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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晓宇是在高中,他跟我分在同一个班,据说他父亲是什么官。他带点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痞子味,却偏爱腻着我,大约缘于对文字的共同爱好吧?晓宇钟情诗,那种空灵而唯美的小诗,每次都在草稿纸上胡乱涂抹,完了随便扔过来:“帮我看看?”
我总是皱眉,为他对文字的态度。我把玩文字,怀着虔诚和敬重,把对生活的憧憬、感悟编进小说里,却极少花功夫斟酌诗词。晓宇笑侃我缺少诗心,诗心是什么?我不懂,也懒得深究。
晓宇叫我“姐”,带点孩子气的撒赖,我就只得帮他整理,或者用“阅读”、“誊写”这类词更确切吧,因为他的诗句太短小,精悍得来不及出错。
例如《花》,他写了六行32个字:
有一朵花
开在你的床头
也许这夜
她没有入你的梦
但她一直——
守,候,着
《海棠》是三行17个字:
我并不确定你开放的目的
但真的——
很,好,看
品读这些小诗,再帮他誊抄成了我的任务,晓宇自己却难得再看一眼,他似乎很随意、很漫不经心去涂鸦,表达他某个时刻的瞬间思维而已。他也不肯正规使用标点,总在结末句每字一顿,叫人哭笑不得。为了特别强调?抑或舒缓语气?自然是不得而知,看多、看久也就习惯了,我半开玩笑戏谑为“痴子体”。
晓宇爱霸占临窗的座位,外面有棵高大的香樟树,微风吹拂时,清香四溢,叶子翩然舞动。晓宇却并不多看树,他的视线停驻于来往穿梭的人流。他会问我:“姐,人跟虫豸没什么两样,是吧?”我素来不赞同男孩子太纤敏,总随意敷衍他几句,他倒也并不在意我是否听了,好像于他而言,阐明自个儿的意思,就够了。
我跟晓宇相处融洽,不代表我会盲目支持他,有时我也对他颇有微词,例如他随意逗弄小丫头片子以及他对恋爱的不讲理态度。
与生俱来的淡淡忧郁和邪邪痞子气,加上帅帅、酷酷的外形,使晓宇颇受女孩子们青睐。那些初中女生——一群未脱青涩的小丫头片子,迷恋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天嗲嗲叫着“哥哥”,到我们的教学区来找他,肆无忌惮跟他撒痴卖娇。有次,两个小丫头还为争风吃醋差点找人打起群架,直叫其他男同学艳羡不已。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骂他:“你有点道德感好不?骗人家小丫头!”他居然玩世不恭回答:“关我什么事?”
这种不尊重感情的态度,实在叫人恼恨,我脱口而出:“你将来有女儿,也这般被人戏耍,你怎么办?”
“切,我非把她吊起来打死不可!”他立马就答,毫不迟疑。
我怒瞪他一眼,转身走掉,心里暗自切齿:这两套道德标准的臭男人,我再也不要理会。
不久之后,涓儿跑来找我,流着眼泪说:“姐,你帮帮我……”
我头疼不已,却还得找晓宇。晓宇对我嬉皮笑脸:“姐,我哄小丫头玩,你不高兴。好了,我不玩了吧,正经谈谈恋爱,你还要插手啊?”
“少废话,”我老实不客气,“你恋两三个月就始乱终弃,这也叫正经?”
晓宇收起笑,理所当然地说:“第一,我就抱过她一次,亲了她一下,谈不上‘乱’;第二,‘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算‘弃’?”
“你跟人情诗对和,”我打断他,“怎么就变成‘道不同’了?”
“她剽窃别人诗句,”晓宇阴黑着脸,坦承,“这就不可原谅!”
原来涓儿的情诗,都是篡改别人的?我哑口无言,这要在别人倒或许无所谓,但晓宇是绝不会容忍的。他认为对诗文,可以随意、随心,却不可亵渎,这观点竟使他对爱情也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
晓宇没读完高中,他的学习成绩不好,除国文课他能静心外,其他科目要么睡觉,要么跟老师捣乱。若非我这班长暗地里镇压,还不知他会捅多大的篓子呢。他最辉煌的记录是,把教政治的女老师气得涕泗横流,直冲到他家里去告状。
晓宇的父亲对他摇头叹息,到高二结束就赶紧送去参军,这是高干子女常走的人生路,到军营历练一圈,回地方轻松安工了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法子比,只得埋头努力读书,以图鱼跃龙门。
此后多年未有讯息,偶尔想起他时,觉得他像一尾小鱼,带着梦幻游弋在沟渠,诗句清灵、唯美,却偏在关键时刻,来点柔柔的痛楚。“针尖上的舞蹈”,是的,晓宇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晓宇仰慕海子,说他是最优秀的诗人。我不熟悉海子,只听说他脆弱而敏感,内心极为忧郁并压抑,他的诗歌充满死亡、黑色、悲伤、落日等等。我想,晓宇跟海子绝扯不上关系,虽然都对诗文有着致命的执著。
后来我跟晓宇再联系上,却是在网络论坛里,看到一首小诗《花》,四行不足20字,我第一眼就确定是他了,那遣词用句太独特:
缘份就到今夜
你走吧
因为_____
明晨我要独自谢去
相互聊起很多,才知道他混得不如意。到部队半年后,他父亲因车祸去世,直接后果是人走茶凉,晓宇退伍工作就没了着落。人是要先吃饭的,他只得什么都做,送货、搬运等等,后来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帮忙,薪水也并不很高。
他后来相识的妻子,初始迷恋他的才情,渐渐也被油盐柴米困扰,家里硝烟时时弥漫,她甚至跟他闹离婚。晓宇变得越来越沉默,诗文也越来越让人伤感。
情人节那天,他发出来一首小诗,看得我酸涩不已:
过去
她说,玫瑰呢?
还有你的诗?
现在
她说,谁要玫瑰?
还有这破诗?
花瓣凋零
还有——诗
那晚他喝醉了,在Q里找我,迷惘又混乱地问:“姐,只有钱才能带来幸福吗?”我沉默,半晌,斟字酌句答复:“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真还是万万不能!”
他的Q黯淡下去,从此不再闪亮,签名也变成“海子死了”,而原本内容是“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海子死了?这是很早的事了,这家伙搞什么名堂!
逛街遇到个老同学,无意中聊起晓宇,对方说:“有富婆早就相中他了,他偏死活不干,这回不知哪根筋不对,跑去找富婆要来50万,砸在他老婆面前就走了。”
哦,有这样的事?我静默片刻,那同学又絮叨:“那天碰到他,宝马车丢停车场,跟我坐出租车兜风。真邪门!”
邪门吗?假如是我,宁愿陪他用脚慢慢去丈量吧,那毕竟还是真实的他。只是,他怕再不会来找我了。海子死了,晓宇,也回不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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