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老弦（下） [复制链接]

唐家云

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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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水，稍纵即逝，又是一个十年从老弦的眼皮子底下滑过去了。大跃进的飓风扫过之后，饲养场也不能幸免，合作社那阵子集中发展起来的骡马满棚猪满圏的兴旺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一去不复返了。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又饿死了一批大牲畜，老母猪都被宰了填进人们的肚子里，小猪崽自然养不成了，养猪业就荒芜起来。全国都在闹饥荒的时候，噶大爷因为吃玉米棒子粉做成的大饼子吃的胀肚子，活活的给胀死了！老弦一个人还坚守在饲养棚里，和那些不能开口说话的伙伴们一样的瘦骨伶仃，面呈菜色。只有老弦响起的声音才能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一丝安慰，一点欢乐。那时候的流行歌曲除了东方红就当属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了，每当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弦音响起来后，连风儿都停下来仔细聆听完了以后，又送出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多乡亲不知道歌词，却会哼哼曲调，若有人问起，唱的啥玩意啊？不知道，才跟老弦学的，问他去！哼者很不情愿的停下来作答后，继续自己的哼唱，并且口口相传着在村子里很快就流行起来。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老弦就是那个时代流行音乐的领军人物。
那时候的机动车非常少，连耕地用的拖拉机都是稀罕物，生产队送公粮啥的都要用牲口拉的大板车。一直以来拉运输的那挂大车还在照常运转，车把式大老隋出车回来照常连车带马送回饲养场交给老弦料理。那些日子里老隋的身后多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身材瘦小，头却很大，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会说话，很讨人喜欢。老弦这才想起来老隋刚刚娶回一个瘫老婆，还带着一个儿子，这孩子就是了！
老弦听村里人讲，原来那个女人活蹦乱跳的，自从生养了这个儿子后，就得了一种怪病，瘫在炕上下不来了！孩子三岁那年她丈夫又死了，这就等于断了他们娘俩的活路！老隋家里穷，弟兄多，哥六个有仨没有成家的，排行老五的老隋的性子有点蛮，人们在背后常常称其为五棒槌。经人一撮合，已经五十多岁的五棒槌就把那个女人背回家来，还不费吹灰之力的捡回一个大儿子！
一回生两回熟，很快，老隋的儿子迷上了老弦弄出来的那些声响，只要老弦一响，孩子就不挪窝了，乖乖的支楞起一双小耳朵，眨巴着大眼睛，听得都入神了。老弦也感觉自己和孩子特别投缘，那是真亲。为了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老弦亲自动手给孩子刻了一把小木头枪，还有一只长剑，孩子喜欢得不得了，经常甩开小胳膊小腿舞枪弄剑，滑稽之极。老弦看到后开心极了，还在一边进行技术指导呢，大人孩子乐成了一团。只要老弦在场，小尾巴连爸爸也不要了，只跟在老弦的后面一声接着一声的喊着叔叔，叫的那个亲哪，叫的老弦心头热乎乎的，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了，就经常偷偷的把喂牲口炒过的料豆塞给孩子一把，给马上料的花生饼也要掰下一点留给孩子。小东西也很乖巧，吃起东西来不动声色，也从不对人乱讲，孩子的举止让老弦的心里就是一颤，这孩子是什么托生的呀，太懂事了！，撒什么种子发什么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虽说老隋是已经结了婚的人，实际上还是等于他一个人耍单，因为炕上的女人不但帮不到他，还要他伺候啊，说起来也真难为这位蛮子了！其实大老隋还真是好人一个，那么暴躁的驴脾气对老婆孩子还真是好性子，自打那个女人进门以后，人们很少听到老隋在家里打爹骂娘的耍酒疯了。乡亲们还编出顺口溜取乐子，五棒槌上人道，代人养子拉帮套，野花不如家花香，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任凭再怎么能干的人也有分身无术的时候，也有出去拉运输回不来的时候，老隋遇到自己作难的时候就想到了老弦。他觉得老弦心眼好，和孩子也合得来，就经常把儿子托付给老弦照管。老弦也乐得其成，身边多了一条脆生生的喊着自己叔叔的小尾巴，这日子就活泛起来啦！
