不久在两人的面前飞来了两只色彩斑斓的金凤凰,萧史和弄玉相视一笑,双双乘上凤凰云翔而去。

这段佳话流传了很久,被世人编成戏曲,谱成曲子来唱,并以此创造了一个词牌,叫做《凤凰台上忆吹箫》。


凤凰台上忆吹箫


引子

这个立秋刚过的午后,没有阳光,云从四方聚集得很厚了,酝酿着浓浓的雨意。远处的青山如眉黛寥落地横陈,在幽蓝微暗的天空下凝成一片伤心碧。

午睡过后出了房门,我惯例先去庵堂后面的小庭院打理花草做些杂事,多年下来倒是成为一个散心的习惯了。

这个庭院其实很小,横竖不过二十来步。当年本只是庵堂后面一块小小的荒地。我来庵堂那年,师太把它交给了我说随我修整布局,权当养性解闷。因是后建,众人便叫它园外园。

园外园与庵堂之间用一扇拱形门相通,挨着后墙,我请人筑了一个半亭,取名沁水,里面摆上一个石几两个石凳。亭右边植了四五棵芭蕉,如今甚是高大了。左边当年的一丛湘妃竹衍生得郁郁葱葱。坐在沁水亭,无论听芭蕉夜雨点点滴滴,或看竹影横斜凝墙婆裟,都是好景致。

庭院四季,冬有五株老梅,春有几畦兰草,夏有六缸荷花,秋有一道小小的竹篱秋菊。地方虽小,亦有假山小桥流水,寻常漫步也是值得徘徊一赏。

师太一直说我生性多情,红尘之事无法放下,剃度的时机还没到来,至今都不肯为我削发。只让我在此做些杂事修身养性,并送我两句偈语:心无闲愁忘昏晓,任凭春秋催人老。

当令人快乐的一切不能再令人快乐,当令人悲哀的一切不能再令人悲哀,甚至激怒人的一切不再能令人激怒,其实就已经是苍老不堪了。何来心力惹闲愁,何惧春秋催人老。

这一晃就是十年,十年的青灯黄卷,我确信昔时的红尘应被我看破,所有的纷繁应都付与风吹流散,即使梦里也应当渺茫杳杳。

轻扫着苔痕斑斑的小径,当年它的雅致明净已被岁月侵蚀得不复存在,只有我记得这覆盖其上的尘土曾是无数次的落叶飘花,这脚底的青苔隐隐传来的是沧桑的碧冷。

竟有人在看那几缸快开败的荷花,那妇人的背影有些佝偻了,从衣着看应是富贵人家的太太。有一枝未开的红荷在她身边挺然卓立,荷尖上挂缀着一颗露珠,染着淡淡的红晕,如玛瑙般红润清透。

平日里来庵堂许愿还愿的人是不少,但被师太允许能来我这庭院的玩赏的人是少之又少的,一年也难得几个。大概今日这游赏的妇人是跟师太有什么特殊关系或是让师太觉得颇为不凡的客人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妇人忽然吟着诗转过身来。

我全身颤抖起来,是她,怎么是她,她来做什么。我的心刹那狂跳不已,万般疑惑在脑中呼啸而过。

“花柔,我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他死了,这是他临终叫我找到你并给你的一封锦囊。他始终对你念念不忘。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我瞬间思绪空白一片,心像突然被挖了个洞,空空的,多年的郁结仿佛片刻之中轻飘飘地走了。

他死了,他怎么可以死了。我无数次幻想着各不相同的情节,却始终没想过他会比我先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刹那湮灭。

我用止不住颤抖地手接过锦囊。淡绿如柳色的锦缎怎么比红色还刺人心眼,他依然记得这是我最爱的颜色。

柔儿: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
        嫦娥月中人,此生无路近,魂梦只作云天系。
        苦无青鸟殷勤探,一片相思寄不得,满满教人如何付君知!

行尽江南,斯人茫茫。上穷碧落,下穷黄泉,冥冥轮回,生生世世,总有相识时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可以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的一世,我会一直守侯。

秦铖绝笔

    天色忽然暗淡阴沉,雨恨云愁破空而下,一时间迷蒙渺渺,天地间只得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尽,仿佛是过去千载万世的人们那含悲带恨的眼泪,由老天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落来人听,摧彻心肺。

我在茫茫的雨声里伫立,衣衫渗满了这早早来到入骨瑟瑟蒹葭苍苍的秋凉。恍惚间眼前有白衣飘飘的人影卓然而立,他回首对我的微笑,触手可及般分明,那微笑依然如此温暖,眉间依然流露丝丝哀伤……


                                        一

诗中草木,梦里江南,一直被人称是天堂胜景,世外桃源。这里是鱼米乡,这里是佳丽地。有那莺啼柳绿、楼台烟雨、有那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有那绮罗遍地、丝竹盈耳。

我的父亲花清流,杭州人氏、弱冠之年考中进士,后来被任命为杭州知县。我是在父亲四十岁那年出生的,上有两位兄长,父亲老来得女,给我取名花弄玉。

弄玉秦家女,萧史仙处童。来时兔满月,去时凤空楼。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

父亲是根据上面春秋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公主吹笙引凤的典故给我取的名字,大概他希望我将来的才情可比弄玉,幸福可比弄玉。

虽得全家的宠爱,但我从不任性,幼时父兄有空轮流教我琴棋书画,稍长便请来许多名师前来教导,我天生最爱的也是这些。

到得十六岁那年,见我的人都赞叹我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听过我曲子的人都说余音袅袅可绕梁三日。熟悉我的人更知道抚琴吹箫外我还工诗善画,喜欢种花下棋,精通装裱篆刻,时常治小印,画扇面赠与亲朋好友。家里的庭院时常被我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来更换装点。

凡到过杭州的都能闻说杭州知县的掌上明珠花弄玉是位佳人才女。

四月天,江南春,莺飞青草长。昨宵梦到伊人家,轻烟笼翠人渺茫。何时现芬芳?

每年此时,杭州总要举办一个茶会。龙井是杭州的特产名茶,年年此时都要做贡品进献的。茶会其实当地人更喜欢叫斗茶,因为目的就是为了评选出最好的茶做为这一年的贡品。

父亲做为知县,每年都亲临茶会当品审。今年的特别隆重,父亲说江南巡按秦石坚秦大人将亲临此会。以往父亲都允许我蒙着面纱随他一起出席,但这次他说巡按大人莅临,我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怕会被指责家教不严所以百般央求都不允许。

我从二哥那里偷来了他的一身衣衫,那天特地起得很早,我个儿高挑,把自己乔装成一个文弱书生倒也很象,然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的巷子很深邃静寂,我舒放地走在悠悠的青石板上,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薄薄的水意,新鲜而流动着暗香,透入衣衫有点清凉。偶然抬头,别人的院墙里几枝桃花正苏醒孕育着浅粉的花苞。

茶会在茶山的山脚一处空旷所在举行,尚未开始,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在忙碌了。

一般人家的女孩子根本没有我的这种禁忌,可以随意行走在外。所以这茶会也变相成了那些女孩子争美斗艳的景观。淡花素衣的灵秀,锦缎绮罗的华美尽收眼底。

许多文人雅士都不远千里来看这茶会,其实许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他方的美酒千杯未必能醉,此地的清茶一盏却可醉人。

时光其实尚早,头一次一个人这么早跑来外面,我很兴奋。

在满山遍野的茶树间穿梭着向山上行,遇见有许多采茶归来的女子,她们唱着委婉的山歌,踏着愉悦的步伐。歌声惊唤醒了林间的宿鸟,波动了茶树的幽影。

上得山顶,山顶反而无茶树。散乱着许多岩石,它们都被那些来此休息的人坐出了光滑莹润的岩面。

俯视下去:青山绿水边的村廓市集,茅舍里冉冉升起的炊烟,早晨的江南优美迷离。

抬头极目:东边有光明无限的天空、有缓缓漫步的白云、有清朗绚烂的朝霞;西边虽天是早已大亮,但昨宵的弯月还在,不过这弯月给人感觉真怪,她是半透明乳白色的,像浮贴在湛蓝色的天空上的,一点也没有美丽的感觉,大概全部被夜色消耗尽了,现在是除了苍白还是苍白。

面对这时空的奇特,我有一种哀伤和温柔交错的酸楚,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刹那间眼中潮湿得似有了欲落未落的泪。

“这种景致,若加一壶香绿味醇的龙井,再加一两知己开怀畅谈,当数得上是人间一大乐事啊。这位兄台觉得如何?”

背后有一清朗的声音响起,我一怔,有一种熟悉而迷茫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是谁?是谁竟与我一样清早来此青山云帘?这声音,这声音仿佛多年以前曾在我耳边出现过。

入我眼帘的先是那身白衣,那被山风吹得飘入天际的白衣。衣袂颤动处竟扬起令人失神的凄迷来。这颜色,这白让人看着比其他颜色更不容易淡去。

他不是很俊美,二十五六的年纪,脸色有点风霜浸染的黑,但丝毫不损他全身散发的那种从容的气度。他的眼睛怎么如此明锐,仿佛能看透看穿一切。

我与他见过吗?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气息我仿佛曾经闻过。我忽然心慌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这个人。

在下秦铖,请问兄台高姓大名。他是在问我名字吗,他在对我微笑吗?为什么他笑起来眉间竟流露出一丝哀伤,但他的笑容却那么温暖?

我现在是男装,我应该编一个名字才对啊。花明,我叫花明,柳暗花明的花明。

“仙境采风,心旷神怡,可惜此间无茶,我见花兄你腰间挂一管玉箫,而我正有一支竹笛,我们各自吹上一曲如何?在下先献丑了。”

他的笛声令我感到人生渺茫不过沧海一粟,若有星月那光芒也会在此时黯然失色,即使风起云涌到他面前也嘎然而止,他那微微低垂的脸庞浮泛出一种岁月浮尘疲乏的气息,他的眼睛有一层云烟般的泪意,他的神情令我望着有一种酸楚的迷茫……

“你怎么如此意志消沉。笛子是比箫温暖的乐器,你吹得如此萧索,我这萧要怎么吹啊?”我自腰间解下玉箫,放到唇边,吹起了《春江花月夜》。我想借这春来的温暖去抚平那寒冬遗留的荒凉,免得那他那曲余音的哀愁无着无落,在四周翻腾。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明月。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他随我的箫声吟唱起来。

“少爷,原来你真的上山了,茶会就要开始,老爷叫你赶快回去准备一下。”一位三十来岁身穿蓝布衣衫的仆人忽然出现在山顶并叫唤着。

我的箫声不由停顿下来,抬眼望向他,初相见,就这么匆匆离别了吗。

“花兄的箫声如缕缕春风,沁入人心,可惜今日在下有事情要先行告退了,他日有缘定再相请教。”

我望着他转身离去的飘然身影,听着他拾级而下的平稳的脚步,闻着四周悠远浮动的茶树清香,蓦然似有一簇烟雨涌入我的心头,刹那填满胸腔,仿佛天地间弥漫起一种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惆怅。

他忽然回头对我一笑,笑容依然如先前般温暖,眉间依然如先前般透出丝丝哀伤。我怔立在山顶似痴了一般。

下山的时候,茶会已经进行到祭奠仪式了。祭奠的是当年有“茶圣”之称的陆羽。据说他的《茶经》是有史以来第一本叙说茶艺的书,后世茶道文化的百兴不衰皆受他影响。

世人流传诸多关于他出神入化的品茶轶事,“茶圣”之名的由来更是千古流传。

陆羽,原是被遗弃于西湖之滨的孤儿,后为龙盖寺主持智积带回收养。自小努力向学,九岁那年,智积叫他皈依佛门,传授他佛经,陆羽以为出家人“终鲜兄弟而绝后嗣”有违孝道而不肯剃度。智积大怒,遂命他从事庙内的诸多杂役,同时还要他牧放三十多头牛。

陆羽放牛之时依然努力学习,时常在牛背上练习写字,一旦发现便遭智积鞭殴。陆羽每想到“岁月往矣,奈何不知书?”便悲愤难忍,终于找了个机会逃离了龙盖寺,藏匿在戏班里当丑伶,此期间作有《谑谈》一书,名声远播。

后得复州太守李齐物赏识提拔,勤读诗书。为官多年后因生性淡泊就辞官不就。他那著名的《六羡歌》便可见一斑:不羡黄金壘,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此后,陆羽跋山涉水,四处云游,加上天性对茶的兴趣,撰写出了《茶经》,千古流传。

唐代宗时,湖州刺史李季卿久闻陆羽之名,一日邀陆羽到府衙品茶。期间,李季卿问陆羽:“煮茶用什么水最好?”,陆羽答:“山泉水。”李季卿又问:“天下名泉何处最好?”陆羽答:“扬子江上南零水。”

李季卿为了验证陆羽的话,遂命两名士兵前去取南零水。在取回途中,因为船身晃动,桶中之水溢洒大半,于是就近取了其他江水加满好回去交差。

陆羽舀水时说:“这不是南零水。”,两名士兵起先不肯承认,当水舀至小半,陆羽说:“这才是南零水。”两名士兵见他辨水如神,心下震慑,赶紧俯首认罪。

李季卿至此万分信服,此事一经流传,世人便称陆羽“茶圣”。

祭奠结束,真正的斗茶才开始。不过,往年由父亲主持的斗茶开始仪式今日将由江南巡按秦石坚大人主持。

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开道之声,我随着拥挤的人群闪到路的一侧,目睹徐徐而来的巡按大人一行的风采。

忽然,有人拍我肩头,并用力把我拉出人群。我回头见二哥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由心下恐慌,知道定是父亲叫他来找我,一顿训斥是免不了。

“你放心,父亲现在正忙着迎接秦大人,不会有空修理你这不听话的小丫头的。只是担心你一个人随处闯祸,叫我来跟紧你。”

随二哥来到供我家人歇息的临时茶棚,母亲,大哥大嫂和二嫂都在。见我这身书生打扮都取笑不已。

我又看到了他,那个叫秦铖的男子。他从巡按大人一行的第二座轿子中躬身走了出来。人一立定,那身白衣,那无华的神色,风采足以掩盖整个茶会。

“那就是秦大人的公子,当今相爷的乘龙快婿秦铖啊,果真气度不凡,风华满身啊。”大哥对我身旁的二哥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却莫名一阵抽痛,慢慢落下泪来,一阵无力靠上了二哥的肩头。

他大概抬眼看见了我,先是一怔,眉峰皱了皱又舒展开朝我笑了笑。然后用手拂了拂衣袖朝贵宾台走去,侧影那么温文尔雅。

我知道,以后我会怀念起这个男子,他的微笑总流淌着一点忧伤,但他的忧伤却总是透着温暖的。他会淡静的,微微亮在我心底……永远……

依照惯例,斗茶开始时,都会先出上几幅茶联用一柱香的时间由在场的众人应对,对得好的可得县衙颁发的五两赏银。

片刻之后那些茶联已经被应对的七八了。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只顾着与两个嫂嫂说笑。

“时候差不多了,只剩下秦公子出的那上联还没有人对得好,看来今日要留一副残联了。”大哥说。

“是啊,是啊。不知我们小妹有否好的下联。”二哥回身问我。

我探身看看台上的对联“得与天下同其乐”,果真好上联,把今日茶会的盛况宗旨宣泄而出。

“不可一日无此君。”我指着桌上的茶对二哥说。

“妙,果然妙!”二哥赶忙吩咐一个下人去贵宾台那边对此联。

终于进入茶会的高潮,斗茶了。

斗茶分五个步骤:试茶新,辨水活,用火候,冲泡,品审。前四项是技巧的考验,最后胜负是品审决定。品审的标准有两条一看茶的汤色、二等水痕露出的早晚。汤色以纯白最佳,水痕为晚出者佳。

“小姐,秦公子在外面说想见一见对出他下联之人。”那名领着赏银回转的下人走到我跟前禀告。

霎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狂跳,一阵抽搐由心脏一直纤颤奔流到我的指尖。我原本轻握在手的那盏茶,如承受不住万般汹涌而跌落,砰然脆响,盏中片片茶叶似散花扑出委顿在地。

“花兄,原来是你对得如此好下联啊,我们真是有缘。”我抬头见大哥二哥已经把他迎至茶棚口。

花家子女个个俊美,大哥二哥也不例外,他们的颜容气度虽不能比潘安但也都丰神俊朗,能翩翩浊世。此刻他们与他并肩而立,却只显得俊美有余,气势不足。

明亮的阳光斜入茶棚,我见他淡静自若煦如和风的朝我微笑。

“原来秦兄与我家小妹见过。”二哥诧异地说。

“方才在山上有缘一见,只是不知原来花兄竟是女儿身,现在想来你定是县台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色双绝的花弄玉花姑娘了。”

“秦公子见笑了。”我向他行了个礼,起身抬眼时,正与他的眼光相撞。我看见了他眼中迷离飞逝的余留光芒,仿佛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忽然有云雁掠过漾起了波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早在千百年前便已失足这深潭,此刻如一道闪电惊醒了我的记忆,千丝万缕溶入了我的生命。

“方才在山上,被我家仆打断了雅兴,不知花姑娘可否愿意再吹奏一曲。”

“秦兄,此地嘈杂,不是适合听我家小妹吹箫的所在。反正晚间,家父要为秦大人洗风接尘的,到时候定叫小妹献上几曲如何?”

