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之间还没有生动的故事,但文学于我绝不是空白。如烟、如海、如酒、如天、如友的文学始终徘徊在我的周围,让我一刻也不能忽略它的存在。对我来说,文学就是锁住我眼眸挥之不去的山的巍峨,就是萦绕我心头波波折折的水的涟漪。从小到大,往昔今昔,一直如此。
一
八岁那年的秋天,我背着母亲缝制的花书包迈入破烂不堪的危房教室,开始以书为伴。少不更事,只知道端着课本,翻来覆去地背呀念呀,嗓子哑了都浑然不知。不过背归背、念归念,大多数日子总还是那么稀里糊涂的,满脑子装的就是好玩和新鲜,哪里管它读书长学问,只觉得读书背书就是另一种玩耍嬉闹。最喜是表弟常住我家,这样远在东北开书店的姑父才会隔三差五邮来一箱大小各异、花花绿绿的画册和儿童读物。表弟只管稀罕着封面,我却眷恋着内容。对他,书是玩具,玩过就弃之不顾;对我,书却是宝贝,看了还想再看。
我这个疯丫头,整天跟着同伴上墙、爬树、偷果子。下了课疯跑,放了学疯玩,打上课铃了进了教室也不认真听,把《少年文艺》塞在课本下面偷着看。五年级时,数学老师对我特别好,又整天乐呵呵的,因此我的“贼胆”越发大起来。那天,他大概实在看不惯我看得入迷、痴痴傻笑的样子,于是就说:“以后啊,只要你的数学次次都考第一名,课外书你想看就看!”我就当了真,暗暗用功了些,谁知竟能每次考试如愿,于是《少年文艺》也就堂而皇之摆上了水泥桌。
大多时候还是很乖巧的,放学回家后我会坐在空旷的院子里,趴在大椅子上写作业。可这乖巧维持不了多久,常常写着写着就跑出门寻伙伴玩去了,书本、作业散落一椅一凳。在胡同里跳房子、玩沙包,叽叽嘎嘎地大叫大笑。等想起课业时,日头早偏西,人也早满头是汗了。待跑回院子,大半淘气的小牛就把作业或课本给啃湿了,最恼是把刚写好的作文给嚼成了败草。于是携着扁担追着小牛满院子跑,好一阵子鸡飞狗跳,伙伴们听见了也都加入进来,院中的尘土被闹腾得更加漫天飞扬。
天黑前不用功,母亲掌起了煤油灯,我却装作读书了。端着课本或画册摇头晃脑地读,直读到鼻孔乌黑,两眼打架。多少次酣睡在屋内的小木箱上,多少次被母亲抱拥催促着钻进被窝,做着一个叠一个甜美的梦。
只不过那时,文学于我如烟似缕、飘散无痕。
二
许是同伴们都不屑于与我争名夺利,升初中时,我的成绩在乡里排名第三,惹来众乡亲的大肆夸赞和鼓励。我就在这刻意哄抬的赞扬声里,飘飘然步入初中课堂。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心里的世界也随之扩张膨胀。课业依然没有压力,自己依然受到老师的纵容,课外读物照读照看。早读时依然没心没肺地背诵古诗背诵课文,倦了厌了就借用当时流行歌曲的曲调“唱诗”打发时光,阴阳怪气地,搅得全班边笑边跟着唱。如今,头脑中少得可怜的唐诗宋词都是我那时候“唱”会的,也算得上无师自通。玩耍哄笑中,我竟被教育局选拔出,免试进入市直高中就读实验班。至此,我的学习之路开始走远走宽,对文学的储备虽依然贫之又贫,但浩瀚的文学海洋正波澜壮阔地在我的面前澎湃着、召唤着。
是高中生了,就有了太多的压力。课外书还是喜欢读的,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攻读学业,绷紧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自己的名次被远远抛在后面。忙碌繁重的学习中,尽情浏览欣赏文学作品成了不可实现的梦。好在每年还有寒假、暑假,我可以略松一口气,可以天天去就近的书屋租书来看。正所谓“书非借不能读也”。言情的、武侠的、台湾的、大陆的、近代的、现代的等各个文学领域的名家作品,凡是书屋有的我大概皆一一囫囵吞下。偶尔会写写感想,到高二时笔记不觉积累了厚厚三大本。对社会对人生仍有很多好奇和疑惑,就继续在昏暗无光的书屋里寻寻觅觅。有时也扒拉、翻找一些外国作品租来看。狂热的读书之心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
曾有一次,语文老师说我:“你书读得实在够多,但仅限于此好像不够”我追问何意,他却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解释。蠢笨的我如今才想明白,原来他是暗示我让我拿起笔写点什么。老师自有老师的顾虑,这不能怪他:各班都在排名次,都在瞪起眼来比成绩,有谁愿让自己的学生走旁门左道呢?何况,当时身为优等生且中规中矩的我,写点东西尝试投稿此类疯狂的念头想都没想过。就认为那离自己太遥远了,自己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写篇作文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和认可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岂可再有狂妄之心?那些大作家们还不都个个是不食人间烟火、背长天使翅膀、手拿神秘魔杖的先知先觉?
