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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均已故去,安寝于山地的黄土陇下。故事发生的时间也已久远,足足超过了半个世纪。但由于它的奇异属凤毛麟角,也就像石碑的铭文一样镌刻于我的心头,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磨损风化变得模糊。
第一次听人讲起这个故事时,我心里犹如巨石击水,心澜大作,继而涟漪阵阵,经久不绝。
故事发生在解放战争时期,时两党两军的大对决呈你死我活之态势。我们这里作为太行山老解放区,源源不断将大批披红挂花的青年输送到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中去,以补充兵员的大量消耗并满足兵力扩展的需要。于是,男主人公一号的“秋”也名列参军人员之中。
那时皮实憨厚的秋正新婚燕尔,用现在的话说蜜月尚未过去,却就接受动员走进了参军的行列。新婚妻子的“花”与家人把骑大马戴红花的秋送到乡公所,在敲锣打鼓非常隆重的欢送场合匆匆而别,花抽抽泣泣,涕泗双流,眼看着秋和一起参军的伙伴们急如星火被拉往了前线。
从此秋没有了任何消息,既没有信件寄来,也没有任何的口信捎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而家人除了他所在部队军一级的番号以外,其余一概不得而知。而在那个时代的通讯条件下,对于老实巴交的山旮旯农民来说,要打听清这个因大规模作战而流动性极大的军的所在地,简直比登天还难。
花是一个表面木讷的农村女子,但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不知新婚的甜蜜与丈夫的珍贵?于是不管她于人前怎样装出一副心如古井微波不兴的模样,可还是难以掩饰白天的形单影只楚楚怜人,黑夜的辗转反侧珠泪暗抛。就有大妈婶的与同龄的媳妇们,常常来和她东拉西扯道家常,依此慰藉她心境的寂寞,独处的难熬。
可是日子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一个年头又一个年头过去,秋依然杳无音信。于是就有人悄悄猜测,秋肯定是“光荣”在战场上了,不然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一猜测越来越被一村人所相信,以致到后来没有任何人再持有异议。尤其听说邻村有同期入伍挂彩致残而退伍的人返回,花同家人急急一起前去探问,可仍没得到秋的丝毫消息。仅仅得知,他们一起出去后不久就分在了各团营连,随着部队的快速运动,好多老乡就失去了联系。在一起的人中,“光荣”在战场上的太多了,好些都是今天刚上去,第二第三天就列入了阵亡名单。花一家和全村人就更确信无疑地相信,秋已死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闹不好尸体都没了着落,部队也就不好通知下来。也由于没有正式通知的缘故,花一家也没能够申办烈属。
至此,万千年来司空见惯的两个字眼深深锲入花的心头——“寡妇”!同时作为一种身份也得到一村人的认同。也就在这个时候,本故事的主人公男二号走入我们的视线之中。
“水”是本村一个多弟兄家庭的老小,二十出头便于苦难中打熬成一个力量型棒小伙。在春种秋收夏季田间管理的农忙时节,常被抽出拥军优属,并绑定在了花家。出力和实在是庄稼人的本分,长了两胳膊腱子肉的水在这两个方面显得更为优秀。水虽比花小了三两岁,可都是血热情茂的年龄,一个就看上了对方的老实勤快,一个则深怜对方的少妇寡居,一来二去就走到了一块。大家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出格事,于是经人说合,水便正式招赘到花的家里,说好了必须为秋留一传后之人。就这样,水便名正言顺成为花的第二个男人。
现在的人好说时事难料、造化弄人,闹不好这话就是从花的事上生发出来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也像从地下冒出来,秋突然在地方有关部门来人的陪同下又回来了!他不但命还在,而且连胳膊腿儿也没少了一条,一身军装佩戴了几枚立功奖章,活生生地站在了村人面前。
事情来得太突兀了。已经身怀六甲的花一下傻在那里,准备当爹的水一下傻在那里,花家的人和一村的人都傻了眼。
——这事该如何处理?!