“那好,在下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反正今日我着男装,秦公子初次来杭州,不如我陪你游览一下名胜风景可好?”我不知道为何竟失去昔日的矜持,四周射来惊异的眼神。

“果真可以吗,那有劳花姑娘,哦不,花兄了。”我分明见到了他那稍纵即逝的喜悦,原来他并不对我厌烦,我微微笑了笑。

西子湖畔的十里香尘满是杨柳依依,春风把这鹅黄嫩芽已渐渐吹成一树碧绿,行人把这千丝万缕轻轻拂成漫天缠绵。湖水倒映出的闲闲春色是江南千年的旧相识,一如我见他时这恍如隔世的眷念与依恋。

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曲院风荷、雷峰夕照、断桥残雪、苏堤春晓、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双峰插云……吟诗作对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中我们游遍了西湖十景,时间已是将近黄昏了。

天色忽然转阴转暗,片刻细雨飘摇,他牵起我的手急急拉我进了附近的一处亭台。人坐定依然未放手。

我痴痴望向他,他能否读懂我眼中的心事。

只要他说想听我吹箫,而他和以笛声,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想与我同提画笔,一起画那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月光华人初静,和我闲庭品茗或漫步无言,我是愿意的。

只要他说霜浓露重寒风萧索,要我和他在暖意流淌的房内闲敲棋子落灯花,我是愿意的……

他还是放了我的手,转过身,背影冷傲地对着我。无奈春来太迟,莺已不啼,柳已吹老。他说。

他真的不能明白吗?只要我能见他淡然凝视的神情,能见他温暖伤感的笑容,能见他偶尔闪动的眼中波光,我就是快乐的幸福的,我愿意放任自己享受这种快乐这种幸福。

他为何这般心硬,明明我已感觉他的动情。

我的心哀伤得不能自禁,眼泪滴在这春天却依然寒澈如冰。深深、无底、破碎成灰。从此不复可见的绝望将萦绕与我……

设宴的晚上,真的是最后的别离吗?

自学会以来我从未吹过这首离别的曲子,然而今晚的最后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这支箫曲一般凄凉。

当年听我的师傅沈若文吹起它时,我虽是学箫多年,但听了他的这曲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那箫音令我想起凄然夜雨空阶点滴到天明,飘渺孤影花前独立黯消魂;那箫声动情处可令落叶聚散寒鸦栖止,风凝月碎天地皆忧……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这不是好曲子,它叫《别离》,只有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情动凄迷时才能吹出此曲。师傅说。

我曾试吹,果真有太多处心力无法到达。

今夜,我竟能吹出了这《别离》。只是他是否能听懂,是否能感受曲中无奈忧伤?

吹罢,我见他眼角有亮光迷离,那是泪吗?我知道他终究也为我动情的,顿时心中的悲伤释然很多。

“今日是喜庆之日,玉儿你怎么吹如此伤感的曲子。”父亲责备我。

“花大人,莫怪小姐,小姐技艺精湛,让我等领略到了当年江州司马泪湿青衫的境界,好曲,好曲。”

“玉儿,你还不快过来给秦大人和秦公子敬上一杯茶,以谢他们不计你扫人兴致的不当。”

我把刚冲泡的茶端到他面前。

洮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我凝望着沉浸在清水中的茶叶。

这茶若有生命,还能记得是哪个美丽女子的纤纤素手把它从枝头轻轻摘落?它在水中一点一点消沉下去,是否因为此刻芳香温柔的气味令那明明好象已经忘了的事情忽然之间如潮水般徐徐涌来,然后紧紧抓住它的心怀而沉重不堪。它是否会不甘地问:何日,何日才能再相逢。

他来接茶杯,手触到我的指尖,我能感受到他的手在轻轻抖动。

何日,何日才能再相逢?或永不相逢?我轻声相问。

杯离我手的瞬间,他的一滴泪滴落进茶杯,几滴热茶溅到了我的手指,很烫很痛,但我的心更痛。强忍住眼里的酸楚,我赶忙转身离去……

六月里,江南夏,烈日炎炎骤。轻摇罗扇倚小楼,塘中碧荷逞风流。抬眼只盼秋。

那日,我在楼中休息。婢女香月跑来告诉我说江南巡按秦大人前来向父亲提亲。

我满心欢喜,眼前的池塘碧荷忽然万分明艳。惊觉自己多月的灰心冷意顷刻间膨胀飞扬。他到底是惦记我的。

我不该偷偷跑去厅后的屏风,而让我的欢悦片刻就烟散。

原来秦大人只是前来替吏部尚书骆震桓的儿子骆俊彦做媒提亲的,那言辞说的根本是毫无保留余地,父亲不应允是不行的。

此刻若问我心碎惊痛有多少?似遍地青草,一望无边;似满城飞絮,风飘万点;似黄梅雨丝,如烟如网,无边无沿,无断无续……

“玉儿,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是丢官罢职也不会把你嫁过去的。”父亲询问我。

我不愿意的,我不愿意的,可我怎能让眼前双鬓斑白的老父,温和慈爱的母亲,情浓意深的兄嫂因我的不愿意而流离失所,经受炎凉。

“小妹,秦大人说了,秦家与骆家是世交。那日你见的秦家公子与骆俊彦是结义金兰,以秦铖的品性来推测想必能和他结义的骆俊彦一定不差。”大哥劝慰道。

“那年我嫁与你父亲,之前还不是对他一无所知,如今不也白首到老,相敬如宾。”母亲向前轻抚我的双肩。

“我愿意的,随你们做主好了。”我展开容颜微笑,不知这笑是否仍同昔日奕奕生华光彩照人。

“京城与杭州相隔千里,骆家也不催促时日,定明年五月迎娶过门,我们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为你做嫁衣办嫁妆,我花清流嫁爱女一定要风光才行。”……

我回到小楼,经过荷塘时,看见二哥伫立在那里。“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

我泪流满面,原来这整个世界并没有将我遗弃,我还有二哥怜我,虽然此后不可执手不可相见,但心里他始终不会离开。

大哥过于年长,我始终都与大我八岁的二哥来得亲近。这么多年来他陪我吟诗作画、下棋品茗,我有心事他不惜相伴长日枯坐听我抚琴吹箫。

“别为我担心,”我安慰二哥说,“我会过得很好。一定年年写家书向你报平安的,只是那遥远的京城,书回已是明年事,叫人多等而已。”
   
江南秋,鸿雁不多留。一轮圆月清满楼,徒然旧事上心头。凭添几多愁。

八月十五,中秋。

金风送爽,玉露生香。金风,当指金桂的花黄是可以把风都染成金色;玉露,当指凝结在金桂上的露珠被其香气浸透怎会不香

全家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闻香赏月吃桂花饼点。

“父亲,母亲,哥哥,嫂嫂,这可能是玉儿此生与你们共度的最后一个中秋了,明年以后只能在心头思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向父母兄嫂一一敬酒。

母亲的脸上淌下两行泪,在月色映照下莹亮而温暖。

父亲此刻也神色凄楚起来。

“玉儿,今日中秋佳节,你为我们抚琴助兴吧。”二哥提议道。

我起身漫步出亭,心如刀割,朝亭前方的几棵老桂花树走去,琴在树下。

桂树的身影经常与那乡思与那明月在诗里画里反复出现。以后岁月也将在我心里久久徘徊。

我走到它们面前凄然问:“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离散与凋零吗?”

在我转身坐定琴凳的刹那,这千年百年的盛开如锦的花魂竟大片大片不断不断地飘落。落英缤纷入人梦,相思一片说不得。

琴声回荡,我忆起旧时,宛如重回。

母亲说金桂是用来吃的,我年年帮母亲在此地收采来,做桂花卤,桂花糕,桂花茶,桂花赤豆汤......

父亲说银桂的淡淡清香,混沌时闻几下可令神智清澈。是以我以前总爱替他搬好椅子坐到银桂树下与他一起看书背诗词……

我曾把这桂花枝头做秋千,欣赏远方那墙外景致在我的眼中摇曳浮动时,一不留神摔下,迎接我的是大哥厚实的双臂,和他惊慌的脸孔……

我曾因脑中忽然想起华严经中一句“西方有琉璃世界,金沙铺地,莲花呈相”便叫二哥爬上桂树摇晃,让细小黄花落我满头满身满地,然后脱去绣鞋,光脚踩上去享受桂花那香那软,那香软到我只敢轻到不能再轻地移步流连……

琴歇,无语,满地淡月黄。

晴嶂远,暮云重,不知可有人念我?




晴嶂远,暮云重,我心中总是浮现那个身穿淡柳烟色衣裙的女子花弄玉,和她递茶给我时迷离忧伤的神情……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春雨润物细无声。

我踱至窗前,灯阑夜静,推开窗户,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夹着凉凉的清气。

今日上朝,我看见听见我的岳父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柳重天把一本江南短缺贡茶贡鱼的奏折呈上,并读了杭州知县花清流上呈今年茶树虫灾,河水泛滥的奏本及他写的流传在杭州富阳一带的关于百姓疾苦的歌谣:

富阳山之茶,富阳江之鱼,茶香破我家,鱼肥卖我儿。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皇天本圣仁,此地一何辜?
鱼兮不出别县,茶兮不出别都,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已死,江枯鱼亦无,山不摧江不枯,吾民何以苏?

我的直觉告诉我花家要大祸临头了,她的绝美脸容立刻浮现,我的心竟犹如被针刺到。

皇上眼里耳里的天下,向来是柳重天阿谀奉承形容出的笙平歌舞、五谷丰登的太平盛世。今日花清流的直言不讳怎能被容。

果然,皇上以“怨谤阻绝进贡”降罪花清流,叫人去江南宣读圣旨,命我父亲江南巡按秦石坚即刻押解花清流进京审讯囚入锦字狱。

下得朝来,我派人快马加鞭赶赴江南,希望能让花家早做准备以应付此劫。

自古以来真的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吗?

推开房门,我步入了春雨满怀的黑夜。拂开凝结在池边的碧色愁烟,踏上有如天际悬虹般蜿蜒的长桥,进入了听箫水榭。

一年前这里本叫悬虹水榭,一年前从江南归来,我把它改成听箫水榭。

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我记得她,犹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霓裳,或是那支夜夜吹奏在我心头的箫曲。

她吹起《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我已知道她是名女子。

她的箫声温暖得让我有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仿佛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的霎那;仿佛是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又仿佛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那时候我觉得我似历经了几生几世,,而她就是我这几生几世苦苦寻觅到的最想听的那一缕回音。

那日拉她手进亭躲雨,她凝望我的时候,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她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可是前路茫茫, 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我硬起心肠转过身去以免让她看见我流露的黯然,真的是春来太迟,不,该是不应有春。

她哪里知道我的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虽然她这里有世间的最后一点辉光,却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

她哪里知道那曲箫声是她送我的最好礼物,我记得它如同记得一盏灯火,世上没有比这更亮更暖的灯火。

她哪里知道我不是无情,我是害怕这世上最后的一盏灯火因我而寂灭。

她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痛楚与她晚宴后在屏风内吹奏的《别离》一样凄清。

她自屏风后出来倒茶的时候,清丽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那身淡绿如柳烟的衣裙随步流转生辉,令人想起杨柳依依、露珠清晓,天上、人间、梦里。

何日,何日再相逢?或永不相逢?她轻声询问的时候,我那早已在《别离》中酝酿多时的泪簌然滴落,杯中溅起的茶水可曾烫痛她的素手,我知道却是烫在了我心头。

“夜已经很深了,下着雨当心着凉,还是回房休息吧。”一件衣衫轻轻披上我的肩头,一个温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回首。

是柳依兰,是与我已经度过六个春秋的妻子,是当今相爷柳重天的二女儿。

柳家三个女儿,柳重天能有今时今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因为他的大女儿柳依眉是当今圣上的宠妃。一朝选在君王侧,三千宠爱集一身。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辉声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本是人生乐事,对我却是噩梦的开始。

十八岁那年的大试,我高中探花,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柳重天原本有意替自己的二女儿柳依兰选一天下才俊做丈夫。奈何当年的状元郎宁愿罢官誓死也不肯让糟糠之妻下堂,榜眼是年过四旬之人根本不用考虑,最后柳重天让皇上下旨赐婚招我为相府女婿。

谁敢违背圣旨!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父亲虽因为我是家中独子,入赘柳家后秦家可能无香烟而愁闷过,但毕竟因能和当今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相爷柳重天攀上亲家,升官的机会指日可待而高兴,果然,一年之内他从小小的五品知府升至二品的江南巡按。

洞房花烛夜,挑开红盖后的瞬间,我就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能令我爱的那种,虽然她看上去那般楚楚温婉秀丽动人。

我想着此生不遇知音,不如就珍惜眼前人。和她倒也能相敬如宾,空闲也可吟诗作对,几盏美酒,谈古论今,唯一遗憾就是她不通音律,无法与我琴瑟相和。

一年之后,我的儿子柳霄云出世,我也已经官拜至兵部侍郎。

直到那年年初寒冬,正月十六,风冷,雪紧,月黑。

兵部尚书陈敬威是我义父,出征西夏两年,近日终于凯旋班师回朝,今日我是去他那里拜访并交复代理的军务。然后把酒相谈直至深夜才打道回府。

到得门口,从轿中躬身出来的那刻,我乍见雪白的地,抹着一层暖暖的灯笼所洒下的红晕,一地的红红的爆竹纸屑,宛若深春迟暮的落花残痕,有一种极其凄艳幽异的美,心当自一凛。

走到大厅,竟见我的岳父柳重天正襟危坐,满面煞气,两边立满府里的家将。我还未站定,左右就一涌而上把我捆绑在地。

“秦铖,你身为本相女婿却让我如此失望,竟敢与陈敬威勾结,想陷害本相试图谋反,其罪当诛。”

我急怒交加厉声质问:“无凭无据,为何加这样的罪名在我身上。”

柳重天扔下一叠书信散落在地。

我双膝跪地移前细看,有些是我写的,有些却不是。

我写的给义父的书信都是平常公务闲话家常的,我写的给边关几位叔伯的信也不过是普通军务和问候。但不是我写的那些与我写的那些放在一起后再看竟天衣无缝地变成了我和我义父及边关那几位叔伯的大罪。

是谁,是谁要这么处心积虑地陷害我?

是谁,是谁模仿我的笔迹伪造了这么多书信,而且能模仿得如此逼真,即使我自己不细看也无法辨出真假。

是谁,是谁轻易翻出我整理存放在书房的这些旧信?

我愤怒得全身颤抖,愤怒得无法思想,愤怒得直视柳重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会让我的外孙失去父亲,不会让我的女儿失去丈夫,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不会让你死,但是我想让陈敬威死,好女婿,你就先受点苦吧。”

“老贼,原来你是想逼我来陷害我的义父残害忠良,痴心妄想,我秦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有这些书信,无所谓逼不逼你。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就先去尝尝我秦府大牢的滋味。等陈敬威死后再放你出来,免得坏我大事。我也已经替你在皇上面前请了一月的病假,无人会生疑的,哈哈哈哈……”

我听见我的身后有人靠近,我听见靠近我的人在浑身颤抖,我听见她颤抖时身上的玉佩珠环叮当作响。

我转回头,看见了她,我的妻子柳依兰。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

是她经常帮我整理书房收放信件的,是她平日里无事总喜欢临摹我的字迹。是她的父亲处心积虑要陷害我的义父,是她做了她父亲的帮凶。

我望着她,我想问她为什么要这般发抖?然而我却只能喉结抖动发不出声来。我只能望着她,我痛心疾首鄙视万分地望着她。

她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仇恨,如果此刻呼吸和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她一定已经被我碎尸万段百遍千遍。

“如果你想杀我,那现在动手吧。”她解开捆绑我的绳索,把一把锐利明亮的匕首放在我手中。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我看着她,冷冷一笑:“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父亲不会眼看你死,更因为你不配我动手不配我此刻和你同归于尽!”

听到我这句话时她忽然不再发抖,不再看我,而是转身奔出大厅。

被押解到后府大牢,经过我居住的别院门口,我听见有人在惊呼:“二小姐跳池自尽了,快来人啊…..”

抬眼望天,远处的夜空有烟花开放得辉煌绚丽,但艳影霞光在空中片刻就纷飞湮灭。

人生要毁朽崩塌也不过只是这烟花一瞬,只要这烟花一瞬而已。

天寒地冻三更声起,月色凝结渺茫绰约。我却如行尸走肉踏向牢房的台阶,心中一片空茫。今生今世我是再无机会,走回昔日的光明里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记不清多少次痛到昏迷又再痛醒,生命仿佛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在彻骨的剧痛中挣扎。我使劲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只是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钟鼓砰然撞击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受伤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膨胀到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毁灭一切,包括我自己。

我知道真正的疼痛不是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仿佛有千把万把的利刃在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这些让我痛到魂飞魄散,可也只有当我觉得痛时才能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惊奇这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但即使柳重天可以停下我的痛苦,让我解脱,我都不会匍伏在他的脚下。

正月二十。风云灭,龙虎散,千古恨,凭谁说!

