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长贵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昨夜下了半宿的雨，光秃秃的山上没有草，更没有树，雨水夹带着泥沙顺着坡往山下冲着，原先枯焦的旧河道一下子就溢满了粘稠的水，冲得滩里的石头哗啦啦直响，长贵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发紧，他知道照这个样子，下游的拉淩河还不知道会怎样吓人呢！自己这台车能不能过得去就难说了。
好在峰回路转，东边的天色开始亮了起来，当远远看到昏黄的拉凌河的时候，一道天光终于撕开了阴沉的天幕，把眼前一大片湿漉漉的荒地照得刺眼。长贵暗暗吁了一口气。天开始放晴了，虽然大半个天空还是团着厚厚的云，在半空里推推搡搡的有如溃而不散的士兵。显然，昨夜的宣泄并没有让他们尽兴，它们还是观望着、犹疑着，等待着下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
长贵猛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吼叫着疾驰起来。车顺着拉凌河边的便道跑着，虽然离河岸近在咫尺，但这一代河底全是淤沙，车辆根本不敢通过，只能绕上四十公里的山路，到了小垭口的地方才有过河的地方，风化后破碎的山石铺在河底，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涉水渡口。
车窗外拉凌河翻滚着浊浪，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阳光在云团间不断地巡弋、穿梭，车窗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晦暗。一只长腿的蜜蜂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扑向有阳光的那一面的车窗。天色一暗，它又忽然不见了，像一只小小的精灵。此刻阳光正好，长腿蜜蜂就在车窗玻璃上嘤嘤地舞蹈着，一会儿又趴在了窗户上一动不动舒舒服服晒着太阳，时不时翘起细细的长腿，如杂技演员般梳理着自己那一对透明的翅膀。我在想，你是怎么钻进了车里，这里可没有鲜花，而你的失踪，会不会让你的兄弟们着急呢？
吱的一声，车重重地停住，我有些惶然地看了看前方，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异常。
怎么了？长贵？我有些疑惑，忙问他。
长贵没有吱声，眼光却落在了我旁边的车窗上，他的右手拿着一团报纸，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长贵的表情有些愁苦又有些慎重，我正思忖着，他隔着我的头忽然把报纸压在了玻璃上，嗡嗡声戛然而止。我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一幅画面——正在美滋滋享受着阳光的蜜蜂轰然中跌落凡尘化成泥。
长贵一边很小心地把报纸折起来，一边恨恨地说了一句，日你妈！让你再搅骚！我没有转回头看他，我发现窗外路旁河里的水好像又涨了一些，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乱草在河水里激荡着，仿佛不甘心地挣扎。心里忽然对长贵生出些莫名的愤怒，一只小小的蜜蜂，你开了窗户放他出去不就行了，干嘛这样！真是的！但我不能说，只能把这个念头放在心里。
长贵，别管他了！好像是涨水了，咱们还得赶路呢！水这么大，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老李在后面说道。车又开动了，车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只剩下发动机单调的轰鸣。
我和长贵不同，我倒是对这场雨很有几分好感。他急着出去，我知道是惦记着女朋友芸香。年初父母托人给介绍的，邻村的一位姑娘。姑娘的照片我见过，一位朴实的略带羞涩的样子。一只手轻轻拢着额前的长发，一只手扶在树干上。原本是不错的造型，可惜由于紧张的缘故吧，那只放在树干上的手就显得不太自然。
我笑着问长贵：长贵，这照片是你自己拍的吧？长贵有些得意的呵呵笑着。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我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说：我当然知道了！其实我也是瞎猜的。农村虽然不像城里人那么放得开，但也不至于这般拘束，拍个照片算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能让姑娘有些紧张和羞涩的自然不会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也不会是照相馆的摄影师，会是谁呢？其实还用得着猜吗。
分队的同事，很多来自农村，在农村找对象娶媳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报纸上说，现在的男女比例已经严重失调，作为城里人可能还感觉不到，作为偏远农村来的小伙子可就有切肤之痛了。
