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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红
昨夜长风
梁 晴
那是1967年的年底,住在我们家对门的一位大姐姐要结婚了。大姐姐是位绝色佳人,气质娴雅静美,人品也是最好的。难得的是,她遇到了真正的白马王子,她的王子不是一般的帅气,他是某部队话剧团的男一号呢。有一个雨天,他到我们家里来,雨衣帽斗下红五星闪闪发光,真像是从银幕上走下来的。
他俩文革前就恋爱了,一对璧人来来去去,吸引人们惊艳的目光。
他们的结婚报告始终得不到部队批准。原因是男方的政治条件非同一般,父亲是位老红军,自己也是团里的党支部成员,而大姐姐被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所累,他俩如果结婚,男方的政治前途就毁了。
四十多年以来,大家一直在控诉文革的罪恶,可我知道它至少在一件事情上带来了善果,那就是乱世之中,大姐姐成功地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
当时文革已经进行了一年半,军管会的广泛进驻,使一切夺权与反夺权的鏖战偃旗息鼓,他们再次申请结婚,没有遇到任何纠缠。大姐姐的妈妈喜气洋洋地开始忙碌,其中最艰巨的工程,是把一床普通的毛巾毯染成大姐姐心仪的“西洋红”。她到处找洗染店,遭遇无数次碰壁。她的焦急沮丧使我对“西洋红”这个颜色越发充满了憧憬。
这条普通的毛巾毯,最后通过特殊的途径,在上海完成了它的化蛹为蝶。大姐姐结婚的当天,局促的婚房涌进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人们挤翻了家具,挤砸了锅碗,新房里的搪瓷器皿无一幸免地带上了疤瘌。
人们之所以要赶过来,是因为这对新人太完美了!这间新房太漂亮了!
现在想来,新房里并无值钱的东西,家具是公家的,镜框和台灯是旧胶片做的,蒙书架的“白纱巾”上,有个龙飞凤舞的、金光闪闪的“喜”字,其实那是话剧团的舞美在纱布上用胶水和金纸屑营造出来的。
可是就是这块纱布产生了“金碧”的效果,而使新房“辉煌”起来的,就是铺在床沿的那条毛巾毯!
“西洋红”这个颜色我至今无法给它以准确的描绘,甚至连中国红里最不俗的烛红和宫纱红也无法跟它相提并论。它的风格既不厚重也不内敛,它的张扬里透着明朗和优雅,还有一种温暖的高贵。我没有想到我在中国历史上最左的年代里,认识了世界上这种叫做“西洋红”的颜色。要知道,那是一个连中国红里也只剩下了红旗、红领章和红袖标的时代,这样一块连名称带颜色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西洋红”,不但得以诞生,并且堂而皇之地装点了一间新房,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据说上天对过于完美的爱情会生出妒意,这就是世上良缘难以善终的原因。但是这对浪漫主义至上的夫妇,让一切的恶都失去了判断。他们在蜜月里穿一模一样的军大衣,形影不离,然后“王子”大衣领里的红领章悄然消失,他平静地带着自己的“公主”去过凡世夫妻的生活。这个“凡世”有一笔美丽的注释:他们把安身立命的地方,选择在了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西子湖畔。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大富大贵,却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是在我的人生中,见证到的最真实的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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