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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色妞妞 于 2010-8-16 09:33 编辑
葡萄熟了。家人老早打电话来,让我早点回去,收葡萄吃葡萄。一听葡萄,我顿时口里泛起甜味,心里泛起酸味,身体宛若青藤,挂满串串葡萄,象那广告词说的,酸酸甜甜就是我。
家乡种葡萄已有好些年了,到现在,全村有上千亩葡萄园。二哥前年承包了九亩地,也开始种植葡萄,也等于开始了漫长无休止地劳作。
哥没承包葡萄园的时候,母亲在别人地里打工,帮园主剪枝修果什么的,一天18元,后来经不住打工队伍的再三要求,20元一天,月底结账。有一次母亲整整结了600元回来,当时那种幸福感别提多强烈了,逢人就说,事虽辛苦,可是钱也拿得开心呢。母亲不比上只比下,说,自己老了,拿这么多不错了。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没一次挣过如此多的花花绿绿的钞票。
我能理解母亲这种坐井观天的幸福,但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她已步入花甲之年,根本不宜长时间劳动,老人家一病下来,只怕不是一天二天的事,进医院少说就得几百上千。
母亲听着只笑,连说没事,身体好着呢,趁着能做就好好做几天,买油买盐什么的,够花了。她就是想减轻我们的负担,钱挣一个是一个,然后一个钱做两个钱掰开用。儿女们过日子都不容易,能自力更生也就帮了子女们的忙。
遗憾的是,上帝总在该出现的时候睡着了。母亲真的倒下了,膝盖骨质增生,行动不便。中药西药针灸一连串治疗,一年下来的费用就花光了她所有打工的钱还有多。我抱怨她不应该去葡萄园打工,母亲叹气,只说自己命薄,终于有机会打工挣钱了,又命里载不住,荷叶心。
荷叶心,就是荷叶盛水,永远满不了,不是往这边流就是往那边淌了。母亲说荷叶心的时候,我就想哭。
母亲腿痛时,正是哥承包葡萄园后,事多了,干活的劳力反而少了一个,大嫂又生了一个小男孩,母亲就留在家带孩子。葡萄园的活干得太累的时候,二哥二嫂也有意见,怪老母亲没分担。母亲无奈,有时候强忍着痛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唉哟唉哟的,而此时,无一人在身边。
母亲住在老屋。自哥新屋建成后,一直人满为患的老屋突然一下空荡荡起来,说话能听见回声。母亲不肯住进新屋,怕旧屋无人变得更加荒寂,而且住老屋方便,住了几十年,进进出出闭着眼也能行走,不似新屋,还要脱鞋子上楼梯。
我记忆中的老屋是四面漏风漏雨的,有时半夜一觉醒来,床上湿漉漉的,那时母亲起床,拿盆拿桶接水,换床单被子,折腾一宿。老屋太老了,屋顶的瓦片如人生,经多了岁月的风雨。以前修葺过几次,但终是舍不得成本没有彻底翻新,大概觉得手头也宽余了些,不似那些年的窘迫,年后母亲请了瓦工,把屋顶重新翻新,该换的也换了,该舍的也舍了。
母亲下定决心,老大老二的新屋,都不住,就守着老房子,宽敞、舒适。这栋老房子是母亲和父亲当年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在这里生下了我们兄妹几个,然后长大成人,最后父亲病死在这栋房子里,家里的婚丧嫁娶都在这栋老房子里进行。多少年了,它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太多太多岁月的回声,这于母亲来说,是永远不能忘记不能放弃的。我感念母亲的心意,可这意味着母亲将来也要老死在这栋旧屋,尽管一个人总是要老去,总要尘归尘土归土,可是一想到母亲这样,我常常忍不住伤心。
我不敢多想母亲一人在老屋的日子,白天她在新屋带孩子,晚上一个人睡老屋,听岁月的风掠过她木质的窗,将夜晚打得咚咚地响。屋里偶尔有老鼠窜动,像一些人的脚步,踏过万丈红尘,然后又无声无息。我问母亲,你一个人睡怕不?母亲说,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怕的,有一次啊,感觉屋里有人,我想是你爸回来了,他一直陪着我呢。
我看她脸上的表情,并无伤心难过,眼睛里却有一种宁静的光芒,垂暮之年,对生命早无恐惧,只有顺应。可我真的真的很怕,怕她有一日突然不再醒来,怕这栋屋子最后连回声也没有,怕以后回去时没有了家!都说是回娘家,娘不在了家何存!
葡萄熟时,我该回家了,陪母亲唠家常、话旧事,顺便递一粒葡萄在她嘴里,看母亲酸得眼睛眯起来、肩膀打颤的表情。那时阳光一点一点散去,只有天边一轮夕阳冉冉沉入时间的海,我知道,当它沉没时,我将坠入黑暗,一栋老房子终将成为黑暗里最明媚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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