我的父亲前来探我,说探其实我知道他定是被柳重天逼来说服我的。

“你义父在前天已经被皇上处斩了。”这是他见我时老泪纵横说的第一句话。毕竟他和义父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如今此般局面如何会不伤心。

“你相信那些告发的书信是我写的吗?”对于意料中的事情我不再震惊,但还是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铖儿,那日金殿上他拿出信件诬告你义父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当真是你所为。这几日,我上朝无人与我叫应,百官眼中都有不耻神色。今日柳重天派人来说你病重请我过府来探,我就知道定是大有文章。”

“我真的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贪慕荣华陷害忠良的无耻之徒了吗?柳重天,老贼,我宁死也不会屈服,做鬼也不会饶你。” 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再难回头的不甘和绝望。

“柳重天说,你若降服,他明日定在皇上面前说你检举有功,让你升迁至兵部尚书的空缺;你若不肯,他说会大义灭亲,将我秦家满门抄斩。”

“你要我背负这等罪名苟且偷生,被千人耻笑万人唾骂,还是要我光明磊落坦然从容地死?”我悲伧发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以为柳重天能让你死得光明死得磊落?即使死你还是含冤莫白的,还是要背被世人唾骂的罪名。”

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样死了,还不如等机会替义父替自己报仇。虽然死去的不能活转,报仇无补于事。但不报仇,却更加不如,不报仇,任由椎心恨意折磨自己含恨而终,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得个死而无撼。

“秦家列祖列宗不会因你蒙羞,只会因你为荣。”老父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转身步履艰难地离去,短短几日,他的背影一下子苍老如斯……

正月二十二。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我自昼夜不分的囚牢中走出来,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如涂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天地晕眩,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它的光芒会不会就在下一个瞬间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柳依兰,我再见到她时,她正伤寒沉重卧病在榻,沉沉入睡。

她的脸苍白憔悴,她的几缕发丝因泪水浸湿而粘在脸庞。

黄昏落日,斜照的余晖中,她紧咬双唇,嘴里听不清楚的呢喃,全身不时的颤抖和脸孔露出的愧疚惊悸,我忽然觉得她如同一朵迷失漂浮在暗夜的花,无寄苍白欲魂消。

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她又何尝能选择。要怪要恨的只能是我和她的身不由己。我决定原谅这个女人,放她的心灵自由。

只是一切已经不能回头,我和她也不能毫无芥蒂从头来过,那发生的一切已将过往的情意斩得七零八落。

夜晚,我来到义父的墓前,长跪不起。

四下衰草织烟,冬雨飘洒。

我脸上有雨,心中有血,眼中却只是干涸无泪。

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只要我还身处在无尽的黑夜,我就不会流泪,只有当黎明来临,黑色浪潮退去的时刻,我才会恢复知觉梦醒流泪。

我接受了皇上晋封的兵部尚书,搬出了柳重天那恶欲横流的相府,住进了我义父曾经住过的尚书府。

她说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定要跟随我搬离。

今时今日说这话,我觉得讽刺之极。往日若认为是我秦家的人,又怎会陷害于我。

心若有愧,会怕尚书府里夜半鬼敲门,你还是留在相府吧。我说。

她脸色黯然,惊恐神色一闪而过。已经知悔,何俱生死,你都已经原谅我,我已经安心很多,死亦可瞑目。她说。

从此,我暗地收集柳重天的罪证伺机而动,表面却放逐自己,不多理政务。时常去青台楼阁,笙歌艳舞。

弹指岁月一晃四年流过。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柳重天突然如此大做文章地要治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花清流的罪。

通常他从不理会地方官吏的过失,当见这种直言的奏章最多也只是扔在一边或投进火炉。这次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江南赶回的仆人禀告,到杭州时,花家已遭查封,花清流及其二子收押在监,下个月应当可押解至京城了。花家女眷自离开府衙后不知去向。

我叫他下去的时候身心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那个女子,那个温暖如玉的女子要如何承受这飞来横祸。

一个多月过去,我多方打听,她的消息始终渺茫得令我绝望。

五月初八,十分春色七分愁,更三分风雨。

今日,是花家父子押解到京城受审的日子。

早朝时,皇上将此案交与吏部审理。

我想起吏部尚书骆震桓和花家去年已经订亲,本来今年五月十六迎娶花家女儿过门。

我想起,去年从江南回京城时,老父说花家小女才色过人,倒是和我义弟骆俊彦天造地设,不如做个好媒成全一段好姻缘。

我想起我当时的心情失魂落魄,但我念及义弟的俊郎轩昂、为人正气,确实是能与她的蕙质兰心、清丽脱俗相匹配的,而她确实应该找个如我义弟这般的光明磊落的丈夫才是幸福美满的。

我每每想念及她,就真心为她祝福。

吏部审理的话,骆尚书应该是能留情面,只是原定的婚期却因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而要耽搁无期了。

本以为早朝就此结束,谁知道皇上忽然下旨:今将丞相柳重天之小女柳依虹赐与吏部尚书骆震桓之子骆俊彦为妻,三日后即刻成婚,钦此。

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旨,仿佛晴天霹雳令人呆怔。

“皇上,臣已经与原杭州县令花清流的千金花弄玉订好姻亲,如今若与柳家小姐成婚的话怕作世人负心笑谈。”

“皇上,花清流如今是带罪之人,他的女儿也不知流落何方。人海茫茫,难以遍寻。骆公子若废除婚约再行她娶,应当是合乎情理之事。”柳重天踏出列班启奏道。

义弟领旨的刹那,宛若我当年,宛若一切重演,宛若眼前无奈。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柳重天,柳重天,柳重天这老奸贼为了他那骄横跋扈的小女儿竟然出此下策,让花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也太过狠毒了。

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我眼前。真实的让我愤怒,我只能忍;残酷的让我痛楚,我只能藏。

我徘徊在听箫水榭。

池边荼蘼架,片片花瓣不堪风袭零落水中。

在这样一个凄凉暮春的黄昏,她的影子又涌现在我心头。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能令我觉得充满隐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又与我相逢。

不知她现在芳踪何处?不知她是否无恙?恐怕无处不在的春风才能探知,悠悠漂浮的白云方能觅见。

我吹起竹笛。我吹起她那日的《别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如果上苍真要给我和她缘分的话,那就给在来生吧!

让我保留现在的感觉,然后在来生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

我一定会去寻找她,即使跋涉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游觅在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一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经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的一切。

我一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幸福,看她日日能展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是无力给她幸福……

有人驻足在我背后聆听,良久。

我知道定是柳依兰,我转身,她就停在我的面前。她似痴了般怔怔地望着我,眼里透露着凄凉与感怀。

原来最能替人解怀消磨心事的竟是曲子,我忽然后悔以前为什么不肯学音律。她对我说。

我望她一眼,伸出手,拈去她鬓边的一根白发:“你还不该到有白发的年纪。”

你还关心我这些?她落下两行清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找我何事。我问。

“是三妹和骆公子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更加鄙视我们柳家。”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我不只是鄙视。”

“两个月前,三妹曾来看我。” 她的声音忽然低得如同我刚才曲终回荡的袅袅笛音。

“那又怎样?”

“那日送她回去,经过这里时,看见你和骆公子在对弈。三妹望了骆公子良久说她若嫁定要嫁个这样的郎君。我以为她只是说笑,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因怕你误解,更是没敢告诉你这件事情。”

如遭雷击,我脑中轰然一片。原来真正的祸首还是我,如果那日我不请义弟来此弈棋,他怎会被柳依虹看见,花家又怎会因柳依虹的横刀夺爱而招致灭顶之灾。

看着柳依兰那惶恐不安的表情,那楚楚可怜的柔弱,我安慰她说:“你即使告诉我又怎样,多年前我对自己都无能为力,今日又能如何?我并不怪你。”

她抱住我,脸颊清冷濡湿,贴在我的颈上。

我挺了挺背脊,望向远方,眼角的泪珠凝固着直至风干。

五月十二,我义弟骆俊彦的大喜之日。

厅堂宾客嘈杂,我送过贺礼道过喜后漫步进了骆家后面的庭院。

庭院清寂,骆府家眷及奴仆下人都在前庭忙碌。一片景致只得我一人独领风骚。偶尔墙外巷子有脚步声远远行来,又远远行去。

无论尘埃怎样落定,对我都是一种刀割。

如果没有那祸事,今日本应是她和我义弟拜堂成亲的,我知道自己会心痛,但心痛之后是欣慰的快乐的。

现在她没有嫁给我义弟,更不见了踪影,我却更心痛,心痛之后是无尽的愧疚。

我在一个石登上坐下,石凳的表面和四周都干净光滑,凳底却有青苔一小簇一小簇地爬出蔓延,我俯下身,用手轻轻碰触。寂寞如此这般,来往当真俱可变空尘?

无计留春花尚红,墙外箫声吹日冷。

我听到了箫声,若有若无,但我分明听到了,它来自墙外的小巷,大概在小巷的尽头。它的曲调怎么这么熟悉,是《别离》,是《别离》,真的是《别离》。

我奔出骆府,绕至后面的小巷,长长的巷子空无一人,无人的巷子哪里会有箫声传来,定是我过于真切地思念她产生的幻觉。

阳光把我颓然走在巷子里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一如我满心的思念,满怀的悲伤,满腔的仇恨。

前尘如雾,天涯路断。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江南。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江南。

他从江南探望双亲归来的那日,近黄昏,他在悬虹水榭品茶的时候,忽然叫来下人把牌匾拆了,并叫人重新去做一块牌匾把名字改为听箫水榭。

他仰望新挂的牌匾上“听箫水榭”四个字时,我被他多年未现的专注飞采的眼神所吃惊,那眼神,仿佛是看见了消失整整一生后又忽出现的东西,所以深深专注到那样。

他时常在那里坐定吹笛,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情怀了?

细细听来吹的有两曲。

一首曲子我知道是《春江花月夜》,属于欢畅温和的曲调,他有多久一直把自己冰封得严严实实,郁郁寡欢了,这样的曲子怎么突然会从他口中吹出?

另外一首,只觉得他吹得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甚至可以说不成曲调。他有那样超凡的技艺,是什么曲子连他也无法连贯汇通?是什么心绪让他依然努力地一遍又一遍的吹奏?

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他的心中肯定有人进入了。

但是我不敢想不敢问不敢证实答案的真实和存在。

那年那月的事情,虽然他说已经原谅我,但彼此心中终究有了裂缝,任凭我费劲心力任凭岁月如风也是无法填补。

今晚,我在窗前独坐,孤影青灯,房间如此空旷,连我的怦然心跳都可听见苍苍郁冷的回音。

我见他自房中走出,步入了星光夜雨,拂开了凝结在池边的碧色愁烟,踏上了有如天际悬虹般蜿蜒的长桥,进入了听箫水榭,独自凭栏。

摇曳的灯影下,依稀可见他飘然白衣为雨水打湿大半,点点泥水的污痕在白衣上肆意横陈。

我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他动也不动地望着远处迷蒙的夜空。

良久,我拿起一件衣衫步出房门,走向听箫水榭。

我走到他身后,把衣衫披上他的肩头他才察觉我的到来。

“夜已经很深了,下着雨当心着凉,还是回房休息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转身望了我一眼,无语,缓缓走出了水榭。

他离开后,我凄然独坐。

淡淡灯笼里的烛火滤过红纸,将我的模样在水榭的地上投成一道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如潮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颤抖到不能克制。

我记起同样的情形曾在那个晚上出现,霎时心底深沉愫栗的心痛愧疚,电光火石般流转传至我每一根神经。

我父柳重天,仕举出身,为官多年一直只是小小的吏部侍郎。只到姐姐柳依媚十五岁入宫之后,得尽皇上宠幸,才成为当今国丈官拜丞相之职。

姐姐入宫,我便成家中长女。十六岁那年,正值三年一次的天下科举,父亲说定要为我找个天下才俊做我的丈夫他的乘龙快婿。最后他果然请皇上赐婚,使那年的探花郎秦铖入赘到我柳家。

洞房花烛夜,今宵求梦想。鸳鸯合并头,赢得一场羞。

他挑起我红盖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我从今以后将与之偕老的夫婿秦铖。

他不是俊美绝世的翩翩佳公子,但也不失英俊潇洒。只是为什么他向我看来的眼神有几许傲然几许冷漠甚至是轻视的?

虽然我对未来人生对意中人曾有许多幻想,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怎能随自己心意。

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立刻爱上眼前的这名男子,但从一而终、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是女子的本分。

日后,我会努力地让自己学会爱他,并让他爱上我。我知道我虽无姐姐的国色天香,但也是属于温婉秀丽的,一定能打动他的心。

婚后我和他也能把酒言欢,相敬如宾。闲来吟诗作对,书写字画,不亦悦乎。一年后我与他的孩儿柳霄云降临,顺利合美的一切让我满足而快乐。

那年寒冬,正月初六,晴雪飞舞,点点杨花,片片鹅毛。

父亲来我的别院看霄云。我无事正在窗前临摹秦铖的一幅字画。

那是他前日所画的《积雪白梅图》:一株老梅,枝干上积雪覆盖,黝黑的线条衬出一痕洁白显得铁骨铿铿。树干玉雪间有朵朵素白的梅花突突冒出,含苞待放。看久此画似乎能隐隐闻到淡淡梅香的飘来。

在画的下部如石块般写着高高低低却参次有序的文字,是一首诗:

雪压庭院阵作寒,
犹有铁干玉花攒。
银壶美酒浇清冻,
暗香疏梅唤客看。

“好画,好诗。”父亲仔细看过画后拍手叫好。“依兰,你临摹的字画与秦铖的简直难辨真伪,也是不同凡响啊。”

“父亲你夸奖了,我这也是平日无事,替秦铖收拾笔墨字画时一时兴起罢了。”

“你继续画吧,我把霄云带到别处游玩了。”父亲抱着霄云离去。

正月十四,秦铖出去拜亲访友,我抱着霄云在庭院中闲步。

父亲再次来我的别院,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依兰,你可爱你的夫婿秦铖?你可愿意为他的平安做一件事情?”他问我。

“相公他出什么事了吗?”父亲的询问让我顿时产生不详的感觉。心胸一阵悸动,此时此刻我发觉原来已经爱上了秦铖,我为他担心,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他安然无恙。

“为父近日掌握兵部尚书陈敬威勾结边关几位将领意图谋反的证据,秦铖身为兵部侍郎更是陈敬威的义子,此事一旦披露皇上势必追究,他难免不受牵连,严重的话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啊。”

“相公他为人正直,一心忠君爱国,不可能有谋反之举的啊,爹爹,你可要分清楚不能冤屈了他。”

“谋反事大,皇上怪罪的话,只要稍有牵连,势必难以脱身,即使是我,也无法相帮,回天乏力啊。”

“爹爹,那你叫我做什么,我才可以帮到相公?”

“你知道秦铖平日里的书信收放在哪里吗?我想查看一下。”

我慌忙把怀中的霄云托与父亲,急急奔向书房,把昔日替秦铖整理妥当的那些信件从柜子里取出,回身接过霄云并把书信交给尾随而来的父亲。

父亲把信件一一细看后说:“依兰,你可以摹仿秦铖的笔迹写上几封信吗?这样,就可以替他开罪了。”

“爹爹,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只要秦铖可以无事。”

我依照父亲说的一字一句,摹仿着秦铖的笔迹写完了几封书信。

“依兰,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告诉秦铖知道吗,不然会害了他的。”父亲收好书信叮嘱后离去。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灯市的满目欢乐不可冷落,好月的情意殷殷不可辜负。

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秦铖拉我一齐出去看花灯,穿街过巷。

那些灯楼、灯棚、灯山、灯廊、那些悬挂在各处的金莲灯、鲤鱼灯、琼楼灯、玉兔灯……那些舞动在街头巷尾的狮子灯、麒麟灯、凤凰灯、长龙灯……五光十色、鬼斧神工。

走到城内的流花河边,众人在齐刷刷放烟火,夜空顷刻绽放出花山花海。

流花河波光盈盈,倒映着悬在中天的静静明月,倒映着千变万幻的艳丽烟花,反射出一片动人心魄的瑰彩,宛如身处在一个神仙世界。

我侧身望向与我并肩的秦铖。

白云苍狗悠悠岁月,镜花水月幻生影灭,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所想拥有的不正是身边这个男子。

为何眷恋白天?他在我的生命里。为何厮守黑夜?他在我的心里。

他让我觉得人生是这样的快乐和满足,我要永远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和他一起抵抗身外风雨世间炎凉。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管衣袖,把头依偎到他的胸前,听他温暖的心跳。

“是不是觉得冷了?”他问我,用手环抱住我的身躯。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所爱,他是我的,此时此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永不改变。

正月十六,上午。

我抱着霄云去见双亲问安。母亲说父亲在书房见客。

我很奇怪,正月快过,该来拜访的官员都早已经来过,谁会耽搁到现在才来拜访?

母亲说好象是来自关外的使节。

我好奇心起,把霄云交给母亲,偷偷跑去书房窗下。

“柳相爷,西夏王说了,只要兵部尚书陈敬威的人头一落地,约定的万两黄金立刻奉上。”

“你叫西夏王放心,我已经布下一个妙计,明日便可让陈敬威项上人头不保。”

“相爷妙计可否能先让在下恭听一番?”

