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想写一些回忆性的文字,也许,这是垂暮的特征之一罢。双鬓间的白发可以染黑,摇动的牙齿可以重新镶嵌,唯独记忆这东西,一层层不断累积着,有些在脑海深处已经腐烂不见踪迹,而更多的,却在你闲暇闭眼假寐时忽而浮上来,令你心跳不已,张惶之际,慨然于岁月的横流,扼腕也罢、四顾也罢,总也不好再将自己置身于青春的行列。若沉寂下来想要彻底将记忆捋顺,你又会发觉,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行为,那多纷杂的片段如在晃动着的短镜头下拍出的影片,究竟哪一段是你要剪辑哪一段是你要刻意渲染的呢?你无法选择的,而你的年龄又不允许你对着一口井说:“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那么简单地结束你的秘密,于是,就让记忆渐行渐远吧,或许你想从这些慢慢消散的影像中捕捉到些什么,这时,钩子,就成为了你不可替代的随身工具之一。
2010年3月7日晨,我扔出了钩子,它帮我勾起了一段属于连环画的记忆。
且让我带你来到1978年罢。
在老城区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尽头,有一幢派头十足的小二楼,如今想来那是一幢属于苏联风格的建筑,而它窗棂的设计又明显具备着哥特风格,也许这是我记忆发生了混淆。记忆中这幢建筑是雄浑高耸着的,砖石结构的楼面偶有斑驳,却丝毫不影响它给我年幼心灵带来的厚重震撼。在这幢建筑的老墙下,一个50来岁的汉子每天都会摆出一个摊子,出租连环画给孩子们看。这个老头是可爱的,他在我心目中的重要程度远远高于旁边卖冰棍的大妈,可惜他的模样我无从记忆,而他的儿子我却记忆深刻,他的儿子每年都比我大三岁,所以每年都欺负我,在马路上拦住我抢我抿掉一半的冰棍,每次我都威胁他:“你再抢我就不去你爸那里看书啦。”他不屑一顾。他的嘴唇白白的,几乎和冰棍的颜色差不多,某年当我觉得有能力反抗他的掠夺行为时,我却再也不曾见过他,他死了,死于心脏病。
只要是晴天,汉子就会准时摆摊出来,而我,总会提前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从推车上先将5块框子取下来,整齐立成一排,框子里是五颜六色的连环画封面,然后他用一根绳子将他的地盘圈起来,只留一个入口,随后,他拿出十来个小板凳放在他的领地中,最后搬出来两个木头箱子,箱子里就是他维持生计的工具——连环画,一切妥当了,他坐在箱子上,卷一根口水烟,一边咳着一边吸着一边四处逡巡着。
我站在目录框子前,仔细地扫描着每一张封面,期待着不必花钱只要从封面中就能了解内容,但是每次我都失败了。不得不将我的拳头从兜子里掏出来,拳头中,汗液浸泡着两分钱。每个星期,我都会从母亲那里领到5分的零花钱,偶尔的一毛钱对于我而言是一笔横财。冰棍4分钱一根,玫瑰饼一毛钱外加二两粮票,我不善于存钱,更无法得到粮票,因此,玫瑰饼基本上是属于可望不可即的奢侈美味,而冰棍,蛮可以几个伙伴凑钱买一根轮流舔一口。于是,我每一分都可以攥出汗的钱都进了这个汉子的腰包。
那时候,我尚有许多汉字不认识,而汉子为了方便我这种恩主,在每一张封面上都标注着号码,我将封面上的号码告诉他,递给他2分钱,他就从屁股下的箱子里找出这本书给我,每本连环画都用牛皮纸做封面,边上打着四个钉孔,穿着麻绳。
我拿着小人书,找个舒适的位置坐下,靠在墙上,开始了我的启蒙教育。
每个星期只有5分钱,可以看两本小人书,剩余的一分钱和伙伴搭伙买冰棍。两本小人书如何够我旺盛的求知欲呢,办法总是有的。这是由读书的位置决定的。我读书选择的位置几乎全部是最靠里的,也就是汉子圈地的绳子边上,我在汉子的领地里看书,我的伙伴就在绳子外边蹲着偷瞧,那种感觉如同做贼,深怕被汉子发觉而遭到驱逐,好在汉子似乎从不注意这些。等我没有钱的时候,我就只能坐在绳子外面,和里面的好友共享欢乐了。
