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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42回李纨道:“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这话表面上是说林妹妹的刻薄任性,实质上却一言道出小姑子与小嫂子形同水火的天下大势来。
我有俩哥哥,注定有俩嫂嫂。前些时候流行“被就业、被自杀”,我这也是非自愿“被小姑”的。玲做为大嫂,是第一个勇闯虎穴,与“千刁万恶”狭路相逢并正面交锋的主儿。
哥那泰山是单位里的实权人物,玲的身份无形中就有点女凭爹贵的“格格”味道,出身好单位也好,模样也周正,这样一位民间“还珠格格”扑楞进寻常百姓家,真好比鸡窝里飞进一只金凤凰,瞬间成为家中的新贵和焦点。哥每星期六只带着玲去看电影了,以前发工资时必给我的零花钱和必买的零嘴儿也那么自自然然地自动取消了;妈有了哪哪都可心的媳妇,好吃的都端到玲跟前,好听的都送到玲耳前,闺女自然靠边站了。
糙米堕价就是这样的,虎落平阳就是这样的。
都说姑嫂是水火,其实古往今来无数事实证明——婆媳更是天敌。果不其然,郭子仪家《打金枝》现象在我们家即刻重映了,一团乱糟的翁婿子侄内乱,一场旷日持久的姑嫂婆媳混战,这真是,道不尽的鸡零狗碎,扯不完的飞短流长。
要说玲也是我们家的有功之臣,头年结婚,第二年就给爸妈生了个大胖孙子亮亮,伺候月子那是婆婆义不容辞的份内工作,妈开始锅不离灶,灶不断火地大忙起来。哥那岳母,玲妈妈三天两头地也来前线视察。
也怪,每次她妈一走,玲就开始发难。妈把鸡汤面满登登的端上来,又满登登的端下去;妈煮的糖水鸡蛋热腾腾地捧进来,又冷冰冰地撤下去。玲的不满和委屈从哥嘴里一字不落地倒出来,什么猪蹄上有毛,鸡蛋煮老了,面条煮糟了,都说打鸣的小公鸡下奶,现在还没吃上……
妈说,“这哪是做月底,这是皇后娘娘生太子呢,”又恨恨地骂哥,“这个没用的东西,活像老婆手中的一块泥。”爸就语重心长地安慰她,“受儿媳妇的气是福气哇,更何况,人家是官宦千金,生的又是有小鸡鸡的壮丁,还不该拽一点吗?”
妈和我毕竟是十几年同甘共苦、血肉相连的同壕战友,而玲不过是鸩占鹊巢打入我方阵营的一外来妹,胳膊肘儿不朝外拐,妈的憋屈我要替她昭雪,妈的愤怒我要替她泄火。很快的,机会来了。
那天我过生日,几个同学来玩,我让哥把录音机拿下来听歌儿,大家正开心呢,玲冲进来,一言不发、气昂昂地把录音机拎走了。我只好妹妹找哥泪花流,哭得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哥那天是动了手的,听到玲在楼上吱哇乱叫,那个爽啊。
玲看我如猫见了老鼠,恨不得抓过来一口吃了,我瞧她倒像白天鹅逢上癞蛤蟆,想吃我的肉,倒是称称自个斤两呀。
然而,山不转水转,报应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
那年七月流火,我高考落榜。房门紧闭窗帏紧掩,楼下小屋里我昏昏欲睡奄奄将息,玲在楼上笑语喧哗歌声震天。什么叫暗伤,就是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刺,躲在米饭里寻不见咯得着的砂砾;什么叫隐痛,就是偶遇跛子你说路见不平,恰逢落榜她唱《幸福在哪里》……
我成了一名哀兵,哀兵的后面是悬崖峭壁,夹着尾巴卷起铺盖我去复读中心度过了一个头悬梁锥刺骨的一年。
又是一个放榜的日子,和去年颠了一个倒儿,楼下是贺客如云,妈和我笑逐颜开;楼上大门坚闭,玲那声息全无。
我像羽翼丰满的雏鹰一样腾空高飞,远离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和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家。站在武汉桂子山下、南湖岸边,我极目楚天,天地如此辽阔博大,未来像一幅苍劲豪迈、意象万千的山水,在脚下徐徐铺陈,在眼前缓缓展露。行走人生,要感谢苦难,它用水火无情的煎熬和锤炼使人浮华渐褪;要感谢对手,他不屈不挠的找碴和指责令人日趋完善。