“我已叫小女依兰摹仿我女婿秦铖的笔迹写了几封书信,再加上秦铖的一些旧信,合并起来便是他和陈敬威及边关诸将谋反的铁证。”

“那相爷的女婿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若肯听我话,我会说他检举有功,还可把兵部尚书给予他做;他若不从不能为我所用,那我只有大义灭亲了……。”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是听错了,父亲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的,仿若惊雷震击我心。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颤抖起来,颤抖得无法克制,唇间艰难的呼吸所爱之人的生死就这么轻易被我簌簌颤抖去了吗?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我要去告诉秦铖一切,我要向他忏悔,我要叫他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为什么我还在颤抖,为什么我颤抖得举步维艰。

走到房门,我是如此绝望,父亲竟派人看守着,禁止我出入,我颓然委顿在地。

误飞入檐的雪花在窗檩上慢慢融化成水,滴答……滴答……

世界怎么一下子这么寂静,仿佛这个世界上已无一个活人。

我从没这么渴望听见声音,我渴望我一定要再听他的声音,看他一眼。

我翻出那把昔日用来把玩,今日却可轻易毁命的匕首。

我把它横在自己的颈项,逼迫侍卫闪开,不要阻隔那条可以让我再见他的道路,门外凄迷幽远,风雪欲绝人。

我冲入大厅,见到他时,他背对着我捆绑在地。

地上封封信件如利箭向我的心射来,我又颤抖起来,颤抖得无法克制,颤抖得身上玉佩珠环叮当做响。

他回首望我的眼神,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象是伤心了整整一辈子,痛苦成那样。好象是仇恨了几生几世,锐利成那样。

“如果你想杀我,那现在动手吧。”我解开捆绑他的绳索,把那把原本搁置在项间的匕首放在他手中。

他仇恨情感如此浓烈,怎能忍受我的背叛?我想象着他用锋利的匕首穿过空气,刺透我的肌肤,刺穿我的心脏,就像利箭射中正在飞翔的鸟雀,尖锐的疼痛、麻痹,最终一切都静止。
   
然而,他没有,他眼中的所有光芒忽然死寂消亡殆尽。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父亲不会眼看你死,更因为你不配我动手不配我此刻和你同归于尽!”他漠无表情地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时我忽然不再发抖,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转身奔出大厅。

我奔进了夜的黑暗,那里是生命的尽头。

月色如霜,寂寞荷池,这是我最好的归宿。只不知这清清碧池水是否能洗去我这满身满心的污秽。

我纵身入水,凛冽的冰寒淹没了我,侵入了我的心肺,我不觉得冷,只有可以解脱的快意……

我没有死,是家中的奴仆把我从池中救了上来。

悠悠醒来的时候,听见霄云的啼哭,声声刺我心房,我决定不再寻死。

趁父亲上朝的时候,我强撑着伤寒沉重的身躯央求母亲让我去见一见关在牢中的秦铖,我想知道他到底怎样了。

隔着牢门,我看见了他,那令我肝肠寸断的景象:一个血人被捆绑在木柱上,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已痛到昏迷过去。

我求牢卫开了锁并端了一盆温水来。

毛巾轻轻擦拭出了他的脸,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那么痛苦难耐仇恨的神情,几乎会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带给他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阵阵地痉挛。他呼吸粗重,紧咬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嘴唇。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冷汗不时淋漓冒出。

我慢慢撕开他已破裂的衣襟,他胸膛的伤痕血腥恐怖,那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那是斑斑块块焦黑溃烂的烫印。

忽然间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痛苦难忍的男子就是我往日儒雅淡然的丈夫。

我无法相信我一心要与之天长地久相互扶持的丈夫竟被我陷害到这般模样。

我手一软,天旋地转昏黑过去。

再次醒转的时候,是个夜晚,我睁开双眼,室内光线微微幽亮。

我是被一阵笛声唤醒的,曲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床前,咫尺徘徊,绕梁催魂,绵绵不断。

我静静听着,侧头望向窗前,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只见一个如同暗夜里一棵树般傲然伫立的背影。

“始终我们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怪你。”他回身对我说。

他不怪我,我给他一生最大的痛苦,他竟然这么轻易的原谅了我。

我的五脏六腑一时抖动。我觉得如此辛酸……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

他不怪我,我却无法不怪自己;他不怪我,我还是要为被自己葬送的他的一切和我再无资格拥有的爱而痛苦而悔恨。

他搬离相府的那日,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对他说我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

他怆然一笑说心若有愧,会怕尚书府里夜半鬼敲门,你还是留在相府吧。

我不想让他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跟随他吗?除了我依然真切爱他也为了保护他以赎我昔日的罪。

我清楚若不随他一起,不成夫妻,父亲又怎会轻易相信他的顺从,怎肯消除戒备放过他。

人生太多秋凉,世事如场大梦,经历的事却又永远无法如梦了无痕。

我见他从此意志消沉,日日笙歌,夜夜艳舞,流连往返在青楼舞榭。

我和他从此虽一个屋檐却形同陌路,彼此只有客套寒暄的问候,有事相商也只是三言两语就了结。

四年多来,除了逢年过节,我基本不愿多回相府,那是磨灭骨肉亲情毁灭山盟海誓的一块伤心地。闲暇时我宁愿调教霄云,多颂经念佛,烧香拜神。

只有母亲和三妹依虹常来相看。

三妹依虹,从小娇惯任性,加上她爱习武弄剑、性子急噪,便显得骄横跋扈,无人敢轻易拂逆她的意思,即使我的父亲也对她头痛三分。到现在已经是二九年华的人,婚姻尚无着落,她也不要父亲为她挑选,坚持说要自己相中了才可,不然宁肯不嫁。

那日清早,她来约我出去游春踏青。

我对她言:正逢初一我要先去清宁寺上香,然后才可游春。

清宁寺是京城郊外第一大寺,寺因山势而建,坐东向西,三面有峰峦环抱,虽多少楼台烟雨中,不问世事却也难。寺中香火鼎盛,人客往来不绝。

因我是当今相国之女,主持硬是特地长期为我留了一处厢房,好做歇息之用。

我叫依虹和霄云先在厢房歇息,等我上香后回来再一起去游玩。

在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拾级而上,大殿的雄伟气势可见一斑。只见殿内香氲缭绕,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正中即是佛祖释加牟尼,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

上香位置有定,只可同时八人参拜,大多须先在一边等候。因等候我不由环顾起四周景致来。

两边林立的菩提树是沉默的,因春来从头到脚怒放着嫩芽,翠绿,透明,纯净。桃形叶片上的脉络在阳光的凝视中,片片了了分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当年佛祖就是在这样平凡单纯的树下得道的。

“二姐,方才寺里的小沙弥说这里求签很灵验的,所以我把霄云托付给他们照看一下,自己过来求支签试试。”

“那好啊,依虹你求什么?我看你还是求求姻缘吧。”我打趣道。

“我也正想求姻缘呢。”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虽烧香拜佛却不轻易求签。求签是一种宿命。虽然说可以把坏签系于树上还给天地,只要好的签,但若自己情觉凄凉时真求得下下签不是更觉得难以负担,无所依靠了。

始终是无法把人生真实的苦痛与伤心还给无情的世界的,在静静无人之际,仍然要默默地借酒浇愁,心中仍然要肝肠寸断。

我抬头仰望高耸辉煌的佛像,只求它保佑平安,无事无非。

“二姐,看我的签,是红的上上签呢,走,我们找师傅解签去。”

解签的师傅拿过去读签文:“明月重圆照离人,颜色欣然动红鸾。风云相送喜相逢,和合万年渡悠长。此签若求姻缘就是将逢喜事,月圆人团圆,悠悠诸事一定都能如愿。”

“依虹,照师傅所说,你倒是要遇到如意郎君了。”我笑道。

依虹的俏脸腾染起红晕,美如海棠红。“只是一支签而已,你不要取笑我了,二姐,我们等一下去哪里游玩好呢?”

“时辰不早了,今日你姐夫在家,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用过中饭后再出来吧。”我提议道。其实我是慵懒了,也没三妹那份精神奕奕。

回到府中,我叫依虹随意,自己忙着张罗其他的家务琐事。

到得开饭时间,我只见霄云不见依虹。

“我刚才看见小姨在后面庭院呢。”

我绕到庭院,只见依虹果然立在一丛湘妃竹旁,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顺她目光凝聚的方向望去是听箫水榭。

水榭里有两人在对弈,斜背对着的白衣男子正是秦铖,那可见正面身着蓝衣的是他义弟骆俊彦,他也是府中常客了。

“依虹,你在看什么?”我奇怪依虹为何看得这般神情专注,连我近前都不察觉。

“二姐,我在看那和姐夫对弈的蓝衣公子,若嫁便要嫁这样的郎君才好。”良久,她侧过身来幽幽地对我轻叹。

“那是骆尚书的公子,你姐夫的义弟骆俊彦,确实是丰神玉貌、气宇不凡。可惜听你姐夫说他去年已经与杭州知县花清流之女订下亲了,再过两个月便是大喜之日了。”

“二姐,我想起有事情要做,不吃饭了,先走了。”依虹忽然神色苍白匆匆离去。

直到皇上赐婚的消息传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日依虹的言语竟是当真的。

幸与不幸,咫尺或是天涯,原来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有人见到是开花刹那、闪电莹亮、流水入海、彩虹映现、露珠生辉的极美。

一念之间,有人见到是花谢零落、黑暗来临、海啸飞扬、大地崩裂、火山喷溅的极坏。

依虹与俊彦完婚那日,秦铖执意去骆家,我带霄云回相府。

等意兴阑珊,曲终人散,我回到家中,见书房有烛火透出,没想到秦铖竟先我回来。

我轻轻推启房门,秦铖醉伏在案头,烛影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壁上,恍恍惚惚似向人诉说心事。

案几凌乱不堪,笔墨砚纸随处横列,酒壶滴酒不剩歪倒在地。我不由一阵伤感,经历了生离死别,爱恨的遗留还是如此不堪负重。

替他收拾起一切,扶送他站起回房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副画,一副让我惊心动魄很久不能思想的画。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即使只是一副画,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清丽!简直可以让人间、天上、梦里熠熠生辉,即使海可枯、石可烂、地可老、天可荒,然而这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消磨。

她站立在一处山坡上,衣裙像空中飞舞着的一群蝴蝶涤荡出尘。素手横执玉箫,朱唇轻启,远方空无一物的静寂,隐约似能捕捉到那露滴风荷情思悠悠的曲调。

我着魔似地盯着她,看那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起码要几重的相思叠起来,经过些许流年才酝酿得出。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了,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就是这个女子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女子让他吹了一曲又一曲的《春江花月夜》和那不知名的曲子。

我不知道该悲该恨或该怨。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他如此心系于她一如我如此心系于他。自己这般苦楚又怎能怪罪他何况如今我亦无资格怪罪他了。

我黯然把这女子的画像卷理好,然后搀扶着秦铖离开书房送他回他的居室。

出他房门,我无丝毫睡意,徘徊在庭院之中,本以为深庭静院已是岁月不惊了。但那女子的画像还是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一层层的,还是漾开去,慢慢的。

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是好,思前想后脑中依然空空一片。

第二日,秦铖醒来,虽见我帮他收拾整齐的一切却一句话也未对我提及。我也始终没有询问关于那女子的丝毫。两人魂消各处相隔帘珑。

我没想到三个月后我又见到了这个女子的另一副画像。

那是中秋前夕,我和秦铖惯例要回相府去拜望双亲的。三妹依虹和妹夫也相约回来。

坐在园中歇息的时候,我见骆俊彦腰间竟垂挂一把纨扇,不由失笑说入秋很久了,理应早把纨扇收藏起来,不用了。

“这是我方才从烟月楼飞花阁的花柔姑娘那里花三十两银子才求来的,是她亲手画的一副仕女图的扇面。”

“你刚娶我三妹过门,就去逛那烟花之地啊。”我取笑道。

“二姐,我和俊彦一起去的,不过不是寻花问柳而是去听琴的,花姑娘的琴艺当真了得,没想到作画也了得。一曲十两,一画三十两,贵却很值。”

“可惜,这花柔姑娘终日蒙纱,无人见识过她的真面目,也只是操琴作画而已。”

“真的吗,那把纨扇解下让我看看扇面到底画的如何。”

打开纨扇的时候,我呆怔万分:一个极风雅的年轻女子,手执纨扇,亭亭玉立,旁边配着刚劲的岩石假山和几株清瘦的竹子。一行行迤俪雅致的字迹是首七绝:

秋来纨扇合收藏,
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
大都谁不逐炎凉。

我呆怔的是那女子的容颜竟然和秦铖那日所画的一模一样,鬼使神差般不由自主我把这扇面递到秦铖的手中。

他顺手拿过注目后顷刻容颜大变,双手震动了一下,但片刻又恢复了平静。:“果真是好画,不知义弟可否把它相让给为兄?”

“既然大哥喜欢,那就送给大哥了。”

他缓缓合拢扇面,轻轻把纨扇放到袖中,眼中闪现出阵阵光芒。我知道他的思绪一定已经飘到那个地方了:烟月楼,飞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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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11-19 17:46 |只看该作者


烟月楼,飞花阁。我独倚栏杆,凝望着中秋的月华,阵阵露浓香泛,随风荡送而来的是前面庭院的桂花香。

我很想象往年一样与母亲收集桂花做糕点,象往年一样捧大把桂花趁家人不注意撒得他们满头满身……可是我已不能。

我只是想起去年二哥说的: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想起去年佳节全家虽有点点别离的愁绪,却料不到竟世事无常到这个地步。

前尘往事冉冉飘回令我哀伤难禁。

那突然而至的大祸,使父亲和二位兄长被关押送到京城听候审讯。母亲、嫂嫂和我都是女流之辈,根本无法应付眼前发生的一切,慌乱中只得匆匆收拾细软暗中尾随父兄的囚车,来到了京城。

沿途为了方便打点诸多琐事,我作女扮男装,与母亲嫂嫂一行人上路,脚程比父亲他们晚了三天才到得京城。

京城的城门威武庄严耸立在我眼前,走进城门的刹那,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与孤独。淡淡的阳光洒满前面人来人往的大街,我惶恐得仿佛四周空无一物,空得满目竟是苍黄的颜色飞扬。

京城的大街繁华而有规模,单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已叫人眼花缭乱。有卖丝绸的、衣裙的、头巾腰带的;有卖字画的、裱刻的、乐器的;当然更是少不了聚集各方琳琅满目的吃食…….

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后,我对母亲说不如让我先去打听一下消息。

母亲说:“本来过几日你就应该嫁进骆家了,如今这般光景,不如冒昧登门去次骆家吧,看看他们是否能帮到你父亲。”

我没有听母亲的吩咐,而是先找人打听了秦铖的府邸。

我想寻找他我想见他,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我值得依赖信任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在我心里如初秋夜里凝结的一段月光,我觉得他定能扑灭我胸中百般嘈杂的哀愁无助,不会令我失望。

原来他竟然是官拜一品的兵部尚书,那他定能帮到父亲。我悲喜难分地按照路人的指示来到了尚书府前,却无勇气去扣门,只是在府前的一处花丛边犹豫徘徊。

五月芳春,群花在阳光中焕发出那原本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凄然的白与绿,我却纷乱地想着与他若见面是什么样的场景该说什么样的话。

等镇定下来去扣门后,应声开门出来的他府中的家人却说他外出喝喜酒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我转身缓缓离去,失落如同登尽千峰寻人却无人,欲俯望山下灯火繁华却突然渺茫熄灭而无踪影。

我决定按照母亲的吩咐去骆府求助。

骆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大红的喜字触目惊心。我方知原来今日竟是骆俊彦和相府千金柳依虹成婚的大喜之日。

明明去年不是由巡按大人来我家提亲的吗?明明订好再过几日就是我与骆俊彦的大喜之日吗?如今怎么会是这样,这京城的人当真是如此势利随风转舵的吗?

这骆府分明是我进不得了,我顿时措手不及般茫然急急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

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回荡,忽而汹涌卷来填得满满,忽而又退却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可是我形容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我忽然觉得身心疲倦,在一阵波涛冲击物是人非之后,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长途追随奔波却无能为力之后,头一次感到衰竭开始在我心灵蔓延。

情不自禁我解下腰间的箫,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巷子里边吹起了曲子,何以抒愁,惟有《别离》……令人忧伤的其实不是曲,而是我自己的心。

走出巷子,拐弯,暗淡的夕阳挣扎出一天最后凄微的艳光,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我见到缕缕炊烟升起,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杳,如生命变化无常。

“请问这位公子,刚才是你在吹箫吗?”一个十二三岁模样梳着双髻作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横挡在我的面前。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我叫琴儿,我家先生叫我前来相请,他说你定是他认得或是和他有些渊源的人。”

这京城我是初来乍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的,怎么会有人说和我有渊源,我不由诧异迷惑起来“不知可否请教一下你家先生的尊姓大名。”

“我家先生姓沈叫若文。”

原来是沈师傅,难怪了,我想,他定是听见我吹这首他所谱写的《别离》了,当年他曾说世上他把此曲独教了我一人。想不到这么多年他是来了京城。

我随琴儿前行了不多远路就到了一座院落前。抬眼,“仙音坊”三个大字委婉不失遒劲地立于牌匾上。

经过前庭,走过一条长廊,穿过一道垂花门、两道月亮门,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立定。

门轻掩着,有琴声断续传出。

“先生正在教琴,公子你稍候,我去通报一声。”

琴儿的身影轻快闪入门内,片刻之后,沈师傅出现在我面前。他的鬓边已染丝丝白发,记忆中他的年纪与容貌竟在这未见的多年中暗暗老去了。

几盏清茶,一场叙旧之后,我知道原来师傅在京城开设仙音坊已经多年了,主要就是传授音律,不过学生不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而是那些身在青楼的艺妓。

我与师傅说起了家道突变,并请求他可否帮我打探一下父亲的消息,毕竟他对京城地头比我是熟悉太多。

他应允了我,问我下一步作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想晚间去次兵部尚书府拜会秦铖请他帮忙解救父亲。”我说。

师傅听到我说起秦铖的名字忽然脸色大变说:“你怎么会与这种人认识?”

我震惊中从师傅的口中知道了秦铖贪图荣华与他岳父柳重天陷害他义父一代忠良陈敬威的事。

师傅描述批判他的言语字字犀利,更是句句攻我心头,我每多听一句话,心就如被刀刺上一记。

我感到我的精神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即将坍塌颓废支离破碎的危楼。

我如何能够相信看上去那样风华桀骜的他竟然是个受世人唾骂的奸贼。

可我如何能够不相信呢,他如今是柳重天的乘龙快婿,他风光取代了他义父的兵部尚书官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啊!

听说父亲遭此横祸就是被那柳重天老奸贼所陷害,我若去找他,他又怎会帮我解救父亲呢。思念至此,我手心不由出了一阵冷汗,庆幸自己方才还好未曾见到他。

过得几日,我在师傅的帮忙打听下,知道了父亲与兄长二人被囚禁在锦字狱。

师傅说应该值得庆幸只是被囚禁在锦字狱。

原来这锦字狱,京城人都叫其“金子狱”,只要有钱就可以把牢中的犯人救赎出来,这也是柳重天变相收刮钱财而特地设立的一处牢狱。

“那救我父兄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呢?”我询问道。

“以你父亲的罪名和官职,一年起码需三千两,你的兄长需一千两,如今被判了七年,估计需要三万五千两白银。”

三万五千两,那是什么概念?莫说现在我们是流离在京城,就是以前在杭州安居乐业的时候家中也最多就有个一二千两的积蓄而已。

“而且按照规矩,再有钱也不是马上就能救赎放人的,起码要关上一年半载的。若要在狱中过得好点,那每月也需要四五百两的打点。”

我把探听得来的消息说与母亲听,清点了一下随身所有的银两也不过是五六百两只够一个月的打点费用。

一筹莫展中,母亲说不如先搬出客栈,去租间房屋做长期居留的打算。

师傅说不如我先去仙音坊帮他教授学生,每月也好赚点维持生计的费用。

我与母亲商量了一下便答应了。

第一天去授课的时候,我依然女扮男装。

师傅说青楼女子分两类,一类是艺妓,另一类是色妓。其实来学艺的这些姑娘虽身在青楼却并不是世人所想象的不堪的色妓,她们是只做歌舞演艺而不卖身的。

烟花之地并不是处处污垢的,自有许多处于污泥而不染如芙蓉的女子。

我先向我的学生们演示了一曲古琴。

罢时听见一个女子说:“花公子长得如此俊俏,若是我等女儿身,凭这琴艺定能当我们烟月楼的花魁,日进斗金,而不用辛苦来这里教授维持生计了。”

“啐,怜香,你怎么如此戏弄人家花公子,何况即使花公子是女儿身,他的这种风采是会与你我一样在风尘打滚的命吗。”

“怜香姑娘,你刚才说以我的琴艺在你们那里当真能赚得许多银两吗?”

