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萧一 1
这是我离开小镇的第八十天。天气在今天早晨突然晴好,阳光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一些淡淡的温暖。一只鸟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来,停在略微弯曲的电线上面,抖落无数雪花纷扬。
墙上的时针指向数字10,表示我该起床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为谁颠沛流离地生活。 还有十天我就可以度过这个冬天。凌晨四点,你打电话说你喝醉了你想见我。是不是你喝醉后才会想起我呢?我觉得是。我在北方遥远的城市,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从你说不爱我的那天我就流浪到了这里。整整八十天,你没有问过我一声,这些天我接到无数的电话,唯独没有你。不是说,还可以做朋友么? 爱情是什么,从此我不敢再去触碰它。 电脑里放着声音玩具的《星期天大街》,漫不经心的主唱,慵懒的旋律。突然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这样的歌了。 推开窗,寒风迎面而来,城市的喧嚣迎面而来,关于你的一切迎面而来…… 2 忘了是什么时候,总之是个夏日的黄昏,我在那条狭长的巷子里遇到了你。夕阳把青石板铺成的巷子照的很明亮,就连那些灰暗的墙壁也比往日新鲜。我啃着红豆冰糕踩着三十五码的人字拖懒散地数着木屐发出的声响,这声音在幽静的巷子里格外响亮动听。也许是太过于专注倾听这样的声音,在贴有《泰坦尼克号》电影海报的拐角处与你相撞再一起。这就像许多爱情片子里讲述的男女主人公的相遇一样,都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开始。 红豆冰糕弄脏了我的吊带衫。你不停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帮我清理衣服上的污渍,我瞪了你一眼,然后你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因为窘迫而脸色涨得通红,那样子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我觉得要是自己再凶一点你可能会哭,想象到这么大一个男孩子要是被自己吓哭,不禁又笑了起来。 整整一个夏天,高温不曾停止。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粉红色的冷水杯子上的花纹被我的手指磨得模糊不清。时间也是这样,在不觉之间把我们原本透明的关系打磨得模糊不清。我们之间,一直是简单明了又不甚明了。 我就是这样,肩上拎着一个大大的冷水杯子去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上找你,没有地铁,没有公交车,那地方荒凉得连鬼都不愿安营扎寨。我徒步在阳光下穿行五公里,脑子里想象着这是一次在沙漠里的旅行。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一直保养良好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我妈说,女孩子在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之间,最重要的除了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还要注重皮肤保养,过了这个年龄,会老得很快。多么美好的年华呵,我全用它来爱你,没有错过一分一秒。 工地上的大叔们每次看到我,都会乐呵呵地喊你,“小韩,你女朋友又来看你啦。”那个“又”字听得我很不好意思。 但是你从未承认过,无论在谁面前都如此,你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你的妹妹、朋友。我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无关痛痒的朋友或者妹妹的称谓。就像大叔们所说一样,我跟你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撑着伞像个傻×似的站在你的身旁,看你横一条竖一条地在画板上画线,脸上还要装出一副钦佩的模样。鬼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我生来与艺术不搭界。记得有一次你画了一幅达·芬奇的肖像,你问我怎样?我说,胡须挺好看的。要是我,绝对不能将那胡须绘制得这么精细。从此,你对我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你曾关照过我可以从你身边坐下,可是我怕这样会影响到你画画。我忍受着中暑的危险,忍受着胳膊的酸痛,还要装出满不在乎无所谓的样子,你愈是滥情的关照,我便愈加显得坚强。 高三毕业那天晚上,你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喝醉了让我扶你回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悄悄溜出家门,打的去“零点”酒吧找你。司机大叔一直皱着眉,下车的时候他说,现在的孩子啊真没得救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你就像一只被人翻过身的乌龟,四仰八叉地瘫在酒吧门口,你那些朋友看到我后,一个个的都坏笑着摇摇晃晃地走了。我架着你的胳膊走了一夜,你一会儿说家在城南郊区一会儿又说在城北郊区,到了城南郊区你说不像你家你家没这么高的楼,然后又辗转到城北郊区,我想这下总该是你家了吧,你却楞说这是长安区哪是城北郊区?后来才知道你家就在城南郊区。我这样被你折腾了一晚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丝倦意,腰不痛腿不疼且精神百倍,我简直就是你口中的悍妇,是我眼中的女强人。 大三的深冬,我打算去北环看你的画展,一大清早我便跟妈妈争抢着下厨,这使她颇感意外,因为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是她做好早餐然后再叫我起床。我嚷着让她教我做菜。