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醒来再睡不着,翻来覆去怀想过世的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可一想起来音容笑貌宛在目前,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这更增添了我无限的悲哀。 前几天家里的杏熟了,十多树的杏黄澄澄、红艳艳,就那样令人馋涎欲滴的挂在枝头。我摘了几箱,父亲在我的摩托上放了块木板,一下子载了三箱到城里,送送亲戚友邻 ,很快便一个不剩了。在机关里说起家里的杏,办公室的同事便留了口水,喊着要去摘。这正合我意,同事有车,可以多装。五六个人坐了面包车赶到村里自家果园,父亲已接了我的电话先赶到了。同事中有主任有副局长,这时全涌到树下摘了用手擦擦就吃,也不考虑卫生了。一边捡熟透了的吃一边称赞比城里卖的好吃多了。听到夸赞,父亲高兴的像小孩子,不像别人白摘他的杏,倒像被人请吃酒席一样。一行人虽年轻,但一个比一个胖,没人去上树,都在下面摘。已奔七十的父亲如猿般灵活的上了树,一边踩低树枝让下面的人摘,一边脖子上吊个大布袋装满了递下去。很快箱满袋溢,再也装不下了。看树上杏还有许多,众人便可惜,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卖。父亲说周围乡村都有果园,几乎家家果园有几棵杏树,卖给谁,又不值钱。就是送人,周围也没处送,只好任其熟透自落。我知道父亲说的不完全对,要是母亲在世,肯定这时用自行车带了几筐四处叫卖呢! 父亲为人忠厚,可也老实木讷,沉默寡言,又是个慢性子,只知埋头干活,不知做生意赚钱,一辈子安贫知命。母亲正好相反,能说会道,敢想敢干,又是个急性子。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也磕磕绊绊争吵了几十年。父亲弟兄多,家里底子薄,自我小时起记忆里就是贫困艰难。靠父亲致富无望,要强的母亲只好自个上阵。我记得母亲带着白木箱卖过冰棍,卖过父亲打猎猎获的野兔肉,卖过自己种植的花卉苗木,集市上还贩卖过鸡鸭,给收购水果的客商装过车,给拉煤车下过煤,年龄大了还四处跑着给人说媒挣婚姻介绍费。母亲的一生就是辛劳奔波的一生,也是拼命挣钱的一生。可是造化弄人,也许“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略微用在母亲身上。母亲在世时就经常说自己“心强命不强”,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到了还是个穷家破窝。我经常想,母亲这样打拼没挣多少钱是因为她“志大才疏”吧!然而肯定不全是这样,我小的时候,先后是十一岁的姐姐和五岁的二妹生病,在家里花光所有积蓄并欠了一屁股债后夭折。母亲哭光了眼泪,经常恨恨地说,她们俩托生到这世上就是前来讨债的,钱花完了就走了。因贫致病,因病致贫,在我的家里就是典型的例证。然而母亲从没有屈服命运的安排,在我和大妹两人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时,为了供养我们上学,母亲和父亲一起给盖新房的人家刮椽,就是把松木椽上的皮刮下来。我在放暑假时也帮父母干过,那活又脏又累,还让人刺痒难忍,晚上回家躺到床上,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一样。那时就想,我一定好好上学,将来毕业找了工作挣了钱好好孝敬父母。 即便生计艰难,母亲也是乐观的。在我看来,母亲具有一种天真的孩童般的小小虚荣心。我有一块用旧了的电子表,弃置后母亲便戴在自己腕上,如获至宝一脸光彩的样子。一次和母亲走在集市上,有人问母亲几点了,母亲似乎没听见。那人再大声些问,母亲却懵懵懂懂地看了一下表,口里含糊其辞。那人莫名其妙,很生气的样子走开了。我问母亲是不是没听清那人问什么,母亲笑着伸出手臂给我看,原来那表早不走了。 我考上师范后,家里似乎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日子仍然贫苦,可一家人有了盼头,倒也其乐融融。再后来我毕了业,挣上了工资,在结婚后不久又调到了县城工作。父母在家乡也算风光了一回,可是家里还是贫困。我和妻子挣的工资根本不够花,买了一个小单元楼,还全是岳父母掏的钱。母亲知道我过得艰难,农闲时就跑到城里找活干。在我住的楼前有几间闲置的工棚,母亲便在里面支起煤球炉,每天做了煎饼到街上卖。母亲总是那样乐观,爱说话的她即便做的是一个微贱的工作,仍然见人就笑着搭话。别人一接茬,她往往很快就炫耀似的提到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这些情况我自然不知道,可是有一次她卖煎饼竟然卖到了我单位局长的丈母娘跟前。经过一番攀谈,她还正儿八经和人家交上朋友,在搭送若干煎饼后,局长的丈母娘答应了母亲让局长在单位照应我。也是这样一个时节,母亲要回家卖杏。她返城时给我带来两箱,让我给局长送。我暗笑她的迂,终于没送。她自己却在卖煎饼时给局长丈母娘捎去不少。后来母亲说,局长丈母娘真的告诉了局长,因为想不起我的名字,让局长好一番猜测,一直不知道说的是谁。母亲当然又千叮咛万嘱咐给她说了我的名字,我知道那没用的,却也不忍说破。 近年家乡许多人种果树致了富,因为父亲不善管理,也舍不得投资,家里果园并没卖下多少钱。在妻子的鼓动下,我在城里卖掉窄小破旧的单元楼,又买了个小院。仍然是丈人掏的钱,不过没全掏。从妻子嘴里我知道,她父母是要看我父母的表现。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买房子双方父母都应该支持才是。我知道父母没多少钱,可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他们开口。