“当然,起码是我们这里最高的价位听一曲十两,可惜你不是女儿家。”

在这个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去烟月楼卖艺。

“那怎么是你去得的,你不要到时候后悔。”师傅劝我。

我清楚我在这一天所做的选择,即使从头再来一千遍,一万遍,我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以及为了谁,但有时我想这也许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除此之外我实在别无他法。

我只请求师傅帮我隐瞒母亲,只说我在仙音坊授课繁忙要搬进仙音坊居住,不必来回奔波,好让她放心。

春欲尽,日落迟迟,漫天飞絮,空尽柳条,令人想起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我穿上了我最喜爱的那身柳绿衣裙与师傅一起踏入了烟月楼。

没想到老板看见我并考核过我的琴棋书画后就爽快地让我不必卖身入住飞花阁,甚至对我提出的蒙面纱、每天只弹奏五曲,一曲十两和卖字画一幅三十两的要求都一口答应了。

那天夜里,我就搬进了烟月楼的飞花阁,取艺名为花柔。

熄灭小楼中的所有火光,躺在榻上我却无法成眠。只见四面垂地水晶长帘如同点点荧光,静默无声地在黑夜中流动。

起身,打开窗户,夜雨下得柔柔,愁愁,淡淡,悄悄。天暗地晕,远近一片凄迷,象织出了一张难以逃脱的罗网。

我念起了秦铖,我念起他不由六神无主,这个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能够以一生遗忘的人。我不知道这份割舍不了莫名难断的心债源自何方?

我依然从内心不肯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我无法如挥挥衣袖般轻易将他忘记,我试过还未挥起衣袖时,心已如刀割。

我好想去见他一面问个清楚,好想他能证实对我说事情不是那样的。

我好想能和他闲坐喝茶或酒,可交谈可沉默,好想他吹笛而我吹箫……

然而我却只能身在这飞花阁,任凭千般思绪有如车轮碾过我心胸的痛楚。

最后我还是在飞花阁被褥喧软的榻上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的笑容。

那笑容依然如此温暖,眉间依然流露丝丝哀伤,悠悠地,象风中的水痕,或象夜里的星光。能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的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陪伴我度过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对他的思念也不该再有的时光?

一个多月后,我的才情和名声已经轰动整个京城。

我什么也不想就只顾着每日弹奏与作些字画,我会的乐器什么都演奏,惟独不再吹箫,那是我唯一替自己保留的梦想。

一个月下来,竟能赚到两千多两纹银,想着父兄的出狱指日可待就安慰不少。我也不敢把银两悉数交给母亲,怕她生疑,只给她打点和家用。

一日,空闲时,回仙音坊陪师傅喝茶闲聊。

琴儿兴奋地奔到后院来禀报说:“先生,夫人从浣花溪回来了。”

夫人?我竟未曾听师傅提过,原来师傅果真在京城落地生根了。

“若文,你快来看啊,我终于做出浣花笺了。”随着清亮干脆的声音,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出现在我面前。

她体态矫健,脸容姣好,素白沉静,稍有奔波的风尘之色。

“浣花笺,那好象是古女校书薛涛所制薛涛笺,据说薛涛死后已经失传了啊。”我失声问道。

师傅笑着说:“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内人宋怀碧,这是我的弟子花柔就是我以前常提及的杭州的花弄玉小姐。”

“怀碧她家中世代制笺,京城最有名的落云轩就是她家祖业。前几年偶尔得到了制薛涛笺的秘籍,在京城怎么也做不出来就千里迢迢跑去蜀地薛涛故居旁的浣花溪研制,是个十足的笺痴。”

师傅提及落云轩我便明了。

当下文人骚客都时尚在一方小小笺纸上题诗词,而落云轩独创的“冷金笺”、“衍波笺”、“兰心笺”是最为金贵流传的,甚至连那些世传下来的名笺如“谢公十样蛮笺”都不能与其媲美。

更有传闻说落云轩有一“紫莲笺”因独特的典雅精致而被作为贡品,成为当今皇上回馈各国使节与赏赐臣子的珍品。

想不到眼前的师娘竟就是那落云轩名满天下的制笺师。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劈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霞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怀碧你果真把失传已久的浣花笺制出来了。”师傅出声赞叹着。

我从师傅手中接过那浣花笺,不由动容。

“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这小副桃红色笺纸果真精致玲珑足以当得起这个名望的。

“你们两个弄错了,那是我珍藏的真正的浣花笺,喏,这才是我做出来的。”师娘扑哧笑出声来。

“咦,怀碧怎么你做出来的纸质虽和浣花笺不分上下,而这颜色好象差别很大。”

“你定是只听得传闻说浣花笺是一种桃红色的松花笺了。其实我看书上却记载着当年薛涛笺有十种颜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只是当年薛涛偏爱红色,所以制得较多而得流传后世。”

“可是你这笺的颜色也不符合你所言的那十色啊。”

“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墨守成规不是我的作风,我喜欢凡事有所突破。”

我把师娘制出的笺轻拿起手中端详:果然不一样,相比之下浣花笺的红色过于艳红和嚣张,而这小笺却是红得很透、很薄、很静的那种红。

“我喜欢这颜色,这颜色如同黄昏天边的彤云刚涌现在蔚蓝天际时的刹那光彩。”我对师娘说道。

师娘忽然惊讶的看着我:“想不到你竟能看出来,我正是一日黄昏,徘徊在浣花溪畔苦苦思索时,抬头看见西天的霞光正渗进最薄的云缘,就这一瞬间的闪动让我涌现了思绪,做出了这笺。还没正式取名,不如取你名叫‘弄玉笺’可好?”

“师娘这过于抬举我了。日后我空闲时可否跟你学制笺?”

“好啊,我正想觅个好帮手呢,不如这样,你认我和若文做义父义母可好。”

我忙跪下拜了义父义母,想着偌大的京城自己竟也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温暖,欣喜的感觉在胸膛里处处流转。

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梧桐夜雨,都有他们可依赖;从此以后,他们是我师、我长,我友。

烟月楼的清晨,宁静不似喧闹红尘。

我缓步留翠园,圆中翠竹丛生,一宿清凉睡眠后,细叶翠绿欲滴,晶莹露珠滚落,一碰就会撒人一身。

经过百花潭时,潭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低头向水中的倒影细细微微地凝视,那衣袂翩然迷朦窈窕的玉人就是我吗?一片落叶击散水面,粼粼波光顺着涟漪悄然散远。

我疾步上烟月楼,铺开一副扇面,把胸腔中塞满的感触画作那水中倒影是我非我的女子。

骆俊彦和柳依虹的到来听琴,打断了我作画的兴致,我来不及整理收拾好,只得匆匆蒙上面纱,摆上香炉放好琴案。

隔着珠帘,看得他们夫妇郎才女貌恩爱的模样,不由百感交集,往事苍茫,琴声也意兴阑珊不堪。

我已不想怨尤,也不再觉得悲哀。怨尤是儿时的赌气,悲哀是少年的执着。今天此时此际,我早已远离了这些天真幼稚的情绪。

我不想问也无力问苍天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那样?

在苍天面前人可能真的是过于浅薄无知,只能被它任意的机缘牵引,生生世世都没能力挣脱。

听得他们的赞赏,我只是轻轻颌首致谢,喉咙酸楚不敢发声怕声音震颤不成语调。

谁知骆俊彦看见桌上我方才所画的那扇面,竟要买下。我本要拒绝,但柳依虹竟飞快收起扇面并放下了三十两纹银。

中秋佳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上午我回去看望了母亲与嫂嫂,到得下午去仙音坊拜访义父义母,琴儿说他们在落云轩,我便去了落云轩。

原来,每逢中秋之日,正是落云轩进贡“紫莲笺”之时,不容有任何差错和疏忽。不过也算是桩隆重的喜庆事。

“咦,义母,怎么弄玉笺也作贡品了?”

“去年进贡之后,柳贵妃下旨说要落云轩为她制出一种新笺。我千里迢迢地奔波苦思冥想定要做出弄玉笺,为的就是今日啊,若无法进贡是要问罪的。”义母苦笑道。

当真是盛名所累,当真是强权压人不得不遵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没想到这小小笺纸竟也隐藏诸多无奈辛酸和心血。

“小姐,外面都准备妥当了,就等你出去操琴了。”婢女小莲的呼唤打断了我独倚栏杆的沉思。

我回转屋内,起先泡的那杯茶已经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我喝了一口,心底竟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触动了什么感觉。

因为是佳节庆贺,烟月楼特意安排今日我与众姐妹都聚集到前厅作一场歌舞盛会。

我到前厅的时候,台上正跳着绿腰舞。

绿腰的乐曲非常简单,只需琵琶独奏外加一人拍板,这是一种徐缓旋转自急速的软舞,是当下流行的来自江南的舞风。

领舞的女子穿一身衣袖狭长的湖蓝色舞衣,背对着我,只见她从右肩侧过半张脸,微微抬起右足待踏下去,双手回转身后,长袖正欲飘飞随风而去,似被悠唤去那碧蓝长空!去吧!人间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琵琶声声忍不住让我想起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想起春日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魂牵梦萦生长的江南。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顺着飘带飞去的余光,霎那间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

那个人一身白衣,迈着步子,稳重而飘然,像在林间优游行走,那样从容不迫,只把四周众人的喧腾嬉笑当风,一点一点的,自烟月楼的门口进来,落座。

他,是秦铖。

我终于重见了秦铖,心瞬间似突然活转般欢喜得象要破裂,在胸中肆意鼓动翻腾。

这仿佛是一种亘古别离后,刹然重逢的狂喜。

可是为什么却依然又如隔千层云、万重山般的遥远不可及?

我听到自己心在无奈的声音。这一世,从未这样无奈过。但就像是长江大河一样,不得不澎湃汹涌全部在暗藏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静无波。

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坐在台上,压着万般悲凉,无限神伤,静静地把曲子弹完。

曲终人散,眨眼台下竟不见了他的踪影。

当是个梦吧?我的心里,却象有一支幽渺不可知的曲子,惆怅中袅袅萦绕。记忆如阵阵潮水一波一波的汹涌不平。

我黯然回转飞花阁。

他竟已在台阶那里静立,沉着温华,寂寞忧悒,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华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千翻万转,千思万感,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启齿,惟有沉默以对。

未等这样的沉默变成难堪,他伸出手轻轻地摘下我的面纱,任其飘然坠地,环手拥住我低低说到:“我知道是你。”

此时此际,看着这样一个从容男子对我的动容和如此温柔的举动令我觉得无限无限动心宽慰,不由身子一软倚在他怀中,泪珠盈盈。

真的,在他怀中令我忘却身后凄风苦雨,在他怀中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

这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让我清楚知晓幸福与否其实早存在我的意识之间,曾经的那些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迅疾渺远。

很久以后,他低声问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顿然如被针刺到挣脱出他的怀抱仰首望他:“市井的那些传闻可是真的?”

他身子突然震颤如遭重击,怔立无言,望我久久,脸色惨白悲凉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孤单支影无限凄清。

我希望他回答我不是,我害怕他回答我是,我此刻的心情惶恐如同这深秋的写照,只等西风到来的离散结局。

“上楼,我告诉你一切。”我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他的语气苍凉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果断之人难得犹豫后重重下的决心,如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我终于知道了他所有的故事,洞察了他的肺腑,我感到有一种超越尘世一切的幸福:他肯告诉我这些说明他心中真的有我,一如我心中有他。

但我要眼前这个轻易不表情的男子亲口说出,这样无论天上人间,还是黄泉碧落,只需他说了这一句,我便已可与他亘古相随,不离不弃。

任凭世事成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任凭人生有卑微如尘,仰或繁华富贵,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幻为乌有,但至少我可有他,我已有他,我只有他。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刁难险阻,我都不怕!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我深吸一口气,指向他的心脏,用最温柔且带轻颤的声音问:“我在那里面吗?”

他不回答,只用双手怜惜的,贴向我的面颊。

他的手心是温暖的,温暖的仿佛是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感觉。

一阵侧然心酸,我的眼泪滑落,用手移开他的双手,看见他掌心留下了我的泪痕。

良久之后,他说“虽不能朝朝暮暮,但两情长久,与天地不老。”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略有风霜倦意的脸,以及依然微蹙的眉头。这就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我的结局便已注定。

人们都以为知道情是怎么回事。

其实它还有另一种奢侈的情愫:人与人之间萌生的毫无欲望的纯粹喜悦。很多人其实真的都不能懂得。

就像夏天的蝉,在炙烈炎暑燃烧似的鼓噪嘶鸣;它怎么懂得,寒夜的雪花,在寂静暗夜里飘坠的无声快乐?

每当明月把竹枝映成窗花时,我便这么快乐着,和他弈棋、烹茶、吟诗、作画、吹箫、抚琴……

我和他的欢颜笑语,像水滴,深深地宛然落入滴漏,清晰地,却又如月光下恍然若梦。

转眼冬来,十一月十一,京城虽已开始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却还无丝毫北方的狂野,反而更象是江南,那流水犹未冻,如淡月轻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闲敲棋子落灯花。在红融融的灯下,我咬着唇盯着棋盘,苦思冥想着如何挽救那一败涂地的局势。

抬眼看见他竟坐在对面似笑非笑看着我,不由嗔道:“今夜全让你赢了,你赢得是不是开心了?”

他神情荏苒微微笑起来,信手卸下一粒棋子,眼光却依然一瞬也不转移地看着我,“让你一子。”他说。

“悔不悔?”我忍不住也泛出隐隐笑意问他。

他摇头,确定地说:“不悔。”

“小姐,外面有人来找秦大人。”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俩弈棋的兴致。

我和秦铖到得厅里,只见一个身披裘衣却似乎还不胜寒在微微颤抖的女子的背影。

她回身刹那,我见到一张秀美的脸,神情之间,有惊动,有哀怨,有颓废,有孱弱,有温柔,有坚定。

一个念头轰然而至,我明白她是谁了,她定是他的妻柳依兰。

她凝视我片刻,朝我微微一笑,姿态优雅从容令人折服。

我无由害怕她这样微笑,像是洞穿了无限世事,经历过千载沧桑,一副天凉好个秋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无所谓,她早已经认命的楚楚迫人。

我顷刻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觉得心突然开了缺口,此生从未有过的愧疚如鲜血汨汨倾泻而出,不能拦截,也无法修补。

她转头望向秦铖,望了一眼便象是一枝芦苇,一枝不胜风雨的芦苇,黯然低下头去,轻声说:“方才父亲差人来叫你过府说有要事相商,我见你迟迟不归怕耽搁生变才来找你。”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和她相谐匆匆离去的背影。

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乱舞,万般虚幻。

他们在一片晶莹雪色的反射光影之中越行越远……落我眼里如同一卷千年古画,繁华落尽黯彩苍茫,似此后唯有相望相忆,而永不可及。

我是否便如画卷一角朱文的压边章,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展转的不堪。千疮百孔的人生,值得珍爱的为何这般绝无仅有,让人承受的为何如此肝肠寸断。

很久以后,我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用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我知道我所有的精神都在那瞬间被抽得精干,我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我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重痛千钧仿佛已化而为石,不堪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似经历天荒地老而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细和烟,冷和雪,透帘拢,不堪袭人。




细和烟,冷和雪,透帘拢,不堪袭人。

前日我收到边关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指责为何今冬户部运送边关的军需钱粮不足,致使部分士兵将无法过冬,请我查明。

我不由震骇:这户部三年前皇上为了磨练太子已让他接管,在太子治理下户部一直以来是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忙叫人备轿匆匆赶往户部,户部侍郎曹晋说太子因身子染恙已有一个月未来户部理事。

我叫曹晋调出户部存档,与我兵部的存档核实,才发觉两下钱粮数目确实不相符合,说明的确有人在暗中侵吞军需,中饱私囊,伪造帐册。

现在我知悉此事已有两天,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举措,一心想等太子过几日病好重回户部后问个清楚明白,再一起追查此事。

白茫茫的飞雪从天上冉冉撒下,渐渐散开,一切就如同雪花一样轻盈剔透却又渺无头绪,使整个京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忧心忡忡,思量间,我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飞花阁前。

抬首,我看见隐隐灯火,从窗纸里映出那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四周逗起缕缕明漪。

看着这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此时让我涌起一种无端莫名地情愫,似凄凉似温暖,无法言说。

想起义弟大喜的日子,我早早回转府中借酒浇愁,谁知酒入愁肠却化做那相思泪。

步在庭院,木莲树下淡淡月光,稀疏得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一朵一朵银白的小花兜头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细看这花却是空空无心,如同世间情缘,经过几世等待,等得连心都消失才换来那一刻开花结果。

我回转书房,铺开纸张,提起笔墨,画下了她。

我画下了她,在这个木莲盛开,寂寞落英,缤纷如雾的晚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款款如柳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坡顶上吹箫,虽然她那时本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山风激荡,衣裙飞扬,她挽发垂眸横执玉箫写意吹奏。

她在我心底,深深,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隐隐的凄婉温柔。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斜横鬓边的素色玉花,是我为她从枝头折下,为她簪在黑发间。

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可能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这般思念着她。

酒尽壶空,我伏在画上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我见自己竟躺卧在居室,到得书房,也无丝毫昨夜满地狼籍的痕迹,那画已卷好静静摆在书案上,我知道定是柳依兰默默收拾了一切。

她见过了画,定了然我的心事,对她或许会有伤害,可我实在不想多言,谁心底没有期许憧憬,没有刻骨铭心。

她终究有着大家闺秀的风度,竟未曾问我丝毫,只是眉间添了一缕憔悴。

迎着柳依兰惊怔的脸容,从她颤抖手中接过纨扇目睹的时候,我有震惊却又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花清流被押来京城,照理花弄玉应该会来到京城,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在烟月楼飞花阁卖艺为生,并改名叫花柔。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我看着念着,她果真是一个不逐炎凉,自守操节的奇女子。

眼光在纨扇上逗留,我专注凝视这小小扇面上女子,突然觉得有一股特别的情绪,在胸腔中波动。我体会过豪迈之情、义烈之情、悲悯之情……然而,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这是阵阵酸楚的柔情。

花柔,花柔,花柔……

中秋明月,照我来到了烟月楼。

台上那一袭白衣,绰约缥缈,脸蒙轻纱的女子,就是她吗?我不能确信。

一串串乐声从她指下流出,可把冬日寒风凝成的澈冷冰粒融化成暖意涣涣的山涧流水,可把人心头的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听来化成春风骀荡,心花怒放,神采焕发。

这样的琴声,除了她,还能有谁可弹奏出来。

我悄然退出大厅,来到她居住的飞花阁前静静守侯。

明月悬挂高空,莹亮清和,处处金风送来桂花芬芳,夜已深凉如水。

在月光下,她婀娜款步慢慢清晰而来的身影,好似一朵暗香浮动翩然渐近的玉花,我终于看清了她,立定在我眼前。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相思密如愁。

她脸上的那层轻纱在摇曳抖动,似不胜夜风,果真不胜夜风?分明她眼睛里已燃起那惊喜,那恍惚,那凄然,就那样无言怅望着我。

我心顿然酸楚,举起手轻轻揭去那层面纱,魂牵梦萦的容颜立刻呈现在我眼前,我要好好将她看得清晰透彻,清晰透彻如一刀一刀将她刻进我心头,永远不让岁月磨灭。

我将她揽入怀中,忍不住责问:“为何不来找我?”

