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是故乡 [复制链接]

虎步漫游

主楼

发表于 2015-1-12 13: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都说熟悉的地方没风景，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熟而生厌，厌而心淡了吧。比如我一位漂在北京的老哥，人实在，爱交际,故而获乡友们戏赠“驻京办主任”一职，他倒也乐于接受，可陪游日久，还是有点扛不住大伙们每次来京必逛故宫八达岭热情，忍不住大倒苦水说：不能提故宫天安门——头疼！
我对此报以同情的哈哈一笑。然而，今天提起笔来，却忽然的想起，对于千里之外生养我们的故乡，在十数年之前，我又何尝不是这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烦厌愁闷的心情？站在豫东平原大地上，放眼四望，如绿色湖面平展的田野里，处处都有绿树环抱的村庄形成一道连绵不断的高墙，阻碍住了视线的进一步扩展。单调的青砖青瓦房屋，单调的绿色田野，单调的鸡鸣犬叫，单调的天空浮着几朵懒洋洋的云，我觉得甚至连风也是在沉闷不堪的流动着，连村口大喇叭上喧闹着的豫剧也如同苦愁无助的呻吟……
好吧，既然在自家的三分地上努力实在看不到希望，那就只好提上包裹，扛起卷成一团的被褥往外走。天涯海角，风流云散处，都算是可以落脚谋生的地方。
走过多少弯绕坎坷的路，受过多少屈辱劳累的苦，我已不想再提起了。与我同命运的乡亲父老们，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提：荆棘路，懒回顾。而况且，一直还被生活逼迫着的大多数人，也正如同古时河边负重的纤夫一般，只有紧盯脚下路，努力往前赶的心情。
我要说，我其实应算稍幸运的那些人，至少到了目前，终于生活略略安稳了下来。前边所提起的那位大我半岁的老哥，也算是。所以，我们终于有时间可以闲聊的时候，竟然不约而同的谈起了故乡——哦，我多么不愿意这么称呼它——竟然还都抱有深切的思念之情了。其实，所谓的怀乡，说到底不过是闲病而已。
而此时，对于这座承载我一家八九年生活记忆的塞北小城，还有城外广漠的一年四季变幻着色彩的草原山地，我已又熟稔得很难有心动的时候了。
真见鬼！人，真可算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了。
好吧，且容我谈谈我如今心目中的故乡吧，在下面的文字里。
然而，当我故作认真的想回忆起故乡过去的模样时，却忽然发现它以及它所应保留的那些记忆，竟有些模糊斑驳破碎成老电影的片段了，要不就定格成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模样，而且都被岁月晕染上一层略带忧伤的暖色。一切都宛如陈梦。这使我不禁愕然，从而陷入了静思。
绿色的平整麦田，蜿蜒如龙的长河，细长平直泛白的土路，拥挤的村庄……三四月里梨花的姣白，槐花的甜香，庙会上震天的锣鼓、欢歌的琴弦、高亢激昂的豫腔豫调，各种充满希望的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孩子们喜悦的呼朋唤友声……一霎时，又随同胡辣汤的诱人香味，切凉粉时刀发出的欢快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忽远忽近的在我的眼前浮现了。