常年累月待在野外，有时忽然会想一些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很荒诞很离谱，又和你八竿子都打不着。有一次看一部外国大片，里面有很多的海洋的场面，印象最深的是海洋的变幻莫测，有时候会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会把它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给吸进去。
漩涡，我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一个隐喻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子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牵引着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吗？甚至很多的人始终都还感觉不到。
我之所以不讨厌这场雨，是因为我并不急于出去。在山里待得久了，心里反而是更加的自闭。很多很多的时候，你待在一个只有荒山和沙漠的地方，心里慢慢也就不焦灼了，慢慢地就麻木了迟钝了。仿佛有意识地刻意在回避。记忆也如褪色的老照片，越来越模糊。有时脑子里猛然间浮现出一个场景，自己却很恍惚，都分辨不出来它是否是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做过的一场旧梦，或者根本上就是白日的臆想。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窗外是漫无尽头的黄土和沙砾，青灰色的花岗岩发育的很好，说明在若干年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天崩地裂的巨变。不知不觉间，车绕过了小垭口，拉凌河的渡口到了。渡口的两头有几条凌乱的车辙印子，没有水痕，看不出具体的时间，但可以确定的绝不是今天上午才压过的。
看到浑浊的河水翻着波浪急速向下游奔涌，我们都愣在河边，半响老李问了一句：这么大的水，能过吗？我没吱声，又看看长贵，他在河边望着，有些心神不宁。他在河边来回走了好几趟，跺了跺脚，又搓搓手，拿起一根竹竿这捅捅那捅捅，终于说了句：不行就试试吧！我有些担心，问他：好像要比前次的水大！他说：差不多吧，我能过去！我们没再说什么，心事重重地钻进车里。车又开动了，此刻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在默默祈祷上苍，希望能眷顾我们一次。我也知道，长贵不是不担心，只不过想出去的冲动压过了恐惧感。我转念又想，以前在山里，什么样的激流险滩没见过，很多看似危险的河流不也是过来了吗！或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转眼看了看老李，他紧紧闭着嘴，一副很严肃很凝重的表情。看着他的两只手手指相扣，紧紧握着，我心一下子就被揪住悬在了半空。发动机一声怒吼，车冲进了水里，浑浊的浪头一下子扑上了车的引擎盖，发动机的轰鸣瞬间低沉了下来，我身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也使着劲，好像这样就可以帮衬着汽车一起努力似的。十米、五米……离岸边只有三米了，突然车身一抖，忽然停了下来。长贵绝望地使劲踩着油门，连乱草似的头发也夸张地乱颤，车像被铁链栓牢的犍牛前后挣扎着晃动着，就是不能移动半步。
完了！我在心里喊叫了一声，我想今天肯定是出不去了。怎么办！这时，水流已经从车门底部渗了进来。先出去吧！老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又说，咱们也不能就这样坐着吧！我想了一下，对傻呆呆的长贵说，别关电门，先让车就这样着着，不然一熄火，就可能再也打不着火了。或许我们还能想想办法，把车开出来呢！
我们从水流的下游方向打开车门，依次走下河，河水的冲力比预料的大，我一个趔趄，险些被水冲倒，赶紧死命地扒着车门……
走到河岸的时候，我们三人的裤子全湿了，被山里的冷风一吹直打哆嗦。我们仔细观察着有些倾斜的车辆。终于明白了车被卡住的原因，一块脸盆大小的圆石正好卡在左后轮前面。我仔细看了看，忽然想到了车的后货箱里有一把铁锨一把钢钎，是上次他们挖槽子放在车里忘拿了！我眼睛一亮，又转身跳进河里，走到后货箱把钢钎取了出来。长贵见状，便和老李一起过来。我有些兴奋地说：看，你们看！有办法了！这不有钢钎吗！我觉得有戏！咱们只要是把这块石头撬开，车不就能出去了吗！长贵沮丧的脸上忽然有了血色，他结结巴巴说：是啊是啊！咱们赶紧试试，一定行的！
我拿钢钎插进石头的底部一撬，石头竟然开始活动，长贵老李早已看在眼里，忙着过来一起发力，石头顺着湍急的河水滚落出去了……
傍晚时分，我们又一次在格尔木一家久违的餐馆坐着，姿态优雅、表情安详，长贵又开始说了。话说去年的十月初三，我们村里的王大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你们猜怎么着了？我哈哈笑着轻轻捶了他一拳，慢条斯理地说了：你再别说你大爷了，你都说了N遍，你大爷终于带回了老相好，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是的，长贵也很快就见到他的芸香，我想这小子一定行的！嗯，一切都功德圆满了！还缺什么呢！
雷达卡
发表于 2014-6-7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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