在菜市场里妈妈微笑着旁敲侧击地问了我许多问题,想从其中寻找出一点我情感变化的蛛丝马迹,但我挽着妈妈的胳膊一路上笑而不答。经过一早上的倒腾,总算做出了你最爱吃回锅肉。我匆匆带着饭盒挤进最拥挤六十二路车,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楼层,眼前忽然明亮,世界一片美好。到了北环才发现走得太过匆忙忘记了穿棉衣。 你无精打采地坐在北环公园的老槐树下,比那光秃秃的老槐树还要凋零。身边没有以往的莺歌燕语,没有了红裳罗裙,你看,你不如意的时候,只有我。只有我还记得你。你那些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树下,将那棵大树围了一个圈。一位老人走过来看你的作品,寒风吹乱了他的白发。整个城市一片喧嚣,广场、店铺、路口人潮汹涌,唯独你和你的画,处在世界最安静的角落,无人问津。 你看到我,在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不行么?哈哈。我笑着,心却很疼很疼,这种感觉从以前的清晰到现在已经麻木,我只能在假装的不经意间给你关怀,只能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刻挂念你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却不能真真切切的问候你,你身边的各种类型的漂亮女人多得有如过江之鲫,可以随便由你挑选,你不缺我这样的俗物。这是应该的,你成绩优秀,高大帅气,绅士风度,谈吐不俗。比起那些吐痰不俗的人,你有足够的理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整个校园的女生的尖叫和膜拜,我只能远远地观望你,就像观望一道美丽的风景。 你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不错哦是不是你亲手做的。我说是啊是啊你就没发现我这么温柔贤惠么。哈哈。 3 乌云像涨潮的海水一样迅速蔓延,将天空压得很低。北方的冬日,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现在却又不知是狂风还是暴雪的兆头,或者,它只是随心所欲地阴暗一下罢了,我猜不透,也懒得去猜。对于你,我一向不愿去猜测。我缺少女人特有的第六感,缺少女人缜密细腻的心思,以为你都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醒悟。 你总是很忙,你一头扎进你所谓的艺术里,连世界都忘记了,哪还记得我?要不你就跟你那帮疯疯癫癫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发泄对现实的不满,你说都是挺好的兄弟哥们儿,我这一走,多扫人家兴致?有时候问多了你很烦,说,你是我的什么?要不你在我身上装个监控或卫星导航二十四消失跟踪怎样?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在干什么,能不能挤出一点你宝贵的时间陪我走走路,散散心,说说话。 对了,有那么一次,你大发慈悲,陪我去逛新华书店。那是大二的寒假,我们足足有一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以为你早已将我忘记。在我准备将你淡忘的时候你却突然出现了,在没有你的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年。我每天叠一只纸鸟放在阳台上,然后许愿,希望它们能飞,带着我的思念去找你。那天早晨,你突然发信息说我回来啦有点想见你。我高兴得不得了,即使是你的有点想念我的话语,也让我对着镜子呵呵呵地傻笑了半个钟头。这半个小时原本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足的美女出现在你的面前,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但是我全用来傻笑了。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说,哇,不会吧你还是这么老土?表情夸张得像吞了苍蝇。不得不承认,在情感方面我继承了妈妈感情盲目的血统,而在理智上则继承了爸爸冲动的基因。我说,你管我?哈哈。在你面前,我毫无拘束感。 刚到书店门口你便后悔不迭,说自己进了书店就头痛关节疼。你说,还是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我说,好吧,你可不许逃跑啊。我透过橱窗一边选书一边监视你的动静,就像警察监视小偷一样生怕你突然逃跑,但最终,你还是越狱逃跑了,从我的视线之下消失。 大学毕业之后,你去了边远的小镇支教。教书育人,多么光荣伟大的职业呐,这让我钦佩你的同时更加觉得自己俗不可耐。我便向你看齐,发奋努力做一回对祖国有贡献的好青年。从沈阳医科大学毕业之后我去找你,这是我们走得最近的时光。在那个贫穷的小镇上,你像耶稣布道一样给我阐述了你的思想。在仅十平米的小房间里,你的目光闪烁,侃侃而谈,吸了很多烟,至夜深人静,小房子已经装不下你的伟大而美好的理想。于是,我们走出房间,席地坐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已经哈欠连天,睡意盎然,看天上的星星都已经模糊。而你精力充沛,把自己的人生规划得清晰明了,唯独对我只字未提。可是我还得强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你就在我身边,是值得我高兴值得放鞭炮庆贺的事情。只要你在我身边,相信你总有一天回发现我的良苦用心。 你把你心爱的宝贝画全都在卖掉了,用那一笔钱和我向家里借的一些钱凑在一起买了简单的医疗用品和药品,这里实在太穷太落后,连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感冒也很难治好,有时候还会出现生命危险,在我去那里之前,一直丰衣足食地生活在自己的温柔乡里,从不知道我们和谐美好的祖国还有这么一方土地上的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给孩子们买了一些学习用具,我站在窗外看着那些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刘海下那双紧锁的眉,你一丝不苟的样子,深深打动我。