她原本柔软的身子忽然一挺如被针刺到,愫然挣脱出我怀抱,脸上从原本的温和中绽出一大团一大团的惊疑和哀伤来。

“市井的那些传闻可是真的?。”她问我。

猛的,我身体中似有什么被狠狠击中,虚弱地无力张口辩解。

我的心底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身子顷刻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原本眼前所有的光明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笼罩而来,伥痛思绪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谁说一切都会输给时间,人生譬如朝露,转眼变成空?

谁说一切皆会幻化成过眼云烟,一切皆会遗忘于沧海桑田?

这些年来,我已竭力要把那可怕的恶梦甩掉,我以为已经平息已经遗忘,但是现在它却又再回来,像一道黑影,一道野兽的黑影,一道刻意隐藏的黑影。

原来它始终记得回我心坎的路,一有时机就咻咻地嗅着沿着路,如一把悠远绵薄的利刃,锋锐穿越一切,把我逼回那梦里折磨我刺杀我。

头一次,我想倾吐这埋藏多年的恨,在她面前我无须隐瞒无须担忧无须委屈,若这世间还有我值得信任谈吐的人,便只有她,我已爱她至深。

“上楼,我告诉你一切。”看着她的眼睛,我意已决,出声道,声音在喉咙滚出如被刀划过受伤后滴血的痛楚。

蜡烛烧去一寸,两寸,三寸……如泪滴的烛油在银烛台上聚结一团金色小花朵。

我和她相倚坐着,静静听我讲述那不堪积郁的旧事。

银烛台上的小花朵越积聚越大,终于不胜负荷溢出凋谢。

金色通透的花瓣片片滑落,似一个个精灵,忽然凭空跌下来,无声的,化作一条长途,是一条望着也使人愁恨的漫漫长途。

听完我的叙述,我见她脸容凄然,以为她出声是想安慰我。

谁知她却伸出手指点我胸口,用最温柔而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刁难险阻,我都不怕!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我在那里面吗?”

我心胸激荡涌出无限酸楚,忍不住用双手轻捧起她清丽楚楚的脸颊。

我轻轻捧着,象捧着一个梦,但我不愿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不愿意她的轻盈柔媚随风远飏,是宿命也好,是劫数也罢,我心甘情愿。

她用手移开我的双手,我觉得掌心上竟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清冷碎冰在静静消融。

翻过手掌,我看见了她落下的泪痕,渐渐消散成无形,似渗入我的体内,我的胸口刹那竟隐隐作痛起来,一股强烈的意识倾涌而出,一生中我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抓住自己渴望的幸福。

“虽不能朝朝暮暮,但两情长久,与天地不老。”我答复。

幸福相悦总让人感叹时光的短暂,流逝的飞快,怎么就秋去冬来了。我暗叹一声,收起刚才满怀的忧心和莫名的凄凉,步入飞花阁。

花柔如往常一样已经沏好茶摆好棋局,屋里弥漫着淡淡熏香,是盈满充实的气味。

她却是侧坐在椅子上,埋首专注绣着一副刺绣,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那美丽轮廓鲜明如画,散发着夺目光辉。

闲拈针线伴伊坐。我真喜欢这样的生活,生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宁静、温柔、旖旎;而不应该是:争权、残杀、悲恨。

看着她,我真的希望就这样和她一起经历岁月,让所有的经历纷繁伤痛在这样的岁月中走远消失。

柳依兰的到来彻底打破了我这幻想的平静。

看她匆匆慌张的神色和听她所说的话语,我脑中立刻联想起户部的贪污。

莫非与柳重天有关?不然他从不会深夜叫我。如此深夜,让我倏然忆起昔时的那个夜晚。

我赶至相府门前落轿,一样的飞雪连天,一样的弥漫灯笼撒下的红晕,虽是没有那遍地烟花纸屑,却也一样的幽冷阴森。

进得大厅,看见柳重天右下首坐的那人,我便确定自己的推测果然不错,那是户部侍郎曹晋。

我去户部查帐之事本只有他和我二人知晓。

现在不用查下去我也已明白那指使贪污的定然是柳重天这贪得无厌的老贼。

“秦铖,你应该明白我叫你来所为何事了?”

“我知道,定是为前几日我去户部查帐之事。”

“你知悉此事竟然不动声色,也未奏明圣上,意欲何为?”

“此事关系重大,在下自知非我力能所及,所以已写好奏折正准备明早交付与柳丞相,请你定夺。”

“好,好,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对你直说,此事确实是老夫指使曹侍郎所为,不过目的并不是真想要那点钱财,而是当今太子。”

闻听柳重天此言,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老贼竟狠毒如此:那柳贵妃育有一子,是当今二皇子,若太子被废除,那新立储君非二皇子莫属。

“在下愚钝,不知柳丞相要如何对付太子?”

“反正你明日便要离京,我告诉你也无妨。我会趁这段太子不理户部之事的日子叫曹晋伪造好帐册,把那些钱财以太子的名义在城郊买下一座别院,里面存放一些兵器粮草,然后禀告皇上,那太子定然被废,哈哈哈哈……。”

明日离京?为何这老贼说我明日要离京?难道他为防我已经有所行动了。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皇上若不肯相信,命彻查此事,怎么办?”

“鬼神无凭,唯人是依,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众口烁金这个道理,秦铖你到如今还不曾明白吗!”柳重天嘲笑我道,“传圣上口喻,年关在即,故命兵部尚书秦铖赴边关犒赏三军,天下同乐。”

“臣遵旨。”我跪地接旨,心恨得绝望,原来我不过是他罗网中一尾无法动弹也发难不了的小鱼,只有任人摆布宰割。

我慢慢站起身来,胸中的怒恨沸腾冲击得我有片刻眩晕,四壁旋转欲迎头倒下,惊觉冷汗在方才瞬间已浸透了全身。

“通过此事,秦铖我已确认你的顺从,这边关之事,你要好好应对,明日一早即刻起程,你现在回府歇息去罢。”

漫漫长夜,我只是枯坐着,看着窗上的飘雪的影子。雪纷纷扬扬,不太小,那些影子象一群小小的灰蝴蝶,贴在窗纸上拼命挣扎,似乎想挣脱出去,然而只是在徒劳中融化成水……

这天大的阴谋就这么得逞吗?一切真的已经无法挽救了吗?

不,不能这样,虽然天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这次我不能不为,即使是用生命做代价。

向太子通风报信已是不能,柳重天定已派人监视着我的举动。我该如何?

承受着的这种焚心煎熬,简直是不可以言语形容,就像有几百张饥饿的无牙的嘴在咬啮撕扯着我的心,似要连我的五赃六肺都被蚕食一空。

我该如何?我该如何?我又能如何?

椎心刺骨的孤独无力,我身边却只得这一窗雪花,漫漫飞舞绵绵无尽,窗外的黑夜仿佛要破窗而入将我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我寸寸碾碎……

清早,我带上兵卒二百多人和皇上给边关将士的赏赐,不得不离开了京城,踏上去边关的长远旅程,少说也要三个月才能回转。

已过三天行程了,时近黄昏,远处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尘黄。

大地萧条,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无尽的莽莽苍凉,一座巍然肃严的城池耸立在我眼前。

“大人,前面就到凉州城了,今晚就可在那里的驿馆休息。”前头队伍的一名兵士过来禀报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便是凉州了,它屹立在那里。

它屹立着,似乎任凭天塌地陷,万物皆休,而它却仍可安稳不朽,睥睨尘世。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定可帮我。

自小,我武从义父陈敬威,文从恩师王源,恩师曾是翰林大学士,后做太子太傅。

在义父被杀害那年,他突然辞官不做回归故里,他的故里便是这凉州。

我曾去相送,却被当作无耻小人而遭受辱骂驱逐出府门。

今日,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闯也要闯进他府中求见。他曾是太子太傅,我不相信他会不救太子。

深夜的月光下,出奇地静寂,我悄然走出驿馆。

粗糙的石板路在我的脚下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声音,仿佛我的每个脚步都是一块被掷入满布水草湖面的石头。

我来到了恩师的住处怡然居,这是一所简朴的庄院

谁知我尚未立定扣门,那门竟“咿呀”一声开了。

“来的可是秦铖秦大人?”一个年轻的仆人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正是秦铖。”我惊愕地回答。

“我家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你多时了,秦大人,快请随我来。”

满怀惊讶而不得其解的疑团,随那仆人穿过前院,越过一道葫芦门,到了书房。

门微掩,飘出阵阵茶香。

恩师盘膝而坐,面前一个棋局,他举着一颗棋子似在思虑。

一童儿在旁边煎茶,那壶中之水如珠翻滚,在静夜中发出微微声响,正是一沸末二沸始泡茶的最好用水。

“恩师,请受不肖弟子秦铖一拜。”我跪到在地,叩首。

“秦铖,当年是老夫错怪于你,后来得你父亲相告我才知晓真相。来来来,我已备了好茶,你快坐下与我对弈这一残局。”

“恩师,弟子无心弈棋,深夜前来本是有要事相告,关及社稷江山的安危。”

“棋分黑白,以围巢杀戮而成局。天下事就如这棋局,不外是争雄、互斗、残杀,你先静心落座,与我下完眼前残局再言其它。”

我无奈只得定神观那棋局:黑白双方,逐鹿中原,但明显那黑子已呈霸主之势,白子似乎已无招架之力,只有任凭围杀的份。

“这样胜败分明的棋局还需要继续下吗?”我疑惑发问。

“你执黑子,我执白子,该是你落子了。”恩师道。

我从罐中拈起一颗黑子,放在左角一点上,那白子顷刻岌岌可危,不消几步左近之棋定被绞杀。

“我来个无礼数的镇神头。”恩师笑道,竟然不应左角的安危而在右角落下棋子。

我愕然,这镇神头一般是用来造成高深莫测之势,以达到扰乱阻吓对手为目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恩师为何宁愿落先却使出这种手段?

我置之不理,仍在左角补上棋子,围杀。

恩师随后几子竟也散漫,似乎不加思索,落子如风,看此情形我觉他分明胸有成竹。

但棋形与我有利,那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依然继续围杀。

到得十八手后,我已经吃掉白子大龙的小半条,自己的黑子虽有危险却并无大碍,但看那白子肯定是回天无望了。

“你看我落下此子后的局势。叫吃!”恩师他落下一子。

我刚要顺势放下,却不由吃了一惊:那原先镇神头的一子已经与后来几子遥相呼应,方才觉得它不过是吓阻之棋,现在竟然有如定海神针。

白子局势顿然已如磐石之固,再难撼动,若继续吃那左边白子,自己一方却将面临全盘瓦解的局面。

这局棋越看下去,我越惊心,白子变化之多,杀机处处,我的黑子却四面楚歌。

刚才我还觉得胜算在握,对方转眼间会被全灭,不曾想恩师埋伏着这样一支奇兵,现在看来,我却是处处掣肘,弹指间竟然胜负易手。

我扬着黑子的手,再难落下,叹口气说:“乾坤已被恩师扭转,秦铖甘拜下风。”

“棋局既了,秦铖,我带你去见一人。”恩师拉起我手,走出书房,来到后院一间厢房。

出现在我眼前这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眼神尤其精锐的男子,竟是那称病卧床的当今太子。他怎会在恩师府中?

“罪臣秦铖叩见太子殿下。”

“秦大人,快快请起,危难当头,你我都算王太傅门下,不应如此见外。”

“秦铖,你知我为何方才定要你与我下完那残局吗?”

“恩师所言,棋局如天下事,想必那便是当今这天下大势。”

“秦大人,你可知,你便是太傅的那镇神头一子。”太子说到。

自此,我恍然明白,一切并非是由柳重天秘密操纵着,太子与恩师早有防备,看来一场成败生死胜负存亡的较量即将爆发。

我呢,此身非我有,进退非我走,如那盘上棋子,毫无后路,至死方可休。

大丈夫理应为国效力,好男儿自当惩奸除恶,不计生死,便是死也无撼。

“想必太子和恩师已经有应对之策了,不知要秦铖如何进退。”

太子忽然击掌三声,叫道:“李统领,快出来相见。”

屏风后走出一个身躯雄伟,金盔紫面,三十多岁的将领,正是京城羽林营统领李既成。

羽林营是先帝建立的,先帝嗜好围猎,故专门招募了一匹将士专门护随先帝游猎,起初不过百人谓“百骑”,后有千人谓“千骑”,直至扩展成万人才叫羽林营。

当今皇上却是偏爱歌舞诗词,不喜欢拉弓射箭,所以羽林营一直是不得重用,纯粹起装饰作用,待遇远不如京城禁军。

“当兵莫投羽林营”是京城百姓间流传的一句话语,指的就是眼前这李既成的一段往事。

据说一日晚间,李既成在烟月楼饮花酒时与禁军统领柳长安起了冲突,因彼此都带有酒意双方动起武来,那柳长安被打的是鼻青脸肿。

柳长安是老贼柳重天的侄儿,次日李既成被逼前去向柳长安请罪,遭受一顿羞辱,此后羽林营更加无出头之日,常受禁军欺凌。

没想到柳重天精明一世,却把这支安危可倚举足轻重的力量忽略掉了。

夜阑天净,霜花浓漫,素花残烛,我们谈笑着一杯一杯饮着酒,胸中是沸腾壮志、快意情仇,激扬难醉,欲醉的只怕是那万点星光。

经过一夜商讨,终于定下部署。

太子继续抱病与柳重天周旋,等待时机。

恩师在暗地联络京城中一些忠臣良将。

李既成留在京城待命,准备战事。

我依然赴边关犒赏三军,心情一扫出京城时的阴霾,骤然间轻松下来,人竟然有种虚乏,我才知道前几日我是愁愤到了什么程度。

三个月后,回转凉州时我把原本跟随的二百多人更换成羽林营的精锐,然后启程继续赶回京城。

二月十六,我离开时一片冬景的京城,已是春至,眉黛远山绿,凝水照人影。

我没有回转府中,直接到了烟月楼。

那日匆匆离别,我未曾再见她,远赴边关之时也匆匆托仆人去捎了个口信。

我心头常浮现她的音容笑貌,思念到深处,一痛,惘然而忍不住叹息。

她就象嵌在石头里的一朵水晶,在这黑暗中,给我虽微弱然而温暖的感觉。

“花柔姑娘离开烟月楼已经一个月了,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怎么会这样?我震惊万分,以为自己的耳朵哪里出错了。

她就这么悄然离去了,离去了,从此不复相见了吗?

