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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8-14 19:55 编辑
父亲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是中午十二点半。此时父亲已经口吐白沫，处于昏迷状态。从下午两点半开始，父亲就开始拉、尿，我跑来跑去，不停地为父亲擦洗，换尿布，到四点半，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休息一下时，耳边突然传来妻子的一声嚎啕：“爹呀……”
父亲在这四个小时里，没说一句话，也没有闹，平静地如同他平淡的一生。六点钟，救护车把父亲又拉回到家里，父亲活了一辈子，有幸坐了两回汽车……
家里的灵棚已经搭起，父亲被人抬到哥哥家北屋中间的一张床上，头冲门口，整个身子被一床蓝色的单子严严盖住，大柜上的一声吼：“孝子跪谢！”我才清晰地意识到，父亲的确已经死了，这是第一天，离天黑只有一个多小时……
我突然放声大哭：“爹呀！亲爹呀……”
灵棚前的桌子上，按家乡的风俗，摆了四碟点心，每碟四块，是不能供肉的，我执意放了很大一块肉作供品，放在桌子中间，因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肉，几天不吃就会小病一场。虽然那时父亲辛苦一年，手头也不会有几个钱，但每逢集或者庙会时，父亲总会为我买两毛钱的肉，我最喜欢有集的日子，因为父亲每到中午从集上回来，一进家门就会喊：“心寒，快！肉！”
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不喜欢吃肉的。每次买肉回来，父亲只是看着我吃，我让他咬一口他都不肯。一直到我结婚后，我买了烧鸡回家，却看到父亲像我小时候那样馋，父亲得了脑血栓后，就把肉戒掉了。现在好了，父亲不用再计较什么了，一大块肥肉，您一个人好好享用吧……
跪在灵前，我长长叫了一声：“爹呀！亲爹呀……”
晚上，我不断地在门后为父亲烧纸，这不是纸，是为父亲送行的钱。父亲一辈子很爱钱，为了多挣几个钱，父亲会在完成生产队里安排的任务后，利用黄昏或者黎明时，再承包一些活，比如起牲口圈里的粪，比如平整土地，比如为邻居家垫宅基地，比如偷着养几只兔子……在脑血栓后遗症的十三年里，父亲一直没有停止劳动，以父亲的话说，地里的草除干净了，就能多打粮食，多打粮食就能多卖钱。父亲就是靠不惜力气，为哥哥盖了房子，娶了媳妇，送姐姐出嫁，送我上师范，然后每月定期给我五元钱作零用。等有了每月三十元的国家补助时，父亲便用这钱为母亲买好吃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便把钱存起来。我为父亲换寿衣时，发现父亲的兜里有四百多元的碎票……现在好了，父亲不用再卖力气了，也不用再攒钱了，这么多钱，都是您一个人的，到了那边您别再舍不得花……
跪在灵前，我长长叫了一声：“爹呀！亲爹呀……”
昏昏噩噩中，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妹妹回婆家逃孝。回来后，我们一起为父亲上了供。仅仅一碗菜，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做饭，一切都由大柜上的安排。我们吃不下，但我们不想让父亲饿着，父亲饿着的时候太多了。没有粮食吃，父亲四处借，借不到粮食，父亲会在吃饭时卷一袋丝瓜叶子制的烟抽着，然后说：“你们先吃，我抽袋烟歇歇……”等我们吃饱时，母亲会在锅里再加些水，然后烧开，这时父亲才会吃。吃完，父亲打着嗝，去干活时，又拚命紧裤腰带，每到这时，父亲总埋怨母亲：“你给我扯的腰带太长了……”即便以后我们生活好了，父亲仍然不肯吃饱，父亲说：“有了不能一顿吃光，要防备没粮食的时候拉饥荒……”现在好了，父亲不用再饿着了，一大碗菜，浇了好多油，您一个人吃，香吗？
跪在灵前，我长长叫了一声：“爹呀！亲爹呀……”
整个上午，我一直守在灵前不断进香，我祈求父亲再背背我。小时候，父亲的脊背是无忧的逗号，让我浪漫在快乐时光中；长大后，父亲的脊背是深沉的叹号，指引我前进的路；而现在，父亲的脊背却是一串省略号，散在这张硬硬的床上，再也不肯给我一丝依靠。爹呀！亲爹呀……
到了下午，是亲朋好友前来祭奠的时间，我跪在院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谢着，如同一个机器人。我已经无力再大哭了，眼泪一串串，心中声声唤：“爹呀！亲爹呀……”
六点半，要辞灵了。父亲被放进棺材，有人喊：“净面了！”按长幼顺序，我第二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腊黄，嘴里含着一枚铜钱。我突然看到父亲的下巴上还带着一根胡子，便要了一把剪刀，有人劝人死了是不能动剪子的，我不管这个，坚持为父亲剪掉了那根胡子。因为父亲很爱干净，不管干活多累，父亲总要洗澡，他洗时也要为我洗，他说：“一身土，一身汗，脏自己，熏别人，惹人不待见……”每当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时，父亲总要把胡子剃干净，父亲说：“我一直给人家做饭，胡子拉碴的，人家看了恶心，饭怎么吃啊？”现在，我也要让父亲干干净净地走，不管走到哪里，父亲都是一身清爽。
我拿棉花蘸香油顺时针在父亲的脸上抹了一圈，父亲的脸便油亮起来，在灯光下，父亲仿佛又对我笑。父亲很爱笑，我考试得双百，父亲会骄傲地笑；我生了病，父亲会安慰地笑；我娶了媳妇，父亲会欣慰地笑；我有了儿子，父亲会幸福地笑……我却这么不争气，眼泪一下子掉到父亲的脸上，我想为父亲擦拭，旁边有人强拉过我：“净面不能重复！”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叫：“爹呀，亲爹呀……”因为有人已经说过净面时不许哭。
晚上，全家人极快地叠好金元宝，银元宝，九点半，要为父亲送上路的盘缠了。有人喊：“还有没抱香的吗？快，时辰到了。”院里早一片烟雾升起，接着，香火往门外移，继而又插在路两旁，夜里，这香路很灿烂，这是为父亲上路点燃的灯，父亲应该能一路走好，这灯亮着呢。我想父亲应该高兴，因为父亲再不会为省电费而换度数很小的灯泡，以至于在昏暗的灯下做活而落了眼疾，父亲搓草绳子也不会摸黑了……
我一夜没睡，不断地在父亲的棺材上，扎五颜六色的花，父亲俨然乘了一座花轿，父亲一生没有风光过，这次，我要让父亲成为众人嘱目的对象。
果然，第二天下午出殡时，人们便纷纷议论起来：“看人家这棺材，多好看！”“是好看，看这么多花儿，他风光得很哟……”“好人有好报，这些年，谁家有个事儿也没断了他帮忙，是个老实人，勤快人，风光风光也是应该的……”“是啊，他一辈子不容易，拉扯了四个儿女，自己带着病也没断了干活儿，好在儿女们都出息……他病了这么多年，身子骨也算硬朗，临老也没受罪，有福啊，积了德啊……”“就是啊，说的是啊，怎么还没听说怎么着呢，说没就没了，这么快……”
跪在长街，我低低叫了一声：“爹呀！亲爹呀……”
下午四点半，父亲被埋在土里，那是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生他养他而他又生儿育女的根……
上天不可怜我，我想要再次零距离地去触摸父爱时，却连三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完整。父亲走了，我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爹呀！亲爹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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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0-8-14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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