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岁那年,姆妈跟阿爸商量,把二妞带去上海开开眼界。
这是我记忆分水岭。之前,我如何出生及长到七岁将永远为谜,谜底的知情者姆妈和阿爸——他们始终沉默,或者不是沉默,是不屑回答这种问题。七岁之后,阿爸在我不屈不挠追问中,指了指前面的花生地说:二妞是阿爸种花生时刨出来的。他刨地,惊讶发现我,于是抱我回家。做了一连串动作过后,看我傻愣愣的样,阿爸笑着过来摸下脑袋,嘱咐不要乱跑就若无其事下地去了。
阿爸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呢?我想方设法经过花生地,蹑手蹑脚,心扑通扑通随时挣破衣服,蹲在地头透过那一垄垄贴地植物的低矮空隙,企图发现一个奇妙世界,越想越紧张,越紧张越发抖,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我站起来迅速跑回家。姆妈骂,丫头没个丫头样,连路都不会走。面对姆妈指责,我也说不清为何要跑。
托的人带讯回来,等我放暑假时,姆妈约上另一青年妇女带着我,浩浩荡荡登船——去上海。
阿爸站在码头的身影刚成为小蚂蚁,我就被颠得七荤八素。船小浪大,走一摇三,我筋疲力尽蜷伏在姆妈怀里动也不动。记不得中间隔多少时光,只是吐完睡,睡醒了吐,到晚才上岸,姆妈宽慰我明天就到。原来此地是崇明七堡码头,还要坐船过江才到上海。
姆妈夹着我,半拖半提装满东西的编织袋,被熙熙攘攘人流挤出码头。我说我渴。姆妈把我放在地上,从编织袋掏出大搪瓷茶缸,一路小跑去江边舀了一缸水,端回来让我耐心等泥沙沉淀。等了很久,泥沙已经沉淀缸底,水还是浑黄,我终于嘶哑地哭起来。哭声中姆妈捏着汗湿的三毛钱从小店买了瓶玻璃汽水——桔子味的汽水,我看见姆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并咕咚咽了口水。等我喝完,姆妈拿玻璃瓶跟小店要了凉水喝,还掉瓶子并找回五分钱,这才惋惜地把搪瓷缸的泥水倒掉。
我们在崇明小旅馆住夜,次日清晨再坐船。到底是上海,崇明过去叫摆渡。姆妈有了经验,磨破嘴皮子从旅馆老板要半颗晕车药,等我睡醒,已经是上海。
拉着姆妈衣角,我又被半推半挤上了公交车,自己找了座位,姆妈说二妞过来坐我腿,我装没听见。姆妈压低嗓音又说了一遍,同时歉意地朝周边人笑笑,四周却没有一人看过来,姆妈的笑便像水浸染的宣纸逐渐隐去痕迹。她瞪了我一眼。
售票员喊:“介个小囡啥人家咯?”姆妈赶紧起身应答,售票员在厚厚的票签上随意又熟练撕下车票,看都不看,丝毫不担心出现多票或少票的情况:“二人六角洋钿。”伊人两片色泽柔和的嘴唇上下翻飞,一串字符飞快吐出来,又消失在柴油味充斥的车厢。姆妈说:“小囡还要票?”售票员眉毛微扬一下,拿票夹的手在空中挥出一道优美弧线,这整个车厢的人似乎统统归她管:“侬看看,只要坐位置就要付钞票,勿管侬大人还是小人。”
车出站不久,我开始晕车,原来位置是二节公交车中间的软联接,拐弯时一如船之颠簸摇晃,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姆妈身边,姆妈把我抱到腿上嗔怪我:“叫你过来你不过来,白白浪费三角洋钿。”她不关心我翻江倒海的难受。我委屈趴在窗边,一幅又一幅的画渐渐模糊,不一会脑袋耷拉在姆妈怀里。
二,
姆妈和一些人说着话,又有几个人过来摸摸我的脸,姆妈把我晃了几下让我醒醒,最后把我放在地上,我才睁开眼。工友送来了铝质饭盒蒸的米饭,很香。姆妈吃了小半,我吃了大半。
第二天姆妈就做工去了。这是奉贤郊区的一个抛光厂,抛光半成品的生铁零件,主要自行车脚蹬,是上海永久分厂。大卡车一车又一车装进来黑乎乎的零件,姆妈和工友们从卡车上一筐一筐抬下来,然后又把锃亮的零件一筐一筐抬上去,大卡车发动时,喷了我一脸尾气,呛了我半天。每当这时候,姆妈会把我抱起来,她还穿着工服,前面带个黑油布做的防护裙,头上蓝黑的工作帽,袖管还有黑油布做的护腕,嘴上还有口罩。马上又把我放下来,嘱咐我不要乱跑,注意地上别绊着。
要不是姆妈每次把我从人群中抱起来,我几乎不认识她。我每天蹲在车间门口,看着那二扇厚重红漆的大铁门,它虽然敞开着,可里面嗞啦嗞啦四处溅着火花。姆妈说了,只要我敢进去就等着打屁屁,还有我的小脸就会绷出小花。我不是没进去过,没迈二步,要么被人轰出来,要么被人拎出来。我只好等在门口,放工时,无数的腿从我眼前迈过,有几个用乌黑的手摸摸我脑袋,我生气地甩甩,当我被人一把叉着胳肢窝抱起来时,就是我姆妈了,每次好像和她隔了千山万水后的艰难重逢,我埋在她脖子里——这是唯一干净的地方,委屈得不成样子。
厂大门我也出不去,那看门的老头严厉地一次一次斥责我:“小囡勿要瞎跑,马路介许多车子,侬姆妈寻不着侬,会急煞。”还有那条大黄狗,我有时候故意去摇晃那个大门,使劲摇得咣咣响,大黄狗拉着链条忽啦忽啦,它挣脱着朝我吠,等那个老头闻声开门,我便飞似的跑回去。
更多的时候,顺着厂的围墙,一圈一圈地转,把背贴着墙,蹭着向前,听衣服和墙磨擦的沙沙声,后背又麻又辣。我把狗尾巴草一根一根挨序理好,打个圈然后把头尾绕进去,带在头上。月季花还未开,我把花苞摘下来当毽子踢;凤仙花开了,一朵二朵,粉的白的,还有结成了花荚,我轻轻一捏,它便“嘣”地一下裂开,花籽四处弹散;一排矮冬青修剪得齐人高,我找了一个正好我能钻进的小树洞,贴在树根,望着那片根茎交错的深绿,想着阿爸的花生地,眼泪汪汪。