秋知道了他走后女人发生的这些变故,痴愣一会,像挨了一闷棍一样大喘粗气蹲在地下。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扑过去就在秋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狠劲的打:“你真是个活死鬼,活死鬼啊!你一去就是两年多,咋就一点点口信也不捎给我?现在你叫我咋办,叫我咋办呀?”秋嘟嘟囔囔说,部队天天行军打仗,移动的速度太快,一直打到了靠大海的最南边;不动的时候就是在炮火里泡着,今天说不清明天是死还是活着,于是就光想着怎样打死敌人而不被敌人所打死;再说自己又不识字,回乡的熟人连半个也没有,部队也根本无法建立起精密的反馈系统,也就想不起写信来……
事已至此,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那时婚姻法已在解放区实行,一妻二夫显然是不行。就有村、区的干部前来着手协调。几个当事人闷头呆坐着不出声,挤了好半天秋才说,事是我造成的,花又怀了水的孩子,我就算了吧。水赶紧就接了说,我和花在一起是想秋已经不在了,可他现在回来了,就是按先来后到也是他们俩合适,我就拉倒吧。作为最关键人物的花却又没了声音。她简直作难死了,一个是结发的恩爱夫妻,又死呀活的去战场滚打了一回,而另一个则是同甘苦共患难伴她走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左右掂量,手心手背都是心头的肉,咬咬那面也疼,心一急嗯嘤一声便背过气去。干部们面面相觑,都没了办法。好不容易等花缓过劲来,就说,你好歹表个态,我们也好回去请示。花就硬邦邦撂出一个态度来:叫我去死吧,我一死就啥也解决了;要是我罪不该死,我就哪个也要!不这样,你们给我说说,我哪个该要,哪个不该要?干部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得赶回去汇报。
上边意图本来是有倾向的:秋是退伍军人,是国家的有功之臣,安排好他的生活是政策的必须。可以后不管哪一级干部来了,花都是一个不丢一个不舍的态度。加上她一不是党二不是团三更不是干,也着实拿她没法,一来二去,事情就这样搁住了。
以后,村里就一直保留了这个非常独特的一妻二夫的家庭,至于生活的某些细节,我不得而知也就不作杜撰性描述,由读者自己去补充。我仅能告知的是,他们竟然一直是一个家门共进出,一个地头刨衣食,一个锅里抡勺子,非常平和地相处着。村人也一直默许着他们这种关系,乃至在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内的一波波严酷政治运动中,也未对他们有任何的触及。
花前前后后共生养了五个男女孩子,村人凭长相便能辨别出哪个是秋的孩子,哪个是水的孩子。孩子们对两个男人的称呼除了爸之外,还分伯与叔两种,互相则以哥弟姐妹相称。
就在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时,花却突然得了不治之症。两个男人一起闹着她到县、市大医院去检查治疗,一起端汤喂药的在床前伺候她,可花最终还是气尽命绝,撒手人寰。秋和水又一起给花操办了丧事,两个大男人都哭得泪淋淋的。安葬完了花,水领着自己的儿女从秋家移居出去。但儿女们仍然来往照旧,亲得不得了。
又过去一些年月,渐次老了的秋与水也先后辞世。
水先去的。本地风俗,人在阳世间配夫妻,在阴间也不能孤魂单穴。于是在安葬水时两家的本家们闹出了点矛盾。水家的人找上门来说,当时水可是招赘入门的,并确确实实与花成了一辈夫妻,按风俗就是你们家族的异姓后人,就理所当然应该入你们家的祖坟,并与花合葬。秋家的人则反对说,那是因当时以为秋不在人世了,可秋却健在人世,返回家来,招赘一说也就不复存在,当然也就不能再算作后人。两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就打起了回官司。可村、乡的干部既找不到法律的依据,又无先例可凭,结论作不下来。水家的人处于被动,没有好的办法,于是商量后决定,先将水寄葬起来,待两家的孩子们都长大能够主事,再让他们商议如何安葬水。
活人们是如此安排,可已作古的花与秋、水三个究竟是怎样,就难以知晓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已经重新聚首也未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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