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外婆住的地方叫高洞子,离瀑布最近,山象钉书机,中间弧形地凹进,更象半个桔子壳。 瀑布象一条白练,终日悬挂,没有人比我更能形象地理解李白的诗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瀑布呼啸而下,跌落在一大堆碎石上,,溅起层出不穷的细碎的水花,下面积成一池清澈的潭水,向远处蜿蜒流去,越来越细,穿过整个单位,最后汇入长江. 。 住宅区象军营一样对称地列成两排,只不过房子更宽敞更高大一些,前后各有一块平整的水泥空地,中间一条石砌的小路.每家门口都对称地种着树,将一家一家区别开来.那些水泥空地就是每一家发挥的空间,有的砌了花坛,种仙人掌,太阳花或扁竹兰,有的牵了细细的铁丝,密密匝匝的女贞上攀着些牵牛花或金银花. 外婆家最当头,空间更大一些,在右手边的空地里植了桃树,李树,还有甘蔗.很少真有什么果实可以摘,只是每年春天,一树一树灿烂的花热闹地招蜂引蝶.吸引了幼时的我太多的目光。 。 后面的空地外婆用废旧的铝线搭了顶篷,翠绿的葡萄藤在夏日撑起一个阴凉的世界.有一次,舅舅抱起幼小的我摘下一串绿玛瑙一样的葡萄,酸得我淌了一整天口水.以至于很多年,关于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道理,我是这样反过来误解的,是不是刚好我吃到的那串是酸的,其余的吃不到的都是甜的呢? 很多年我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满嘴都是饱满而甜蜜多汁的葡萄。 。 沿着中间的小路,一头伸延至瀑布脚下,越来越窄,越来越泥泞不堪,路两边是过膝的草,也许本没有路,。另一头,高高低低走出千多米,连着四所,四所是单位另一处住宅区,住着些单身汉和刚结婚的人. 通往四所的路,路的两边,一边断断续续变换着沿途的风景,是灌木,不太高的丘陵,种着葱和菠菜的田地,一大片美人蕉的花圃,另一边邻近从瀑布处蜿蜒而至的河水,顺着路边青石台阶下去,可以拣到河边那些光光滑滑的卵石和小贝壳. 顺便说一句,四所有一口大井,用混凝土浇了盖,只伸出一根细细的镀锌管,水清凉回甜,夏日里总有许多人排着队接水喝. 。 我不厌其繁地絮絮叼叼,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童年的环境是天堂,虽然后来我们陆续搬离,住进了一幢幢高楼大厦. 多年以后,我站在瀑布的顶上俯瞰高洞子,瀑布顶上已是平整宽阔的柏油路和四通八达的高架桥.旧日的乐园由于三峡工程搬迁,早一片荒芜,远远望去,瀑布更象花白老人稀疏的胡子,伴着苍老的叹息.我惆怅地想着一个词:沧海桑田.
三 记忆里大多是夏天.无风的午后,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嚣,也没搅动一室闷热的空气.我懒懒地躺在竹椅上,明晃晃的阳光从大榕树层层叠叠的叶子间漏下来,满地是金色的碎片. 似睡非睡的午后,整个人象松松垮垮的绳子,软软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我的眼睛上常常贴着两张玻璃糖纸.有时是绿的,有时是橙的,有时是蓝的.眼睛里的整个世界,有时候是清凉的,有时候是温暖的. 。 其实最初我想通过它们看看太阳. 我曾用手捂住眼睛,试着从手指缝望出去,太阳于是不再灼灼逼人,变得小巧和残缺,变得亲切和可爱.我快乐地想,我和太阳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啊. 一个人玩这样的游戏这样常常很累,很没趣.直到有一天,我将一张红色的糖纸罩在眼睛上. 世界突然变得奇妙起来.大榕树的叶子是红的,房子是红的,天空是红的,太阳是一个小小的红汽球.在眼前漫不经心的飘.
我在偌大的院子里跑啊跑啊,红红的世界在我眼前晃啊晃啊.最后我倒在一张红色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 那天,一群人围在那儿,我从人缝里伸头看去,一条胳膊粗的蛇,倒挂在木杆上,尾巴上钉着钉子,皮退了一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尖叫,象拉得越来越紧直的钢丝.然后是周围人群的晃动.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通过指缝,我看到太阳血红血红的脸. 我被拉出了人群,一个人抱起我,是邻居陈庆的妈妈,我不知道她姓什么,我听见他们都叫他疯子.我听见她说,可怜,看把孩子吓的.一双温暖的手抚在我的背上,我踏实下来,趴在她的肩头,将脸埋下,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细小的哭声,说不出的委屈和恐慌。
。 后来我常去陈庆家,我不说话,常蹭在门边,一边怯怯地张望,一边玩着地上捡起的碎布头。 陈庆应该二十多岁吧,我该叫叔叔,瘦瘦高高,上班早出晚归,常常板着脸,不理人。 陈庆的家窄小杂乱,昏暗的光线下,陈庆的妈妈总是伏在缝纫机上,随着动作偶尔飞起的花白的头发,在空气中象蛛网一样飘来荡去。 看见我,她会从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里抬起头来,塞给我一两颗糖果,然后开始唠叼,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我总是盯着她的嘴,心不在焉地听着,手里玩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各种花色的糖纸,我通过它们看太阳,看赤橙黄绿的世界,它们是我的眼镜,后来被我小心地夹进书里,这样放了很多年。 单位里许多人都到她那儿做衣服。她对每一人,都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堆话,边说边抹眼泪。单位里的许多人都叫她疯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她疯子。 。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疯,象那些糖果一样,总带给我许多的甜蜜和快乐。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怀念她给我的玻璃糖纸,怀念那个夏天她抚在我背上的温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