随之而来的，是挥汗如雨的麦收，我紧握一杆磨得锋利的镰刀，弯腰将一把把的金色麦秧割倒，累了，直起腰抬头望望前边，呀，还好长好长呢，感觉自己及乡亲们真像踟蹰在金色毯毡上的小小瓢虫。拉麦秧到自家场面地里，摊开翻晒；晒干了，赶着拉着石磙络石的牛马碾压，人就站在麦场的中间，挥鞭指使牛马围绕自己走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接下来是翻场，用木麦叉将碾压一遍的麦草翻一遍，以便均匀的再碾一遍；直到麦草被碾得松软扁平塌了架，麦粒都掉落在地上。再接下来就是掇麦秸垛，一遍遍的翻晒麦粒……这真是农家一年一度的大工程，累极也脏极了，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无不是脸被晒得通红，臂膊脸脖都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无不是鬓发蓬乱不成样子，但人们还是快活的互相高叫问候着，若恰逢一个丰收季节的话。
麦收刚毕，紧接着就是种秋了，这要赶时间，耽误不得，人们都盼着老天赶紧下一场及时雨，便可以顺顺当当的将芝麻豆子苞谷都播种到地下去。即使及时播种了，这就算完了么？不，更要眼巴巴的盼苗出，然后是一遍遍的扛上锄头镂草，禾苗若过稠，还须细心的剔苗，还要打药防治害虫，给苞谷苗心里丢药。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一个夏天就过去了，苞谷杆窜长得比人还高，叶片宽大细长，绿色的襁褓里紧紧包裹着一个饱满的金灿灿的孩子。高粱，更像一片挺拔而骄傲的小树林，紫色的长穗沐浴在灿烂阳光里，自在的舒展着。孩子们最爱的是那种甜高粱杆，折来啃吃，脆甜多汁，颇类甜树杆甘蔗，剌馋！而且，这个季节可比麦收时好玩多了。因为品类繁多，所以收割时间也拉扯得很长，也就轻松了不少。瓜果蔬菜也丰富，正可以美美的补充食物的匮乏。孩子们还不够满足，于是便结伴到田地里逮小突（蟋蟀）老扁（蚂蚱），用草杆串起来架在火上烤，一个个吃得心满意足哩。还要寻一种长秧如黄瓜秧，但果实圆滚滚如乒乓球一般，唤作“麻包”的来吃，若是果皮金黄，那就是熟了，有一股特别的浓香味道，果肉多汁也多子，好吃，也可戏耍互相投掷玩，恰恰破碎了谁一身，便换得大家一阵开心的大笑。
秋天，夜也清凉，月光也清亮，在电视还未普遍的时候，大鼓书，正是乡亲们解乏生趣的好寄望。无需灯光，只需一条高脚木凳，一壶开水，一只粗瓷大碗，做东的乡亲们便可静候说书先生架起鼓打起梆子开嗓将《杨家将》慢慢道来。先生的嗓音稍嘶哑却自有一股沧桑的韵味，唱这种历史演义，倒是相得益彰。人们听得入神，四寂无声，连树上的鸟儿似乎也听醉了，只余一个个模糊身影那一明一暗的旱烟头，给这个不平常的夜晚更添点点喜艳的色彩。若是偶遇下乡的戏班来演出，这真是轰动全村的大事，何止于此，连三里五村的父老都会在夜幕降临时结伙而至哩。刺眼亮的汽灯挂在斜斜伸展出的粗大枣树枝上，简单化了面妆的演员，简单的披上了戏装，锣鼓响过，琴弦声起，便舞步款款的上场，一板一眼的唱了起来。这样的场子，演员一般是不够的，于是配角往往身兼数职位，须得不断的换衣裳换角色，但也无妨，戏都是老戏，乡亲们早就烂熟于心，自然看得懂，只是会在忽然回过味时发出一阵小小的哄笑而已。
月过中天后，多半该散场了。散就散吧，虽留恋不舍，大家也便各自满足的谈笑着回家了。演员的住宿，早有安排，洗洗也就睡吧。翌日一早，村中自有管事的人，领人挨家挨户的收粮食作快活昨晚的报酬，你家一瓢我家一碗，少有人吝啬不肯出的。
秋叶落尽，是该进入冬藏的时候了。麦苗早已播入了地里，初，一片毛黄，颇类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样子；然后绿色渐渐浓了，连成了片，汇成了海。此时的村庄就如同岛屿一样，安详的守在绿海的中央。
鞭炮响了，新年到了，家家户户门窗上都添了红艳艳的喜色，袅袅不断的炊烟、弥漫整个村落的油香，喧腾腾的眩晕了太阳，寂寞了寒风……
……
一气写下这么多，好吧，我觉得自己都快醉了。
可是，我的故乡真的有这么好么？就这么一回望，咋还就有了那么点“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熏醉感觉了呢？