记得有那么一次,在学校操场的球门下,发现了一本连环画,牛皮纸上歪曲的毛笔号码使我一眼认出这是汉子的书籍,我拾起来找个阴暗的角落快速地翻看,觉得很赚了一笔,一口气看完,雷锋精神在我身上得到了延伸,我毫不犹豫地跑出校门将书还给了那汉子。印象中汉子很高兴,招呼我去目录框前挑书,说要免费让我读一本,我红着脸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跑开很远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始幻想着,那汉子是否会写一封表扬信给我的班主任呢?我是否会因此得到一朵小红花呢?结果,什么后续的故事也没有发生。那年,我很纯真。
因了这件好人好事的发生,反而使我无法厚着脸皮在绳子外边揩油,唯恐我的高尚情操会此沦丧,所以,拳头里没有钱的时候,我只是远远地望着连环画书摊,小心翼翼,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我的渴望。第一次我明白了,做好事也要付出代价的。
在汉子的书摊上,我最大的收获是猜出了许多老师还未教给我们的生字,我的汉语言文学功底就此筑定,而这种“筑定”,使我今后文字的运用往往在不经意间流入浅薄之列。
汉子的书摊很摆了一些岁月,从我5岁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他的儿子死了后,汉子也不见了。那时候,我没有感伤于生命的脆弱,最大的遗憾是不清楚他两箱子连环画的下落。
新华书店里有专柜出售连环画,但是价格总超出我的预计,而柜台后阿姨生冷的面容,也使我没有勇气请她拿出一本供我大致浏览。在书店里流连着,看着《三国演义》一本一本的陆续出版,一本一本陆续的被大人买走,我始终紧紧攥着拳头,拳头中,汗液浸泡着两分钱。
少时读书总会流于走马观花不解其意,因此在记忆里想不出那些书的具体内容,当然,印象深刻的也有一些,比如《铁道游击队》,这套书全部十本,每本书每一页都画得那么细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翻看每一页上画面的背景与下一幅相较有什么遗漏。许多年后与妻子说起这些,妻子大笑,说她也有此癖好。
与妻子未结婚时的一次闲谈中,她说她家里尚有三五百本连环画,多是她小时后爸爸买给她的,我连忙问她目录,她说单本的很多,成套的四大名著也没有配齐,且因不断翻看,很多封面封底都不成模样。第二年,我和她确定关系后陪她回了一趟老家,在得到她父母的认可后,我们确立了婚期。回来的时候,我随机的行李箱中,全部是妻子的连环画,带过去的衣物全部走了快递托运回来。
回到家,我买了几张牛皮纸我一瓶子浆糊,和妻子忙了好些天,将部分封面残破的连环画修补起来。对于一些套书中的缺本,我也在网上购买,经过一段时间的张罗,将四大名著的连环画全部配齐了,而我却因此上瘾,彻底沉迷于连环画的收藏之中。
当我在30年后再次捧起《铁道游击队》时,我在读懂全部汉字之余,还是忍不住将每一幅画面拿出做比较,看看上一幅画在桌子上的煤油灯在下一幅有没有被漏掉,但是丁斌增、韩和平两位老先生,没有让我的“阴暗面”得逞。这套书在30年后依旧带给我震撼,也有些许对于岁月的感伤。
如今,柜子中的连环画已经将近八千多本,无论是对于我童年时候的巨大渴望还是我如今那些即将远去的记忆,也是一种交代吧,虽然这种“交代”中有对童年的补偿,但更多的是对飞逝的岁月我所能表示出的一点无奈地挣扎。
钩子,这把岁月的钩子,实在有些残忍,有些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