晚上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姆妈打开用布包着的饭盒,热气便腾腾地充满宿舍,打的菜不够吃,姆妈托看门老头带豆腐回来,洒点小葱和酱油,放点煎熟的菜油,姆妈还没搅拌均匀,已被我吃了一半,因为老头经常带豆腐给我们,所以我改口叫他:“阿大”。
姆妈的师傅,我也叫他阿大。姆妈借了辆自行车,我坐在前面横杠上,晚风嗖嗖地从我耳边穿过,稻田在一天的暴晒后正温热地散发,我闻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息,青蛙呱呱鸣叫,车子驶过时,扑通扑通的水声四起。阿大开了大西瓜,递给我一瓤小的,顺便夸我:“介个小人老聪明,好好培养。”这时候,我坐在姆妈腿上,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细细地吃着西瓜。
三,
姆妈是个财迷。一次在集体劳动时,挖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满满的袁大头---真正的洋钿。姆妈无比激动,又用泥原样盖好,不知道怎么办,没等放工就跑去找阿爸,阿爸和姆妈半宿未睡,第二天二人红着眼上报村长,村长挖出来后,一家分一块。在经济窘迫时,姆妈就抱怨阿爸,整整一罐袁大头啊,现在才分到二块。
月色静静透过窗户,细碎均匀地照进来。姆妈和另一青年妇女的闲话才刚刚开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姆妈有时候要发现我没睡,就开始和另一人讲水鬼的故事,二人切切地笑着,听得我毛发皆竖,不敢近水。有一回突然惊醒,正听得姆妈对另一人说:“这床底老那么亮,还泛着银光,没准下面埋着什么东西呢。”另一人笑着说:“你以为以前啊,还有这种好事?”
白天姆妈做工前脚刚出门,后脚我拿着削铅笔的小刀,迅速钻到床底下,挖啊挖,挖出来的土没处堆,我就转圈挖,才挖二天就挖睡着了,姆妈找了我半天,把我从床底下拎出来,扑哧笑了。这件事情就此夭折。
偌大的宿舍只有姆妈和另一青年妇女,还我,仨人。工厂全是上海奉贤当地人。旁边一间就免费给一家具厂当仓库,堆着未上油漆的家具。每次我进那屋子,满当当的木香味让我沉溺,那是树汁裹藏阳光的味道,是树根从泥土吸收水份后发酵的味道,经千万次打造,终于打开所有。我的午觉就睡在衣柜里,细心地关好门,留一丝儿亮,美美一觉。醒来,揉着惺松的眼睛,站在阳光下,心里觉得难受。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空荡,整个世界好像就我一人,我穿着花裤子小汗衫,扎着小辫子,脸上枕的木纹未退,嘴角还涎着口水。天转了起来,云转了起来,地转了起来,我转了起来,那感觉也转了起来。
我写信给阿爸,不会的字用拼音,很快收到回信:“二妞,学校要九月份才开学呢,还有一个月,你乖乖听姆妈话。”学校和乖乖二个词,阿爸也注了拼音。
没办法,只好继续睡在柜子里。终于有一天,柜板发出轻微的裂声,吓得我魂飞魄散,第一反应坏了,柜子坏了,这个地方是不能再来了。我发烧了,心里模糊地想着大人发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想着我即将被挨打,想起那条大黄狗和看门的阿大,还想着姆妈扣工资扣奖金,阿大也不给西瓜吃了。姆妈急坏了,灌了安定片又不停换湿毛巾,最后背起我发脚往外面医院跑,吊了二天盐水后退烧了。
姆妈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瘪嘴哭了:“我要回家。”姆妈把我搂过去,也哭了。柜子的事已经到嘴皮边,又给咽了回去。
四,
回家的路很短,船刚靠岸,便看见阿爸推着自行车,朝我们挥手。阿爸一把举起我,胡子扎得我乱躲乱叫,大妞很成熟地站在旁边,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到家第一件事,我就是跑出去看看那块花生地。地上空空如也,泥已翻深,一块一块发着深褐光泽,路边堆了些花生藤,筐里是大大小小饱满成熟的花生。我剥开一颗,挑出水胖的花生仁,放进嘴里,苦涩清香汁液饱满,它们迅速在嘴里融化,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缝隙,微微裂开。
阿爸不再像以前那样做动作,解释我是如何从花生地刨出来的,我也不再天天纠缠个没完。次年,我亲眼看着阿爸开垄放种,四五粒一个窝,经几场雨水后破土发芽,慢慢连成一片碧绿,渐次开着小花。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天,又亲眼看阿爸起垄挖藤,拔出一束束挂满花生的藤蔓。
家里的袁大头卖了二百块,我突然觉得这些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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