母亲痛快地答应了,可父亲沉着脸,只给了我一千元的现款。家里应该还有两三千元的存折,父亲没打算给,我也没指望要,再说就算拿了,也还是杯水车薪。回来告诉了妻子的父母,结果自然是嗤之以鼻,窘得我无地自容。后来我只好借贷了几万元,才搬进了新房。城里工薪族为买房借贷的人多了去,这也不算啥。可是知子莫若母,母亲清楚我的难处,而为了孩子,她可以榨干她自己。父亲之所以不愿倾囊而出帮助我,是因为我奶奶九十多岁了,说不定哪天三长两短,尽管父亲兄弟好几个,他也总不能两手空空一点积攒没有,这也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就在我买房后两个月的一个下午,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就在县城郊区某个镇上,让我去一趟。我莫名其妙,母亲怎么会去了那里,也许是去替人说媒了吧!我骑了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母亲站在公路旁,看到我便使劲招手。原来母亲为了尽快挣到钱贴补我,一个多月前经人介绍来到这个镇上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保姆。因为怕我不同意,所以事先没让我知道。而现在让我来,是她在空闲时到附近农田拾取人家收获后遗留在地里的玉米,整整有两塑料袋的收获,让我带到城里卖掉。母亲啊,我的母亲! 即便是做保姆,她仍然乐观着,保持着一个母亲应有的体面和骄傲。母亲做保姆那家老人的子女都在外面工作,一次回家后,母亲做了一桌子菜。老人子女大概是觉得母亲手艺还不错,便告诉母亲,希望在春节时母亲不要回家,以便他们居家团圆时有人做饭。母亲当下就拒绝了,说春节时自家孩子也要回来,离不了她,并自豪的说自己的孩子在县城某局工作。那家的子女便有些目瞪口呆,似乎不大相信。 母亲做保姆的时间并不长,村里人根本不知道母亲这段经历,都以为在城里给我看孩子,我也羞于向人说起,就连我妻子至今也毫不知情。家乡有了果汁厂,家里的果园便有了起色,因为残次果价格一个劲上涨,甚至有一年赶上了商品果的价格。母亲便不做保姆,和父亲一心一意经营果园,毕竟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大财源。经营果园同时,母亲还在家装了一部电话,不时联系着牵线说媒挣点信息费。谁料苍天无情,眼看着家境好转在即,母亲却被诊断出癌症晚期。看病那段时间是母亲几年来呆在我县城家里最长的日子,我不时陪母亲在县城超市、广场四处转转。稍远的地方母亲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去了,我好后悔没有早一点让母亲去各处逛逛。看到富起来的乡邻纷纷出去旅游,母亲以前曾不无羡慕地念叨过。 心里清楚医生回天乏术,我不能不狠下心来考虑母亲的后事。这么些年,母亲竟然很少照相,年青时曾有几张照片,多是合影,单人的有两张,全是黑白。一张一寸的,母亲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大辫子,模样俊俏,含笑凝眸,很像电视剧里的女知青。还有一张两寸的,母亲站在南京长江大桥旁,一脸灿烂的笑。小时候我很是羡慕,当然后来知道那不过是站在布景前而已。可是这样的老照片都找不见了,母亲百年后总得有个遗照吧!于是我和妻子还有妹妹带了母亲去摄影店照相,照了全家福后,特意让母亲照单人的,黑白和彩色的各照一张。母亲其时刚化疗完,原来的黑发已掉光,新长出的头发白而稀疏,枯草般凌乱的立着,如冬日萧索的田野。敏感的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莫不是她的病不好,给她照这样的照片。我不及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也该照张单人的,现在办医疗本什么的用得着。 知道母亲时日不多,便想着如何尽可能的孝敬母亲,满足她的一切心愿。可是病势沉重的母亲哪里还能享受生活呢!不能出游,对呆在床上的她似乎也只有吃的享受了,于是见面总问母亲想吃什么。一次母亲说想吃碎牛肉,在河津打工的表弟便捎来几斤,可是她已吃不下几口,天气正热,没几天就发臭全扔掉了。所谓碎牛肉,就是牛肉作坊卖掉好的牛肉后剩余的残渣,多是下水,根本没几块好肉,而且毛发骨头渣掺杂,很不卫生。喜欢吃碎牛肉,母亲很早就说过,还说自己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她曾开玩笑的告诉父亲,以后孩子有钱了,买得起好牛肉她也不喜欢吃,因为嚼不烂,也不如碎牛肉有味。母亲过世后我曾多次想过,假如母亲吃过西安入口即化的五香腊牛肉,还会觉得好牛肉没味又嚼不烂吗? 尽管多方医治,尽管从不信神的我暗地里虔诚的祷告神灵,母亲还是去了,而在母亲去世前不久她还在电话里联系说媒。母亲去世一个多月后,我回到村里烧纸,恰巧家里电话铃响了。我一接,对方便开玩笑的骂道,以为你死了,怎么总见不到你。我气得立马重重的挂了电话。父亲告我,是找母亲说媒的,已接到好几次找母亲的电话了。我对父亲说,电话停了吧,给你买手机。父亲说电话费是预交的,马上就到期,一到期就停。 这几年,尽管家境还不是很宽裕,但毕竟一天好似一天。去年全家人陪父亲去看黄河浮桥,并到河对岸的洽川风景区划船看芦苇荡、赏荷花。今年五一,妹妹买票让父亲去西安看世博会,回来后我又陪着父亲去临近的永济市爬雪花山。每次陪父亲出游,我都会想母亲在世该有多好。 家里两处果园,父亲将大的那处包了出去。杏树、李子树、桃树都在父亲自己经营的小果园,母亲的坟墓也在这里。我和同事在果园里摘杏,母亲一定也看见了吧!她不会不乐意的,摘杏的还有我的上司领导,他们都对我很好,母亲大可以放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