大老隋还有一个外号叫野骡子，皆因其长的膀阔腰圆，力拔千钧，颇有梁山好汉鲁提辖之状，他最得意的拿手就是训骡子驯马了。尤其那挂甩起来就像放鞭似的噼里啪啦作响，还带着呼啸声的牛皮鞭子，甩到哪头不听话的牲畜身上，立马就是一条血印子，伤口上渗出来的血珠很快就会形成一股股的细流淌了下来，被打的牲口往往都是四条腿一块儿哆嗦，那是钻心的疼啊！只要挨过野骡子的鞭子的牲畜再见到他都要畏惧三分，野性也就自然的收敛起来了。然而让老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条命就栽倒在牲口的手里！那天老隋卸了货以后在回程路上的拐弯处，驾辕的枣红马被偶尔响起的汽车鸣笛声惊到了，拉起空车直直的冲着一排路边店狂奔而去！那时恰好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在店门前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老隋的冷汗都下来了！他使尽了平生的力气挥鞭策马，拼死拉闸停车，结果大车翻倒在道边的庄稼地里，老隋却被车辕狠狠的砸在下面，当场絶气身亡！
老隋的丧事办完后的一天晚上，天色已经很晚了，老弦牵起小尾巴的小手，第一次走进了老隋的家。在昏暗的月光下，他们家里的凌乱还是出乎老弦的想象。他撩起黑乎乎的门帘后一眼就看到了炕上的那个女人，女人也正睁大了半是忧伤半是惊恐的眼睛直射了过来。也许是常年缺少光照的原因吧，明晃晃的蜡烛下，女人的脸苍白的都没有了血色，五官端正到可以说一声漂亮，看样子年龄要比老隋小很多。老弦有意的在屋子里转了一下，吃了没有等问题一一问过，又安抚了一番就带着小尾巴重新返回饲养场去了。
那天晚上老弦安排孩子睡了以后，在煤油灯下呆坐了良久，也想了很多。原来常常会为自己的缺憾痛惜不已，常常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今天他亲眼看到了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可怜人，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一种深深的怜悯之情逐渐升腾起来包裹了老弦，裹得他眼角泛起了泪花，心都为之疼痛起来、、、、、、夜已经很深了，老弦仍没有睡意，于是就操起老弦。琴声是那样的平缓，忧伤，一曲终了是诉不尽的愁肠。继而琴声又是那样的沸腾，激荡，老弦在表述与命运抗争的顽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老弦的琴声一直在呜呜咽咽，凄凄惨惨，轰轰烈烈，续续断断。老弦把自己交给了琴弦，琴弦在倾诉着老弦的心事。月儿有知，月儿会为之驻足，大地有知，大地会为之哀伤！
但愿明天的太阳啊，照常冉冉升起，照常暖暖的照在老弦的身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弦除了伺候牲口，伺候小尾巴，还主动伺候起小尾巴瘫痪在床的妈。长此以往，女人的话多了起来，就把自己的前生今世都对老弦倒了个干净，原来女人大名叫王秀珍，她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自己的第一个丈夫，嫁过去才知道她的男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家里的粗活细活她必须全部承担！婚后第二年的腊月他们就生下这个儿子，坐月子的时候她只吃了几个妈妈送过来的鸡蛋，所谓的补充营养基本是零。寒冬里自己也没有在意的什么活儿都干，结果在孩子满月后她的关节就开始发胀，疼痛，直到不能下炕了他们才去医院，因为家里没有看病的钱啊！她的病学名叫类风湿关节炎，因为误了最佳治疗期，浑身的关节都萎缩到没法治了！她就这样的瘫在炕上一躺就是五年，谁知道前面还有多少个五年在等着她啊！若不是为了自己的爹娘，为了自己苦命的儿子，她都不知道自己死过多少回了！