所以,那时的我就站在浩瀚无边的文学海上,只远远地观看,然后继续赶路。
三
读书让我学会了思考,让我对人生有了很多感悟,让我忘掉学习和生活中许多烦恼和浮躁,无奈生活偏偏不允许我如此无所顾忌。爱恨突然逆转,从高二起我竟开始怨恨文学,怨恨我竟在其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和金钱。成绩每有滑落,我就会自责,就会暗暗发誓不再触碰文学书籍。
事情缘于那年我们举家迁离故乡,来到这喧嚣的城市。可城市未曾给我们想要的生活。父母为全家的衣食住行奋力打拼,早出晚归一刻不得停歇。目不识丁的母亲上街卖菜,算账实在为难她,于是我放学后就去帮忙。天长日久,我体会出什么叫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寒、暑假里,每天天未亮就爬起来,跟着母亲,一人骑辆破自行车,从城东赶到城西去批发蔬菜。看着母亲的额头一天天爬上皱纹,看着她满头的乌丝蒙上灰尘又布满白霜,难过的心情无法言喻,只能躲在她瘦弱的身躯后边,细细地算账,听母亲为角角分分和顾客争执不休。干了一辈子教育行当的父亲开始骑着破三轮车,被城管追撵着,流动地卖腰带了,其中的苦味更不必说。闲暇时我会跟去,尽心尽力地帮忙,期间看尽了高傲的卑贱的鄙夷的无赖的各色嘴脸。一本无形的大书向我残忍地敞开着,我的眼睛却错开不得。铅字的文学作品所勾画的所有美好一点点消失殆尽。从此直到高考前,我再没动过任何文学作品,满眼满心就是课本、课本、课本。一则因为租书需要花钱,即便每本仅用五毛钱,可想想日夜操劳的父母,我也不忍去借了;二则因为偏爱有所转移,报考英语系成了我的奋斗目标。高考报志愿时,班主任曾亲自去我家,跟父亲说起,我报中文系最为稳妥。然而,我是铁定了心的。天随人愿。
把人生的挫折和苦难归罪于我所钟爱的文学,并刻意冷落、疏远她,实在是我不应该的。也许,那时的我忧郁、羞怯、敏感、听话,总以为文学是一杯浓烈难咽的高度白酒。白酒,是有些浓烈,尝过后我再没敢触碰。然而我却深深思念那醇香悠远的滋味。
四
中国的大学校门总是虚张声势地设个高高的门槛,挡住了多少莘莘学子的脚步和人生。可一旦迈过了这个槛儿,学子们则完全可以自生自灭,绝没人为此大惊小怪。摇身一变成为“天之骄子”,我周围的幸运儿或花前月下,或四处打工,或呼朋唤友,或海侃胡聊,或继续深造。凡此种种我皆不屑于顾,一门心思跑图书馆,眷恋文学之情不可遏制地复苏了。尝试着看英文原著,搬着大部头字典打发时光,日子倒也舒心充实。最要命是不明就里地迷上了传记文学,隔几天就会抱一摞陈旧的古书回宿舍,飘着一路书香,炫耀如富翁。卧在床铺上,跟铁杆好友头顶头看个够,酣畅淋漓。她看亦舒和席绢,我则看腐朽入土的人。渺小与伟大的碰撞,令人清醒。
英语系所学科目分得真细,其中我的最爱却是英美文学,常常读着读着就忘了老师交代的任务和作业。即便是作品的梗概和选段也让我着迷半天,废寝忘食。好友直骂我:“该考的不看,不考的偏看,真是没有功利之心,不可救药!”。越读越想读,越读越感觉文学世界广之又广。原来我所接触和领略过的文学只不过凤毛麟角,心头不免又添一层自卑,再不敢激扬文字,亦不敢高谈阔论。
大学时光,我仍旧是老老实实地埋头于文学,阅读再阅读。文学的天空广阔无比,我就像一只不敢高飞、留恋屋檐的家雀,只是抬头痴傻地望,望一只只锐利强健的雄鹰尽情地翱翔,羡慕又钦敬。
五
之后就是毕业、工作、成家、生子。工作和家庭完全成为生活的重心,彻底失去了自我。被各种压力驱使着,人就像急速旋转的陀螺,一刻不得停歇。冷淡了文学,偶尔买本向往已久的好书,也是三五天翻不上几页,失却了熬夜追读的兴致。有了自己能支配的金钱,时间和心情却不再阔绰。文学书籍成为枕边的摆设,成为饭后的谈资。举着遥控频频换台,把零星时间消磨在如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肥皂剧上。心灵开始生锈,精神开始淡漠。十年,就这样弹指一挥间。
突然有一天,就厌倦了这种随波逐流的日子。开始苦闷,开始思索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开始让不安分的脑细胞跟消极懈怠的老思想执拗地较劲。“难道就应该一直这样被人操纵着,活得失去自我,然后和别人一样麻木地滑向终老吗?这是不是我想要的幸福生活?怎样又是我想要的人生呢?”乱七八糟地想,接着就是折磨人的、长久的失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梳理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想念已经离去的长辈和亲人,感怀身边已经发生、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点点滴滴。于是欲把心情诉诸笔端的情绪慢慢调动起来,尘封在灵魂深处的、对文学的无限憧憬和向往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紧紧包围住我。终于,我决定用文字打发时光,消解苦闷,解除疑虑。也许拙于辞令,以笔代言最为合适。而且,它还为我疗伤。
其实,文学始终就在那里,始终就在我的灵魂深处,虽然我不曾深究过,不曾重视过。它一直在默默地看着我、恬淡地体谅着我。体谅如友,宽宏如友。没有文学的存在,我也许无法派遣积郁心中的苦闷和低落。这种想法真是自私,可也是肺腑之言。
如今,每有工作余暇,我就会提笔写文,要么就在夜深人静之时,轻悄悄地舞动手指,执着地敲击键盘。为了文学,为了心中那一片蔚蓝的海,那一际纯净的天空,还有那无数的网上挚友,我无怨无悔。也许,心无旁骛地献身于它才是对它唯一的报答。
爱它,并决心献身于它,是需要勇气的,更添一份责任。只要心不死,只要坚持写下去,我与文学之间就会有精彩的故事,文学于我亦会有华美的续篇。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