顿时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彻骨春寒翻滚直来,碎我心噬我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那晚父亲派人来叫秦铖,我就惶恐。

他自从八月十五去了烟月楼去了飞花阁后,几乎夜夜都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回转。

我不敢耽搁,我怕耽搁了万一真有事情而误了他。

我来到了烟月楼,飞花阁。

那个叫花柔的女子走在他前头,蒙着一袭面纱,但那姿态也足以让我震撼如初见那画时的惊心动魄。

这尘世唯有雪可比她,皓质冰清,灯下远之望之,行来如轻云出岫。

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自己对秦铖已经无力得极没把握,仿佛再怎么努力也一定会失去他。

我朝她笑了笑,这笑牵扯着一阵心痛。

怕没比这滋味这场面更凄酸了,除了天边月,没人知。

“方才父亲差人来叫你过府说有要事相商,我见你迟迟不归怕耽搁生变才来找你。”我望了一眼秦铖轻声说道,随即低下头转身离去。

雪花漫天,杂乱无章,侵袭至心寒,似乎天地将永远孑然孤立在这片冬季里,再也走不出去。

我等候在家中,孤灯烛影,脑中痛楚浮现着几年前那个夜晚的彻骨冰冷,也是这样风雪交加的一个夜晚。

时间一寸寸流逝,我觉得自己在一寸寸死去,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在一寸寸死去,稀薄地令我透气艰难。

若是这人间灯火之中没有了他,那人间对我来说便也全无意义。

什么是死?什么是活?他若不存在了,那般光景对我来说,是死是活都一样……

秦铖终于好好地回转了,刚才那害怕他一去不回,害怕一切烟消云散只留得孤独的自己的情绪松懈下来,觉得一阵乏力,我竟恐惧至此。

一定是发生事情了,我不敢相问,只忧心看着他独自枯坐灯下,无尽黑夜,长吁短叹,似是囚在牢笼愤怒而无力的困兽。

烛泪滴尽,第一道曙光射进窗棂,他只说奉旨要去边关犒赏军士,三个月后才能回转,便匆匆出了府。

正月初六,姐姐差太监总管陈公公召我和三妹入宫晋见,说庆祝她三十华诞。

到底是帝皇家,琉璃作瓦,黄金作柱,碧玉为栏,紫脂涂壁,珠牖琐窗,瑶阶琼户,亭楼阁宇,蓬莱花坞。

姐姐的玉华宫更是富丽精致,瑶阶上铺着厚厚的绣毛毯,玉槛朱循,攀龙附凤,巧夺天工,黄金缸、蓝田壁、明珠、翠羽随处点缀装饰。

“我要的就是那得尽天下的风光。”当年眼高与顶拒绝众多官家子弟求亲的姐姐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时十五岁的她柳依媚傲然伫立,玉手搭在我年幼的肩头。

那年,正值皇上挑选一批歌姬入宫。

父亲把姐姐送入了宫中,从此宫门深似海,姐妹难得聚首。

“二妹,三妹,不如先随我去御花园的兰房赏兰,今年春兰早开,悉数吐露芬芳了。”

“早闻说皇上爱兰,搜集来天下奇株玉葩种植在那兰房,今日有幸了。”

兰房之内暖意成春,香飘四处,这香,香得高雅、香得幽远、香得使人去烦荡浊、尘心入定。

没想到皇上也在赏兰,我们慌忙跪下行礼。

“皇上,这花何名啊?”姐姐指着她眼前一株体态优雅,叶绿莹润,花红艳如玛瑙,散发着阵阵沁心幽香的兰花,娇声问道。

“这是新进的贡品,唤作天女之舞。”

“天女之舞,好名字,若有清风,枝叶婆裟,花瓣抖动,活脱是天女起舞”姐姐接口道。

“是啊,看见这花,让朕想起初见爱妃时你的模样与舞姿。”皇上侧身对姐姐说。

“臣妾已老,不复当年容颜,已不值得皇上挂念。”姐姐凄然泪欲滴。

“不,爱妃永远不老。”皇上眼中蓦然流露出一丝爱怜,转身凝视姐姐。

柳依媚我的姐姐似乎是永远不老,美丽、优雅的容颜犹如宝石,情动时流转着异彩,明艳不可方物。

“皇上,请继续赏兰吧。”姐姐说道,神情却似乎恍惚起来。

我知道她定是想念起从前……

夜色正阑,皇上在御花园设宴,召来宫中乐姬歌舞助兴,笙歌仙乐,洋洋盈耳。

快罢时,丝竹宫乐悠扬声中,舞出一个女子,腰肢袅娜,凌波微步,长袖轻快,彩带飘飞,一双皓腕伸出水袖,变幻手势,莲指撩心。

她的身形灵巧婉转,舞动间激起一朵朵一片片涟漪,似系了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住了皇上的目光。

她的美目流盼,射放的眼神极富逗怜,浓姿百出,宛如翔风回雪、飞燕游凤,独擅千秋!把皇上的神魂刹那全部迷住,看得目不转睛!

“宫中竟有这样的女子,真是此舞只应天上有,胜过霓裳,快召那女子上前见朕。”皇上连连赞叹地说着。

阵阵花香中,柳依媚冉冉行前,走上白玉台阶。月光照在她的绝世容颜,浅笑低颦,百媚横生。

从此六宫粉黛尽失颜色,三千宠爱集她一身……

“二妹,我是真的老了,但是我一定要维持住这风光。”姐姐依然像她十五岁时那样,玉手搭在我孱弱的肩头。

她真的老了,我仔细打量起她,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如同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

我也似乎受了波动,凄凉起来。

夕衔远山,晚霞映天,宫中的圆纱灯笼一盏一盏相继点亮起来,站在阁楼廊台,眺视眼前灯火绵延,仿佛眼前美景真可以璀璨凝聚成不朽。

“明日,你叫父亲进宫见我。”离别时,她殷殷叮嘱,那语气却让我心底一凛。

正月十五,黄昏暮色中,我领着霄云去相府过元宵节,心无半点愉悦。

那晚秦铖从相府回转后的神态以及次日的急促离别,化成疑团深压我心。

我没有往深处想,不愿往深处想,也不敢往深处想。这样想到某一点为止,我还可以对我的父亲柳重天不生恨。

依虹和俊彦也来了,一家人团团围坐美酒佳肴说说笑笑。

“听说京城烟月楼的花柔姑娘,才艺冠绝,依虹和俊彦曾经见识过,不知是否浪得虚名?”父亲突然问道。

“决非虚名,那花姑娘的琴艺精妙绝伦,令人回肠荡气。”三妹答道。

“不知她容貌如何?”父亲追问。

“她一直蒙纱见人,似乎无人见识过她的真面目,不过光那身姿已经是令人疑是仙子了,估计是国色天香,不可能赛似无盐。”骆俊彦接口。

“我见过,是倾城倾国之貌。”我想起秦铖所画的她的容颜,脱口而出。

“好,今晚花重金请她来我这相府展示一下才艺如何。”父亲询问。

“那花柔姑娘是自由之身,未必肯为钱财来此。”

“当今天下,谁敢忤逆我柳重天,来人,速去烟月楼唤花柔前来,来也要来,不来也得来。”父亲断然命令府中总管柳青石。

偌大的花厅,片刻间嗅不出丝毫方才把酒颜欢的温情,空空荡荡,只得父亲专横的声音不肯息止。

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无由打了个冷战,霎那间心坠落,涌出一片冷悸。

席间变得无比岑寂,只有西风阵阵吹袭窗户,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回禀相爷,那花柔姑娘此刻并不在烟月楼,而是在落云轩,有那宋怀碧阻挠,小人无法召唤。”柳青石转回禀告。

“只是小小一个制贡笺的,竟敢如此放肆,来人,速去落云轩给我把人统统押来。”父亲震怒。

“不过是区区一名烟花女子,相爷何必如此动怒为难呢。”俊彦劝道。

“是啊,父亲何必为这小事误了眼前的良辰美景。”我也忍不住出声。

“我不过是想一睹那花柔的风采,是否绝世,本无意为难,谁叫他们敬酒不吃要吃这罚酒。”

“父亲这般想见这花柔,莫非有什么意图?”我把心中升起的疑问倾吐出来。

“还不是为你姐姐,她前几日托你召我进宫,说什么怕风华不再失去皇上宠幸,叫我帮她挑选一个不逊她当年的女子进宫伴她左右,也就伴皇上左右。”

我抽了口冷气,无由竟为花柔惊痛。

她来了,面纱已被摘除,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破门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光,那已令我心中无数次悸痛的容光傲然而圣洁。

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反被衬得发紫,西风像一群蝴蝶藏进她的袖中,飘然鼓动。

后面尾随的是一对四十开外的男女,虽相貌普通,亦有风华气度。

“好,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花柔姑娘简直就是诗中那倾城倾国的佳人,不知才艺是否也倾城倾国。”父亲竟也忍不住出声赞叹。

“这难道就是柳丞相的待客之道。”花柔身旁的妇人责问着,神情不卑不亢透出一派大家风范,莫非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造笺师宋怀碧。

“本相出重金相请,不知花柔姑娘为何拒绝?”父亲对宋怀碧的指责不加理睬,反而责难起花柔。

她淡然一笑,那笑,似乎看穿风月。

“难道相爷真的以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吗?”

“你沦落风尘,不为利,却为那桩?”

“人人皆有身不由己的隐衷,相爷派人这般唤我前来不就是为听花柔抚琴吗,那小女子就献丑了。”

她虽是婉转应对着,声音却象是冰冷的珠子,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从她指尖流出的那琴音,清清地怨,恻恻地诉。

到得最后那琴音,蓦然的悲痛欲绝,彷佛永恒地在替世人呜咽着。

我感到充斥胸腔的惆怅与哀怨。

“花柔,你可想荣华富贵,本相欲举荐你进宫,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闻听父亲此言全身一震恍如电亟,“多谢相爷美意,小女子自知不是富贵之命。”

“得罪本相爷,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姑且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就先留我府中。”父亲断然道。

“柳丞相,你这是变相的强抢民女,简直目无法纪。”宋怀碧愤怒上前。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本相,免得这件事情流传开来,不如沈夫人和沈先生也暂且先留在我这秦府的大牢。”

“若丞相肯放了我义父义母,小女子便答应进宫。”花柔出声,语气坚定,犹如烈士断腕,痛断决绝。

“既然花柔姑娘应允并求情,那本相就放二位出府。”

“我可否送义父义母出府再回转,丞相若不放心可派人跟随。”

她缓缓和宋怀碧夫妇转身离去,那姿态凝重,仿佛被夜空中霜露浓重所迫,如同一道凄凉白虹。

我喘息艰辛,刚才一幕幕的汹涌将我从头至踵的冲击,令我虚弱及悲哀。

她是秦铖心目中爱着的女人,我理应为她有这样的结局远离秦铖而快乐。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

我想帮助她,爱屋及乌,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对秦铖有所补偿,使他开心。

可是,我如何才能帮助她呢。

我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我竟然又开始颤抖起来,心跳似欲破胸而出,脑中思绪万转波动得我耳鸣目眩。

“依兰,你是否身体不适,不如先带霄云回去吧。”依虹发现了我的颤抖。

“好,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走出相府,准备上轿的时候,我瞥见她的身影拂开阴霾天地纠缠风雪,款款行来,似出自悠远前尘,风华映亮整个阴沉的寒冬。

“秦夫人,可否留步?”她喊住我上轿的步子。

我转身立定,她已行至我面前。

尴尬着,歉疚如灼烧的火,吞噬着我的身心,我的喉咙,不死不休,我无法出声。

“我有个请求,夫人可否把这个替我还给秦大人,多谢了。”她说着从头上拔下挽住发髻的那支玉簪。

长长的秀发瀑布般直垂下来,宛如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荧荧月光是那花上的露水。

我接过玉簪,低头看一眼,那是秦家之物,有一对,一支在我这里,没想到秦铖把另一支赠与了她。

玉簪上象征高洁的兰花,雕刻得精致,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花香。

“我……”抬眼,眼前竟已经失去了她的人影,我握着玉簪,若不是玉簪上留有她渐渐幽眇的体温,我几乎怀疑只是梦,但怕有梦也难到天涯。

忽然回旋起了一阵寒风,打断了我怔怔的迷茫,扰乱了静夜的温柔。不知哪棵树上折落了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无限地凄凉。

我只觉深沉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正月十八,天气乍晴,我正写信,预备把花柔的事情告诉秦铖,叫家人去次边关。

“二姐,听说花柔出事情了。”依虹和俊彦匆匆来找我。

“我刚才去看母亲,听下人说及那花柔姑娘自毁了容颜,父亲极端震怒,好象已把她关入大牢,可能不出几日会被处死。”

“二姐,我们想个办法救救她吧。”
她竟然自毁了容颜……何等刚烈的一个女子。

我无法想象那样淡静自若柔弱如风的女子可以如此惨烈决绝孤注一掷。

莫非在她给我玉簪的时候,就决定用自毁容颜的一博来换那清白气节。

我一定要救她,我终于下了决心,不顾一切,都要让她生着离开相府。

“依虹,俊彦,我有个主意,平常父亲对依虹是百依百顺的,这次不如依虹你先下手去牢中把花柔姑娘接到骆家,再向父亲说花柔容貌既毁,无法入宫,不如就留给你做伴,欣赏她的才艺。”

“父亲不答应怎么办?他还是会派人捉回去的,不妥,不妥!”

“既然这样,那就我来,我只要你们帮我一起帮花柔离开相府,然后我会送她离开京城,父亲追究下来由我担待,难道他会不顾念父女之情不成。”

“二姐,一起救人一起担待。”

趁父亲上朝的时候,我和三妹偷偷来到牢房,支使走看守的下人。

走进牢房,立刻感到我的脚步入轻软的灰尘之中,举步间,翻腾起浓浓土味,冰冷而颓废的腐败气息。

摸到牢门的刹那,心中原本的惶恐突然一扫而光,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要紧紧咬牙才可以制止我牙关打颤,沸腾愧疚的心跳似乎隔着门板都可以听到。

这牢门依然坚固,而我的人生却是从这里开始破败。

曾经我来过这里,曾经我看到自己最爱的丈夫在这里遭受非人的折磨。

不知道花柔怎样?我脑中浮现都是秦铖当年血迹斑斑凄厉惊魂的身影。

花柔侧着身子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发纠结凌乱铺散在地

“花柔姑娘,花柔姑娘。”三妹轻声叫唤

她依然一动不动,似乎毫无生气,难道她不堪折磨已经……

从牢门口走到她身边此时如天涯般遥远,我的脚步沉重如绑着千钧巨石,是一种为时太晚的绝望折磨。

依虹在她身旁蹲下,用手拨开粘在她脸庞的长发,探测她的鼻息。

我站定在一侧,她衣裙上的点点污血痕迹,让我触目惊心,能想象出鲜血肯定曾经像开了一蓬湿湿的烟花,纷纷扬扬落下,然后在凄风里渐渐黯淡凋残,零落成泥。

但更惊心却是她右脸颊的那道伤痕,深深的皮肉翻出由眼角至嘴角的伤痕。

原本何等秀美的容颜布满血污,满额冷汗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狰狞得令人打颤。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无惧生死的女子。

忽然一只冷得象冰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脚踝,似乎带着无限痛苦,用力到阵阵痉挛,仿佛要让她的指骨与我的踝骨碎在一处。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于无边黑暗中见到一丝微明:她还活着。

“二姐,她昏迷着,额头好烫,看来情况不是很好。”依虹直起身来对我说。

我刚欲开口,忽然听见她发出一声喑哑叫唤“秦铖”,仿佛包含了无穷伤痛,却又无力地仓促中断,没了声息。

“二姐,她好象在叫谁的名字。”依虹从地上抱起花柔。

我的泪水急骤而下,滚落在腮边,心便在一瞬间紧紧缩了起来,直缩到发痛。

见了她这般,我终于明白情为何物,如此的惊魂动魄,自在不羁,刻骨铭心。

我不得不改变原本把她送离京城的打算,而是把她安顿在府中的后院,悄悄请来医生为她诊治。

父亲雷霆大怒,我只说已经把花柔送离了京城远走高飞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和依虹终究是她女儿,他也没有太重责罚。

五天后,花柔终于醒转。

“秦夫人,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本该恨我才对。”她问我。

“我没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爱恨兜转。我只是想赎罪,只是不想我父亲错的太多。”

她求我给她一面镜子。

她拿起镜子时,四下里死一般地安静,除去她的喘息,她的心跳,她血脉流动的沙沙声,和她颤抖时簌簌的衣响。

我以为她会撕心裂肺,痛苦万分仰或大声悲泣。

但是,她没有。

她的神情只是显得十分恍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睁着一双空茫的眼神,叫人瞧了很是心酸。

曾经冠盖满京华,如今斯人独憔悴。

我和她都是落寞的女人,为什么阳光那么高那么远,却还照不到我和她的身上。

半个月后,花柔已经能够下床行走。

霄云和她一见如故,整日缠着她,她也耐心细致地教霄云识文断字,讲解古今。

“花柔姑娘,这玉簪你还是拿回去。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如何?”

“这,那好吧,姐姐。”

她对我讲起她的身世,我忽然相信果真有世事纠葛不清这样的因果。原来她竟就是因三妹的一念而被逼得家破人亡的花清流的女儿花弄玉。

不知道三妹此番的救她能否赎当初害她的罪。

二月十六,冬去春来,估算着该是秦铖回转京城的时候了。

夜幕垂垂下来的时候,他未出现,我想是明天才到吧。

天色灰暗,无半点星光,开始下起雨,雨下得密,我徘徊在庭院的树下,树叶疏得仿佛屋漏,留下细细碎碎地一阵响。

忽然远处有连绵的雷声在声声传递过来,电光如枯枝如利剑划破我眼前的黝黑的天幕,这突如其来的景象令我骇怕惊心。

我赶紧冲入屋内关好窗户,心脏紧张抽搐地在死寂声中等待,等待那震破天庭而来的滚滚大雷。

半夜的时候,忽然外面人声喧腾,有人在急促敲门。

我慌忙起床,赶至大厅,只见三妹披头散发全身凌乱湿透在哭泣。

“二姐,爹爹被杀了,是姐夫深夜带人闯进相府杀了爹爹。”

“不可能啊,秦铖还没回来呢。”

“他回来了,而且是和太子一起发动兵变,俊彦也和太子他们一起去击杀禁军统领柳长安夺取兵权了。”

我呆若木鸡,神智顿被抽离,天翻地覆为何总让人如此猝不及防。

我如同溺水之人沉入水中旋涡,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父亲,为什么有了一次不够还要让我承受第二次?我的心碎成千瓣万瓣,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有心。

他们的恩怨彼此清算,我的情仇也已昭然,留给我的永远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选择,总是无法洞若观火,纤毫毕现地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比我自己死还要更加难受。

面对依虹企求我拿主意的眼光,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样。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和风穿过我的衣衫,入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随风雨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打了个寒颤,才惊觉到料峭春寒的冷,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尽思量,尘暗凄凉,欲凭危槛恨偏长。




尽思量,尘暗凄凉,欲凭危槛恨偏长。

每一秒都有聚合,每一分都有离散,每一刻都在改变,人世间哪里有什么永恒?

