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食是家乡的一种小吃,说是小吃,其实到现在也没人拿它来做生意。算是家居生活中的一种消闲食品,或者说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食物。这个“咸”是不是这样写,或者应该写作“闲”,我不知道,家乡人用方言来为这种食物命名,而方言中的很多字是写不出来的。
母亲说:“咸食不是闲食,别看不是干粮不是菜的,可做了都愿吃,好歹就着干粮算是一道菜,就着饭又是干粮。不愿意吃的菜,你做成咸食,变变花样,就成了好饭食了。”
母亲虽然这样说,可母亲并不经常做,因为做这个吃,废干粮废菜。母亲在世时,一年中一般只会在夏季做咸食。尤其麦收期间,会天天做。家乡的俗语中有干活四大累之说:“割麦,脱坯,养活孩子,和大泥。”割麦子这活的累可是占了首位。而这时家乡的日常蔬菜中,西葫芦最为便宜,老百姓贵的菜吃不起,此时西葫芦完全下来,又容易老,所以花一块钱就能买一大车,放着慢慢吃。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有腻的时候,何况这种稀松平常的菜呢?自然吃着吃着就不愿意吃了,可割麦子得要吃饱饭,清明时腌的鸡蛋本不多,不几顿就会吃完,干活的人省着吃也不够,更别说底下一帮眼巴巴望着的孩子了,所以母亲就开始用西葫芦做咸食,全家人争着抢着吃咸食,天天吃竟然吃不烦,连咸鸡蛋也不愿吃了。现在想来,那时也真难为了母亲。
咸食的做法很简单,把西葫芦的老皮削掉,顺着一切两半,把里面的瓤籽去掉,放在擦床子上擦成丝,再剁碎,放在盆里搁上盐腌了,盐不要多,等腌出水分,撒点自家焙好研磨的胡椒面,拿面和糊。和好糊,前期工作就准备好了。然后在锅里放上油,抓一小团菜糊,在手掌心左右拍几下,就成了一个小饼子,放在锅里烙,等两面都烙成金黄色,那香味就扑鼻而来,外焦里嫩,谁又不能馋涎欲滴呢?
不过,那时母亲放的油并不多,只是拿铁铲子在棉油罐子里蘸点棉油,然后再在锅底上划,再蘸,再划,三五下后,锅底上依稀可见一些发亮的油迹,锅里开始冒出青青的烟来,母亲迅速地把一个个小饼子飞快地贴在锅底儿上。灶下的火是绝对不能大的,火一大,就会糊。母亲的做饭技术真的很神,我一直搞不清楚,母亲怎么会把咸食做成那么软而又那么好看:棉油那么少,却又能完全包住咸食,反正面都有油;棉油那么黑,却又能完全露出咸食的金黄。
真正进入夏季,母亲会更多地做咸食,因为此时地里的野菜有了,比如学名马齿苋我们方言中称之为马省菜的一种野菜。这种菜粘糊糊的,而且有一种烂菜的味道,瞧这名吧,连马都不吃,母亲却可以把它变成美味的咸食。这种菜做咸食很费神,菜不焯不能吃,水温高一点菜就会成了烂糊糊,母亲每次都会很小心,焯好后,把菜剁碎,然后做法跟西葫芦咸食一样,做一大蓖子,再砸点蒜,既当干粮又当菜,吃完后喝碗小米汤,打几个嗝,腔肚子里冒出的都是咸食的香,每到这时,我总会对母亲说:“看,又是干粮又是菜,俺娘就是有本事!”
夏季里还有一些瓜类可以做咸食,不过母亲却并不拿来做。比如菜瓜蛋子,家里种一点,收获后,母亲会拿这些东西分给邻家的孩子,我们家穷,平时得邻居们的照顾比较多,所以母亲常用这些东西来答谢人家。要是家里有了西瓜,拿西瓜皮做咸食,可真算得是咸食中的上品了。不过西瓜皮的咸食我只吃过几次,家里是买不起西瓜的,也没富裕的地可种。
秋季里,各种瓜类都下来,像南瓜、北瓜、吊瓜、金瓜,其实这些瓜的名字跟原物我一直配不上来,反正绿的白的黄的很好看,价格也并不贵,我曾求母亲用这些做一顿咸食吃,母亲不答应,说:“你们上学,你哥要娶媳妇,哪样不用钱,能卖的就卖了,换个钱。不能卖的,就留着包顿包子,改善一下,打打你们的馋虫……”这些瓜就卖的卖了,留的留了。其实卖不了多少钱,可日子就是这么一点点过的。留的呢,也可以派大用场,有的瓜能一直放到春节,过年包饺子的馅儿就有了。
等我成了家,添了儿子,我也经常做咸食吃。儿子媳妇都愿意吃。不过我的做法跟母亲有些不同,比如西葫芦咸食,我得放点葱花儿,加点荤油,或者把肉剁碎放里面拌上,然后调料除了胡椒粉,十三香,味精,鸡精之类,还必得点上香油,在饼铛里倒上很多调和油,然后把和好的面菜糊薄薄的摊进去,慢慢煎,自然做出来的比母亲做的香,也更软,因为我不仅用的油多,而且和糊的面完全用精细的白面,不像母亲那样要掺玉米面。媳妇说:“咸食就是闲食,闲着无事时吃吃,调调口味儿,要是天天吃这玩意儿,麻烦不必说,那嘴里也得腻得吃啥啥没味了。”儿子起初很爱吃,可吃多了也厌烦起来,尤其是我用马齿苋做了次咸食,儿子说:“跟喂猪一样,这是人吃的东西么?”气得我骂了他一回,想当年老子做梦都想靠这玩意儿打牙祭,你小子竟敢说这是猪食!差点没把那一锅咸食扣他脑门子上。
不过细想想,也不能怪儿子不懂事,现在的生活,啥也不缺,想吃啥吃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比如南瓜,蒸着吃,熬着吃,做南瓜小米饭,还可以烙南瓜饼,做南瓜盅……北瓜、吊瓜、金瓜因有一点点怪味,向来不做咸食,即使偶尔拿它们包顿饺子,放的肉比瓜都多,倒不如不用。西瓜倒是一年四季都会买,只是我们家的西瓜皮向来都是被儿子扔到垃圾堆里的,有时实在馋了,偷偷做一回,吃着却又没了儿时母亲做的咸食的那种味儿……
没味就没味吧,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每个阶段自有每个阶段的味道。如今,咸食真的成了闲食,或许有一天,还会成为美食家们猎奇的趣味儿,而闲食,却永远也不会再变成“咸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