一直到我工作成家,和玲都没有只字片语的交集及金钱物质方面的往来,女儿上初中了,只知道有大舅不知道有大舅妈。我们形如棋盘上的楚地汉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不过河,我不越界。
偌干年后,已经下岗多年的玲和大哥在深圳苦苦经营一家作坊式小厂,我带着女儿去深圳旅游,顺便去看大哥。这是我和玲在多少年的冷战后,第一次在同一屋檐下坐在同一张餐桌旁,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这位明争暗斗近二十年的对手。什么时候她的头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白霜,总是闪烁仇恨眼睛已经被岁月雕刻出一道道鱼尾纹,那个曾经如机关枪般喷出横扫我自尊和颜面的毒焰的唇已经干瘪枯涩……她笑得如此勉强,但看得出来没有俯就亦没有恶意。暗暗惊叹,这个女人,颠沛的遭际和潦倒的人生中,她一直坚强如斯骄傲如斯,从不服软永不言败。
玲给女儿买了一条花裙子,质地很一般,但它潜在的价值和意义却是让人回味的——这是她第一次向宿敌表示友好传达善意。闺女有点不情愿,我强行给穿上,连道,“挺好挺好。”
有人说,年轻的时候我们用命换钱,年老的时候我们用钱换命,可见生命之痛之累之无情。大哥在深圳的打拼近乎于拿身家性命与命运进行的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豪赌,而结果是惨烈的,他输了。
再三确诊,哥还是肝癌。医院里,玲对我的到来显得极为欣慰,她连声地嘘寒问暖,不停地让我吃这吃那。这一次我们终于前所未有地达成高度统一了。面对共同的亲人,我们有相同的依恋和不舍;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有相同的悲恸和无奈。我和她一起问病情、求偏方,跑CT,去菜场买菜,姑嫂俩争着抢着付钱;早晨起来,她已经买好了我爱吃的……
离开医院时,她站在病房外目送我远去,眼神如此无助软弱凄哀,身影如此孤单瘦小苍老。感到一阵悲凉。只是眨眼间,几十年的光阴已经倏忽而去,站在人生的关口回望来途,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经不起岁月迢迢,滴水穿石般的侵蚀,多少尘封的往事就像一件件曾经光鲜过的衣服,不知不觉的,衣服蛀了,烊了,朽了,人也倦了、萎了、去了。
站在大哥的坟茔前,玲对我说:“我这大嫂没做好,对不住爸妈对不住你哥。一家子人和和睦睦的,相亲相爱的才叫过日子,才能家和万事兴。”
枯草新坟,落叶残雪,此情何堪寄,此景哪堪忆。我凄然一笑,非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才知道手足的珍贵和亲情的无价,总在灾难来临时才知道团结的力量和相携的重要。都说亲是建立在无数温馨的回忆和往事上,都说爱是缘于相互的理解和支持,多少年的分崩离析让我们隔着千重山万里路,一身伤满腔怨……
都回不去了,我们还来得及相亲相爱吗?
侄儿亮亮前年入伍,去年从广州回来探亲,在我这驻扎,我们家的长房长孙已经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了。带着他和女儿逛街,亮亮一身戎装,张开双臂,一手拢住姑姑一手拢住妹妹,当自个是保护神呢,还时不时地冲迎面过来的美女们吹口哨儿,活脱脱一个小兵痞子。
系上围裙给小家伙们做饭,兵哥哥钦点的油煎茄子和清炒苦瓜,女儿爱的可乐鸡翅和红烧排骨,烟火升腾和热油噼啪声中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兄妹俩叽叽呱呱的笑声——
“来,哥哥教你叠豆腐块…笨得哟……”
“恩,哥,你站个标准的军姿给我看嘛。”
“这样,帅吧?”
突然有句话热热地涌上心头——我们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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