人生真的就是这样吗,相处一场,相伴一程,然后挥手一别,风流云散,也许就永不相逢。

自那晚他匆匆离去,我再也未曾见到他,只收到他叫家人带来的口讯,说要远赴边关,少则二个月多则三个月才能回转。

我不由怆然,我以为我与他已经可推心置腹,无须隐瞒,他分明出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让我知晓分担,甚至走前见上一面都未曾。

难道真的即使相爱的人彼此也是会间隔着一片雾,一层纱,一扇窗?

可我还是宁愿筑起这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永远逗留在这窗内,无论他的心是在窗内还是窗外。

曾经有过一段欢声笑语的飞花阁又复颜凋声息,茫茫静寂,一切随流光而逝。

每日看着逐渐黯淡的棋盘,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密布丝网,象自己日渐枯萎的心。那些原本只是凝聚的思念,辗转成欲罢不能的酸楚。

到得过年时,我核算了一下已经筹了二万左右的银两,想着只要再熬上半年光阴便可救出身在狱中的父兄。

我还是未敢把自己在青楼卖艺的事情说与母亲听,怕她生怒说有辱门楣不再允许。责怪我事小,耽搁救人事大,我决定还是走到父兄出狱后再说。

正月十五,细雪霏霏,天地依然是这样彻骨地冷着。

任凭烟月楼里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空气还是那样静静的,冷冷的流动着,总像弥漫着一层厚厚的寒意。

黄昏近晚时分,我走出烟月楼,去落云轩拜访义父义母和他们共度元宵佳节。

京城的街道未等日落西尽便早早张灯结彩,准备起晚间喧闹的灯会来。

蜿蜒的街道,蜿蜒的流花河,河水苍黝的深色正好衬映出悠然的灯火阑珊,雪花飞舞处,似有似无点点落寞人前。

到得落云轩,义父义母已经备好酒菜等候多时。

菜尚未凉,酒尚未过半的时候,琴儿匆匆从外面走进花厅:“相府总管柳青石来访,说是奉柳相爷之命,特地出重金请花姑娘去相府献艺。”

光听见相府,我已经不愿意,方待出声叫琴儿去回绝,义母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由她来应对。

她起身和琴儿一起离开花厅去了前庭。

不消片刻义母回转后说:“我已经打发走了柳青石,叫他回禀柳重天,今晚花姑娘已是我宋怀碧的座上佳客,凡事总应讲究个先来后道。”

我无由感激,若没有他们的温暖呵护,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捱过这样的骤来风雨冷月孤霜。

厅外回旋起了一阵风,院内的梅树忽然一抖,凋下花瓣。落到雪地上时的几缕风情,玲琅碎玉般迅速地消失不见,如雪化无痕。

这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果然没等多久,柳青石再次来临,说是奉柳重天之命一定相请过府,实际是如押解犯人般把我和义父义母押到了相府。

我又看到她,柳依兰。

她端坐着,也正朝我望来,脸色显得苍白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

看得出她是不快乐的人,不快乐的样子却还是楚楚动人。

那坐在正中相貌普通明显发福的人就是传闻中不可一世的柳重天,就是陷害我父兄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柳重天。

我压制住自己翻腾不止的愤恨,行了礼。

“本相出重金相请,不知花柔姑娘为何拒绝?”他出声责难于我。

我眼光与他的目光渊亭岳峙,从他那里让人感到一股潜在危险的力量,似乎一旦触怒奔放,便是磅礴万里将我灭顶湮没。

“难道相爷真的以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吗?”我微微一笑

“你沦落风尘,不为利,却为那桩?”他词锋锐利继续紧追相逼。

“人人皆有身不由己的隐衷,相爷派人这般唤我前来不就是为听花柔抚琴吗,那小女子就献丑了。”

我坐到早已经准备好的琴登上,弹起一曲《梅花落》。

琴声漫漫荡漾开来,婉转悲凉如开在我心头之上的一朵哀伤之花,片片凋零在纷纭人世黑夜尽头。

“花柔,你可想荣华富贵,本相欲举荐你进宫,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谢相爷美意,小女子自知不是富贵之命。”我慌忙推搪。

“得罪本相爷,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姑且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就先留我府中。”柳重天断然道。

“柳丞相,你这是变相的强抢民女,简直目无法纪。”义母愤怒上前出声斥责。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本相,免得这件事情流传开来,不如沈夫人和沈先生也暂且先留在我这秦府的大牢。”

仿佛有一股重压正铺天盖地而来,欲将我压得奄奄一息,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若丞相肯放了我义父义母,小女子便答应进宫。”我悲愤出声相求,只觉寒意上涌,却又似有火烧在心头,我不能连累义父义母。

“既然花柔姑娘应允并求情,那本相就放二位出府。”

“我可否送义父义母出府再回转,丞相若不放心可派人跟随。”

冻月黯黯,云雪沉沉,霜风猎猎袭人。

我送义父义母走出相府穿过一条街后双膝跪地:“花柔有一事相求义父义母。”

“柔儿,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答应于你。”义父搀起我已是老泪纵横。

“我已经筹得二万两银子,数目尚不够救出父兄,若我有什么不测,恳求义父义母能相助代为救出父兄,让他们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柔儿,我们答应你便是,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义母用她微微发颤的双手一把拥抱住我,悲从中来。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冰冷的额头贴着她温暖的颈项,任心里无法压抑的愤恨和悲伤流水一般缓缓从我心底升起,化成我的泪水滂沱而下。

我是如此的脆弱彷徨,可是没有人能够照顾到保护到我,一切都必须由我自己应对。

回转相府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蔓延天地,元宵佳节的夜空开始烟花四射,那一瞬间的怒放光艳,只是更衬出那夜空的黯淡凄绝。

我看见柳依兰从门口走出预备上轿离去,是什么让她清瘦得骨销形立,亭亭的身子在冬天的寒风里弱不胜衣,像一朵半谢的木芙蓉。

我叫住了她:“秦夫人,可否留步?”

她转身凝望着我,眼中波光蓦然一闪,那闪过的似乎是憔悴是歉疚,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她对那一番风雨暗袭人的无奈。

“我有个请求,夫人可否把这个替我还给秦大人,多谢了。”我从发间拔下秦铖送我的玉簪放到她的手上,随后迅速步入相府。

远处传来树被风吹折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无限地凄凉。

这无情西风阵阵不止,吹落春夏、刮走秋冬、岁月流转、人世变幻,而我只得霜风雪雨、悲肠恨愁。

第三日清早,阳光隔着门窗渗进屋内,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和那暗暗的红木家具的影子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淡金色。

我意已决,有此厄运不正因为我的容貌和才艺吗,与其一生囚禁深宫强颜欢笑不如毁了这些断绝柳重天的痴心妄想。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枚金钗,紧紧握住凤头,只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辉。

我缓缓用力,让尖利的一端刺入我的脸,然后用力向下一划,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划破的不过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只是一场虚空。

我听到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扯开沉旧的丝帛,不秫然,反而有些悦耳。

我没有感到疼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尖刺划出一团滚烫的鲜血, 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

我觉得伤口开始灼热,烫得我的手都握不住了金钗,静寂中响起它与地面脆生生碰撞的声音,久久不散。

我忽然觉得冷,眼泪直淌下来,一滴、一滴、成行,嘴部掣动一下,却不能动弹,剧痛突然象烟花一样放射,直达心肺。

我的脸上像冻结了一层冰,身上也像冻结了一层冰,心上更像冻结了一层冰,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清晨。

毁容不过是瞬间的事,却仿佛耗尽了我整整一生的力气。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乏无力感,在瞬间淹没着我,一种坚固的东西正迅速消融一如烈日下的薄冰。

所谓人间得失,世上荣辱,皆飞出界外,无影无踪,因我已力不从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虚弱和凄凉。胸口隐隐升起模糊的钝痛,那是我的心痛? 抑或是我反抗自残的伤痛?

迷朦而无边无涯的黑暗如同轻灵羽毛飘落在我的眼前,象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到我身上。

我慢慢委顿在地,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醒来时是一个晚上,烛火暗淡,火影闪动间一个模糊人影出现在我视野,如同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努力细辨,我望见的竟是柳依兰的脸,她眉间眼内,满布着痛疚与焦急。

“秦夫人,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本该恨我才对。”我聚集全力勉强出声问她。

“我没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爱恨兜转。我只是想赎罪,只是不想我父亲错的太多。”她微弯着腰,手伸过来试图摸我的额头,清澈的眼眸中却空寂一片。

她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渐近到无比清晰易辨,就像沉在波涛深处的一根白色羽毛。

我突然想起我的伤口,只觉得脸颊火一般地烫痛难忍。

我滚烫的额头感受到她手上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似乎是一份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一时间仿佛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而去。

我忽然觉得在这苍茫的人世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她已经是可以冷暖相呵。

我问她要了一面菱花镜,我想看一眼我的脸到底成何模样了。

那尚未完全结痂的疤如同一条蚯蚓蠕动在我脸庞,显得无比狰狞恐怖。

没有惊怕伤心,我很坦然。容貌丑陋至此的光景不能波动内心太多,不过如死水微澜,因为我已经历九死一生、再世为人。

她直起身推门离去,门内的灯光只映亮了一角夜色,她慢慢行出光明之外,我看见浓黑的夜色慢慢染透她的衣裙。

在这样黑的夜里,没有月光。她是否和我一样觉得无比孤寂,深沉的悲凉。

过得半月,我已能下床行走,我托柳依兰帮我捎口信去落云轩报个平安,却得到义父义母已经关闭落云轩离开京城的消息,我的父母兄嫂也在他们的救助下安然离去了。

我很欣慰却也怆惘,天地之大,环望无垠,不知茫茫何处,渺渺何年我才能寻觅到并与他们相逢。

闲来无事,我沿着秦府后园的石板小径,绵踢独行,地下苍苔满布。

“娘,这个字念什么啊,笔画这么多,写起来很烦的。”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我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书房,柳依兰在教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习文识字,想必那便是秦铖之子霄云。

柳依兰看到了我,似乎一怔。

“写的真不错!孩子挺聪明的。” 避免尴尬,我先出声说道。

“霄云,快叫柔姨。这孩子由于年纪尚小,没笔力,字体还不太工整。”

“柔姨,你为什么蒙着面纱啊。”孩子童言无忌。

“因为柔姨长得丑啊!”我笑道。

“花柔姑娘,这玉簪你还是拿回去。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如何?”

“这……那好吧,姐姐。”我没有推却。

我不推却,不是我真想如她所说,和他共事一夫。而是我只想暂时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只为了要再见他一面。虽然我不知道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他,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

虽然只可弹指相聚,他终究不会成为不可能成为我的归宿,但至少曾经一起,我们并肩笑谈红尘闲看叶落,我们相对灯下弈棋作诗饮酒。

没想到霄云这孩子对我一见如故,开始喜欢整日来我这里让我教他诗文,讲解古今,甚至央求我教他吹箫。

时光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在秦府等候秦铖已等到冬去春来,庭柳如烟,深锁情愁。

二月十六,柳依兰说秦铖这两日便会回转,到得晚间,依然未闻任何消息。却是有春雷阵阵下起了雨。

“柔姨,你吹个曲子给我听吧。”霄云依偎在我怀里仰起脸恳求,他的眼睛比星光还亮,酷似他父亲。

我取出玉箫开始吹了起来,曲中是那草木气息盎然和春风拂人和煦,孩子是不应该听哀伤的曲子的,童年的时光理应欢快如此曲。

“柔姨,好几个晚上我都看见我娘小声哭泣,你知道为什么吗?”霄云忽然问我。

“那是因为她伤心了。”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是羞愧。

我的逗留原来竟已伤害柳依兰,她伤心可能因误会我新颜代替旧欢,令以后记得她的惟有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我知道只有极爱才令她极痛苦,令她伤心。

“如果妈妈不伤心,我就会更加开开心心的。而且,我也要爸爸和柔姨都一样过得快活”他声音里天真清脆的憧憬令我汗颜无地。

我对他轻轻一笑:“柔姨再给你吹一曲,你就安睡了可好。”

他在我的箫曲中沉沉睡去,把他安顿到床上, 我转身离去,准备回自己的住处,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要直跌到屋外的风雨中去。

我知道方才我骗得了霄云却无论也骗不了我自己,明天或许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半夜的嘈杂声惊醒了我,莫非是秦铖回来了,我穿好衣衫赶往前厅。

厅内的景象令我惊愕,柳依虹披头散发全身凌乱湿透在哭泣,柳依兰面朝窗外,背对着我,她的背影仿佛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在柳依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原来秦铖非但回了京城竟还去了相府杀了柳重天,一场变故就在眼前。

节气只是初春,料峭寒意破窗而入凄凉彻骨,迷茫春雨漫天漫地。柳依兰望着窗外寂冷的院落忽然问我:“花柔,换了是你,你会怎样?”

我无言以对,换了是我,我同样难以决断。
我走到她身边,默默握住她的手,陪她立在窗边。她的手那么冷,一种深刻的怜惜令我胸口泛酸。

我忽然觉得她算是人海中的一个异数,令人钦佩。对付任何恶劣的环境,她总装出镇定一如恒常,尽管心中悲苦,却从来不发怨言,默默忍受。

我们就这么沉默伫立着,等候,也惟有等候,等候一个不知怎样的结局。

天已经大亮,秦铖还未回来,倒是霄云哭喊着从后面冲进前厅:“娘,柔姨,我醒来到处找也没找到你们,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吓死我了……。”

我抱起他,他抽泣着搂住我的脖颈。他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兰姐,我领霄云去别处玩耍。”我不愿意小小孩子停留在这里看到父母相见时的争吵或难堪。

我抱着霄云去了后花园,园内开满了迎春,颜色有淡黄与苍白,仿佛都已被初春寒意逼退了颜色,六神无主的萧瑟。

霄云开始饶有兴趣地摘花扑蝶,欢笑时他的神情明朗得就象是清溪里映着的一段天蓝。这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应该感受的。

我的心情却丝丝缕缕杂乱不清,直到落日西沉。

晚间,我准备休息的时候,依兰匆匆进来,神色悲苦:“花柔,他已经回来,你去见他吧,他在前面庭院等你。”

“兰姐,你做了什么决定,可否告诉我?”

“我还能怎样,随遇而安,只得嫁夫从夫,何况还有霄云需我爱护。我把你的遭遇全盘告诉了他,他急欲见你。”

我在庭院找到了秦铖。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他却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震动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他用另一只手扯下我的面纱,然后悸震地望我,双眼凝定不眨却泪水滴落,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我想闪躲心又不甘闪躲,情愿被他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秦铖!”忍不住热泪狂涌,他在我眼中变得模糊,我扑倒在他怀中,任凭一行行清泪如那江南绵绵似无尽期的梅雨般流个不止。

纵然人世沧桑,变幻莫测,可是他在我心中犹如中流砥柱,尽管风吹浪打永不沉没。

“柔儿,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我。

我的心开始狂跳,全身的血液都被浓缩的幸福煎熬得沸腾。我从未象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爱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是愿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愿意为他。

我愿意的,关山长河,碧空云渺,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和他同在。我很想这么说,一切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我知道那不过是在痴人说梦。那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我只能狠心说“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其实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只能无缘。

我不可以,我只知道柳依兰帮我死里逃生,我就不可以让她心痛神伤。

“既然你心意如此,我不勉强。我知道我已失去让你接受的资格。” 他松落抱我之手,神色惨然背转身去。

他不知道他背转身去后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无人知道我看着他这一刻时,是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  

我的痛苦应该是他的两倍,因为看见他的伤心我的痛苦便更添了一重。

“明日我便离开京城,现在就先向你道别。”我轻轻对他的背影说,然后仓皇离去,我怕他回身看到我的模样,便会明白我的真心。

回到屋内,我愕然,柳依兰竟坐在我床边,缝订一条簇新锦被。

“花柔,这京城你已无亲人,既然我们做姐妹了,这嫁妆还是让我这做姐姐的替你准备。你看,这幅百子图的刺绣锦缎可美?”

我伸手抚着红缎子上凸起的各色彩线,翻筋斗的、放爆竹的、踢毽子的、摘花戏雀的小娃娃,金碧辉煌的在烛光中浮动,如同梦境,精致亮堂,却不真实!

“兰姐,不必费心,明日我要离京了。”

她一怔,望我良久,离去。

清晨,春露宛转生辉,游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悄悄从后门离开秦府,巷子深邃静寂,空气中弥漫寒薄春意。

青石板上,我不敢回首艰难地步步走远,一步一步,我分明见自己脚下心血四溅,是被我自己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

我知道我这一离开,他只能成为我心中不敢思念而又无法不思念的人,以后可能终身不复相见。

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我回忆起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我从家中的后门溜出去,在茶山山顶遇见了他……

回到江南,没想到故居一片残墙颓壁破败荒凉,父母兄嫂竟未曾返回故里,可能生怕是非另觅他方安居了。

拂开门檐上结的蛛网,阶上黄叶成尘。一阵风过,扬起簌簌烟土,凄凉无已。我忽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

辗转寻访半年,依然没有任何亲人消息。

那日夕阳快落,归鸟回巢,我看到一处庵堂,名叫“离尘”,从此停留。

尘漠漠,事茫茫,萧然度春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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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9-11-19 17:58 |只看该作者
先看了个引子,:victory:好小说,占个沙发,再慢慢看。: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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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9-11-19 18:27 |只看该作者
看来,朋友是大手笔啊,咋一出手就是长篇,厉害!:handshake
真是世事无常,沧海桑田,才子佳人,到后来,俱是庙中客,庵中人!:diz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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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9-11-19 19:37 |只看该作者
这是楼主小说里俺最喜欢的一篇,大概俺心中有一个很“飘”的情结吧: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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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9-11-21 14:39 |只看该作者
香尘MM,小天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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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9-11-21 17:30 |只看该作者
抱抱,我滴天才小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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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9-11-22 08:07 |只看该作者
那是俺的小天才:vi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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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9-11-22 21:38 |只看该作者
占地把引子看了,明天再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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