好在这两年回乡的机会多了点，一年总会有那么一趟，或因看望父母，或因生活中的要事。但还是赶在过年的时候多点。每次，出了山西的晋城，再跨过黄河，穿过了郑州，路边的景色便渐渐的熟悉了起来，心情也随之水涨般的激动了起来，终于看见了驻马店的路牌，终于进入了小城平舆，终于回到了那个原名后刘，现改名为阳城的地方，终于走在洪河东岸我的小村土路上，终于可以站在村东小桥上久久四下张望……
家乡的气息，那特有的黄土地的气味，那陈旧麦垛、苞谷杆的味道，混合在麦苗的清香里，一起包围在我的身边，然后与我埋藏心底深处、平日难以探知的那股记忆中的味道，相互重叠，验证……哦，对的。我心里暖流涌起，直到眼底潮热。
可眼前的故乡，却与我记忆中的不能十分的契合了。我的小院，因为长期的落寞，已呈现出破败的模样，枯干的浓墨色的苔藓依附在青砖路面上，掉落满院的枯叶，都在提醒着来客，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与邻家新翻盖的二层小楼恰成鲜明对比。推开房门，同样的冷清，落满灰尘的旧沙发、木床、台几。打开木柜，里面是一些旧衣服，有我的，也有孩子们永远穿不上的，最下面一层是一些书信之类的，都发了霉，翻开了看看，居然还完好的保存着当年诸多写给妻子的信，不禁莞尔。
再出了房门，院里是一地安静的阳光，院门外，那几株瘦瘦的竹子在微风中轻轻的摇荡，摇荡。
村邻们，都多有变化。老者，更老了。幼者，已与我互不相识。
村中已如此，镇上当如何呢？自然是扩建了许多。既然时近年关，自然是人头攒动的厉害，我从小街上走过去，居然没见到几个熟识的人！在一家凉粉摊上，呼噜呼噜怼了一碗炒凉粉，心满意足的站起身，便离开了。到了小城里，陪伴父母之余，便或步行或驾车，将平舆小城走了个遍。这也不是我熟知的那个小城了，足足比当年扩建三倍有余。老电影院，曾留下我观看三大战役的记忆，但如今是一家超市了。小清河，从烈士陵园往西，以前便全是少人去的野地了，两边全是田地，河浅滩平草高，可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现在经过修整，已然是堤岸高耸，堤树茂密的盛大模样，河北岸，一直绕到王东桥的地方，都是新盖的楼房，还有一座挺漂亮的现代公园。——我，面对这几乎将要全然不识的小城新貌，终于不能不感叹这世间变幻得真是太快了，而我们却又是多么的无力。
这种感觉，我早在驻步于横跨洪河的阳城新桥上便有所感知，南眺，还是熟悉的景，无非是静流不辍河水，峭立如长墙的树。北望，却平添了那座我走过千百次的老桥，如同一位垂暮的老者，静立在岁月的光流中……
时下正热播《老农民》，我喜欢它所讲述的故事，也喜欢它的片尾曲。只是，虽然岁月好远，我虽然也想照顾好这片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在如今社会滚滚浪潮中，一步步的漂远，终于如蒲公英一般落脚异乡，才扎下生存的根系。这是“生”的选择，无可非议。虽然，如今的我也还是两手老茧，却注定此生难以再拿起祖上留下的那把锄头了。也许，只有不断的、虔诚的读祖先留下的这本关于人生、岁月、血脉的老书，才能是我和我们在天地间最好的归途吧。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偶尔写点这样的文字，作为对先祖的感恩，对生命大美的致敬。
我不想用奢华的语言赞美故乡的今天，同样，也不愿仅仅沉溺在“过去”那个旧梦里。故乡，如同母亲，能重新认知，终于理解了，便极好；表白得过多，其实并不合适。我愿借用这蒙古高原上的民歌表述我此刻的心情：无论我像风一样，升腾飘泊到何方，故乡啊故乡，永远与我同在……
是的，故乡，洪河水一直流淌在我的梦里心里血管里，我又如何不与你时时同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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