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前,那九枝芦苇花
西歧
某年某月起,我于窗台前,插了九枝芦苇花。
有人来,见之,一律神情怪怪,却都“王顾左右而言它”,以为我是得了什么怪癖。我惟偷偷笑。他们不知道,我于芦苇,有别样的情感,芦苇于我,有别样的意义。
早在人类诞生之前,这广袤大地,无论天南地北、高山平原,凡有溪流、洼泽的地方,到处都摇曵着丛丛簇簇、如林如海的苇秆。在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诗经》中,有一首题做《蒹葭》的爱情诗,这蒹葭便是现在被称做是芦苇的植物,诗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吟此诗,不能不叹服古人的遣词造句能力,更不能不敬畏先民的智慧浪漫。芦苇与爱情,何干耶?且看水中苇秆、风中芦花,倾倾覆覆,飘飘荡荡,若依若离,若有若无,系之于根,牵挂于泥,虽历经秋霜冬雪、巨风骇浪,始终相伴相随、共梦共歌,如此缠绵、如此热烈、如此曲折、如此坚定,恰与我心里曾经的爱情故事如出一辙。刻骨铭心的爱情,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然而,却都可以用心去品赏。灯下走笔,每每兀遇思路阻断,只要抬眼看一眼窗前芦花,想一想“芦苇与爱情”,揣摹一番前人的飞扬文思,便总能飞越“天堑”、踏上“彼岸”。芦苇,与银杏一道,曾经见证了恐龙的诞生、昌盛与灭亡,亿万年来,它不图高大张扬,唯守朴素本分,只为在这天地间,营造几分“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一声横玉西风里,芦花不动鸥飞起。马蹄依旧入青山,柳梢浸月天如水”的天然野趣。
芦苇的生命,是何等古远、何等强劲。芦苇告诉我:因为朴素本分,所以天长地久。
世界上第一根水银气压计、第一台计算机的创制者、概率论的创立人之一、17世纪法国最具天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Pascal,1623-1662),对芦苇也是情有独钟,他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人的灵魂有两个入口:一是理智、一是意志。”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苍老的芦苇倒伏在地,覆盖于冰,秆断了,叶烂了,孩子们在上面打雪仗,农夫们来这里烧野火,野兔捷捷奔命,孤鸦声声哀鸣,芦苇荡一片狼籍、一派萧索,然而,在地下,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芦苇土褐色的根部,却在默默地孕育嫩白而尖锐的新芽,翘首盼候着第一缕春风的吹来。没有宣言,没有口号,有的只是执著与坚强,一俟那一片温煦的阳光照耀,那些芦苇的笋尖,便齐刷刷刺穿大地,抽枝散叶,一夜绿遍汀洲湖岸,尽展无可质疑的强盛生命。又是盛夏,每支芦苇,从秆到叶、到花穗,都绿得闪闪发亮,满世界的蓬蓬勃勃、欣欣向荣。静谧里,它们亭亭玉立,软风中,它们齐步摇曳,雨幕下,它们笑语频频。白鹭灰鹭出没其间,菱盘莲盘沉浮于左。鱼虾鹅鸭在追逐嬉耍,渔歌秧歌在交互飘荡。天地间,无限的静好,无限的谐美。秋雁正掠过,芦花丰满时,看烈风中的芦荡,万马奔腾,排山倒海,阵阵呼啸声,无边的苍凉,摧人泪下,一会风停,苇秆依旧株株矗立,芦花依然朵朵舒畅,不动声色的恬淡平静。
一杆苇,何其卑贱,何其脆弱,何其孤单,可它克服了痛苦、忧郁和迷惘,就会变得何其自由,何其淡定,何其坚韧。一杆苇,融入了广大的芦苇世界,就什么艰难险阻都能跨越。
芦苇的象征意义,是何等的丰饶,何等的深刻。芦苇告诉我:因为笑对凄风苦雨,所以充实骄傲。
那年那月,我为“曲折”、“坎坷”所包围,愁怨无边,不能自拔。一日,偶到沙家浜,见了那一片秋凉深深处的芦苇荡,审视良久,蓦然彻悟,便折了这九枝芦苇花回来。
如今,这九枝芦苇花,已经在我的窗台前摆放了好些年,它们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礼,完美如初,它们以永不凋零的姿态,提示着关于生命、关于世间万事万物的丰富意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