你的善良是容易让人上瘾的毒,它一点点地把我麻醉,让我沉溺在你无边无际的忧愁之中而不能自拔。 为了这些孩子们,为了给他们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你没日没夜地画画,没完没了地抽那些能给你灵感的劣质香烟,你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比之以前更黑更瘦,行起路来像风摆柳。即便如此,你依旧不知疲倦。 渐渐地,你的画在市场上有了一定的地位,有人开始关注你,报刊杂志上登满了你的作品。终于有一天,那些记者们找到了你。无数的话筒对着你让你讲述你的生活讲述你的《流浪儿童》的创作经过。你躲进你的房间里,第一次像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至此,我们平静的生活宣告结束。你再不能带着我和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去草原上写生,再不能坐在莫林河边沐浴清风倾听流水,再不能陪我夏天看星星冬天看落日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天际,再不能跟你猜硬币骗你的钱骗你的吃喝,再不能带我去帮年迈的四阿公放羊……你成功了,我该从心底为你而高兴,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平静一生,你若不娶,我便不嫁。就算用一生等待,那又如何? 没人能留住你,你走了,走向你的辉煌。我受你的妖言蛊惑,傻×地留在小镇上,为完成我们共同的理想而继续战斗。就因为是“我们”而不是单纯的“我”,我便坚守阵地,时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为“我们”这个词暗自偷笑,欣喜若狂。 然而你这一走,音讯全无,那群孩子像没了爹娘一样整天缠着我要你,问你的去向。我打电话给你,一直无法接通,再后来,就成了空号。 直到九月,你第一次大电话给我,是个非常陌生的号码。我一口气爬到房顶听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清晨的冷风还没有吹散昨夜下的雾。你说,抬起头看,我来了!还是你那种惯有的语气。我便抬起头来,很戏剧地看到一片白色的羽毛从空中缓缓落下,在金色的晨光里它安静躺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是否带着某种寓意,但是很明显地,我感到了恐惧。 我们在那一刻相互沉默,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沉默而沉默,可你却终不知我为何沉默。最终,你的电话断线了。我蹲在墙角,咬着嘴唇,紧闭双眼,我不敢抬头去看秋日的朝阳,怕它照亮我灰暗的内心泪水汹涌。我拨通了那个电话,我说你抱抱我吧我心疼得要死。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一向都是用这样的说话方式敷衍我,但你却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最后一次为你伤心。我的眼泪都是为你,我想听你真真切切地说句我爱你,我厌倦了你那些缥缈的语言,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又喜又忧。 方伯告诉我,那是天使掉落的羽翼。他说,他的爱人离开他的时候他曾看到有大片大片的羽翼从天而降。他笑着,我却看不出他的笑里究竟包含了多少快乐。在那个秋天的午后,那笑容里啊,是说不尽的落寞道不完的悲凉。 方伯说,聚和散,都讲求一个缘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们啊,有缘无分呐。我的手停在空中,那颗黑色的棋子不知落往何处。我想这些只不过是机缘巧合该多好?可惜人的定数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谁也逃避不了。 天空在我回忆过去的时候又变成了灰色。那只鸟也飞走了,消失天边灰色的云层里。我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一般,你是我做得一场太久的梦。 4 有些日子真的很难熬,比如说,你不在身边的时候。那不是寂寞,是你常常说起的孤独。每次你喝醉之后,都会搂着我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佳妮哪我是个孤独的人,我注定要孤独一生。听得我耳朵都生了茧,我就在你身边,你却视而不见。纵使我没有表白过,这么多年,你应该早已看穿我的心思了吧?就算漫不经心地爱一下也好,可是这些都没有。 还有一些日子很狼狈,比如说,那无尽的思念。我生命里流淌过的每一秒都不曾离开你,在茫茫的黑夜里,我能听见时光细碎的脚步践踏着我心脏走过,你肯定没有尝试过思念一个人的痛苦。 你说我活在虚幻里,活在回忆里,为别人而活,任性而固执。我是这么念旧的人,任何事情,第一次感觉好的,它永远都美好,就像你,第一次来到我的生命里之后便生了根,尽管我发现你也有太多太多的缺点,但依然执着。并不是我这一辈子非你不可,而是因为我的脆弱舍不下自己所坚持的那份情。我无法想象,假如没了你,我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但我依然感动你能洞悉我的内心世界,为你淡淡的句子而震撼。 一直以来,我没有奢求你什么,我想你总有厌倦的一天。所以我坚信,暗恋是一场持久战,需要坚持到最后才会胜利。所以我等了十年,十年之间我一事无成,成了一个真正的大龄女青年。 这些年,我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为了守候那一块能停靠的地方而不顾狂风暴雨的侵袭,当它有一天心生疲倦,想要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温暖的地方不属于它,等待它栖息的,却是被风雨浸润透彻的冰寒之地。而在某一个深夜,你一定会看见,或者梦见那只受伤的飞鸟在你的枕边悲鸣。 天空越来越黑暗,看似又要落雪,我必须启程了。从此我不再爱你。我的脚步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有你一丝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