女人的遭遇几乎揉碎了老弦的心，老弦决定先给她治病吧，可是自己也是两手空空啊！听说偏方能治大病，那就先找找看吧。老弦逢人就打听，四处寻方子，只要能找得到的就弄回来给女人治疗。一次老弦听说癞蛤蟆能治风湿，有空就去田头湿地的转悠，终于连滚带爬的逮到几只，赶忙回来宰杀，焙熟，烘干，磨成粉后用开水冲出来递到女人的手上。女人双手颤抖着接过碗以后，那幽幽的眼神里除了感激外，还滋生出另外一种让人不敢深究的东西，这种东西令老弦心跳加速，情迷意乱，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一次在炕头上，三口人正围着小饭桌吃晚饭。小尾巴因为昨晚在家陪妈妈睡觉了，今儿就闹着非要跟叔叔去饲养棚不可，老弦一口应了下来，行，吃饱了你就跟我走吧，反正你就是我的小尾巴！女人笑了，还是跟他叔叔亲哪，再别叫孩子小尾巴了，就叫他小弦吧，给你当儿子得了！还没容老弦答话，小弦就是一阵欢呼，好啊好啊，给叔叔当儿子喽，我就叫小弦啦！老弦只是嘿嘿的乐着，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没等到大人吃好饭，小弦就歪在一边睡着了，女人笑道，孩子太皮了，累乏了这是。老弦接茬道，小孩太老实了不中用，皮孩子我喜欢。呦。都给你当儿子了，这回更喜欢了吧？女人依然笑靥如花，两只忽闪闪的大眼睛都能溢出水来，老弦的眼睛和女人一对光，腾地一下脸上就是一片红晕，他赶忙收拾一下洗碗去了。
当他再次回到屋里要抱孩子时，伸出那只手一下子就被一只软若无骨的小手抓住了，老弦，你是个好人哪，老弦，留下吧，今晚留下吧！女人几乎在耳语恳求着，说话的热气就喷在老弦的脸上。这股热气就是一根导火索，老弦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他顺势把女人搂进怀里，一个热吻压住了那个苍白的唇，两张脸紧紧的贴在一起，两条鲜活的生命也紧紧的连在了一起！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任何仪式，老弦和女人就像大海的激流那样的自然汇合了，就像春季里的鲜花那样的尽情绽放了！
王志贤与王秀珍，一对同命相连的苦命鸳鸯，一双心心相印的赤诚儿女，因为悲天怜人，因为肝胆相照，才会产生那么真挚而纯洁的情，才会拥抱那么热烈而原始的爱！他们的情一定会温暖着四季，他们的爱一定会地久到天荒！
有了那一夜的缠绵，也就有了老弦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与义务。老弦回到自己的家，翻出了姑姑给自己早就做好的两床新被子晾晒了一番，屋里屋外收拾得焕然一新。接着择了个良辰吉日，在红日冉冉升起的时分，用一只胳膊抱起自己的女人，女人也紧紧的搂住老弦的脖子，一起走进了他们共同的家门。
恍惚中，老弦仿佛看到姑姑和自己一块走了进来。只不过他怀里抱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姑姑手里捧着的是一个被遗弃的男婴！姑姑的温暖，姑姑的爱恋一下子都在老弦的身上迸发出来，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们，用我的这一条腿养活他们，我一定要我的儿子快乐，要我的女人幸福！
打那以后，老弦离开了饲养棚，就在街面上摆起一个修鞋的摊子。虽说这个活挣不来大钱，但也总是天天能见到现钱，家里的饭桌上总能见到荤腥。那时候家家的副食品就是一大缸子腌咸菜，谁家若是飘出炝锅的香味，不是过节令就是来客人了。而老弦家就会经常飘出炒鸡蛋的香气，爱凑热闹的乡下人就给他们家编出了开篇的顺口溜。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就是几句玩笑话小弦却受不了了，因为叔叔别说打妈妈了，就是他自己叔叔都没动过一个手指头啊！于是就回家去找到叔叔，把街上的传闻原原本本的哭诉了一番。老弦听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安慰儿子说，人家那是夸咱家的日子过得好呢！你想想吧，谁家能天天炒鸡蛋啊！咱村的爷们太有才了，瞧瞧这顺口溜编排的多顺，都快赶上戏文了！儿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破涕为笑了！在这儿还需要向众亲交代一下，他们搭伙过日子的那天起，女人就一直坚持让儿子喊老弦爸爸，而老弦却尊重孩子的意见，孩子叫叔叔已经养成习惯了，也不愿意改口叫爸爸，老弦就一直是孩子的叔叔了。其实在老弦的心里，孩子喊自己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自己早已把孩子当成心尖尖般的疼爱了！
在老弦的努力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老弦的女人都能拄着拐棍下地了！儿子念到初中毕业就回家替老弦把家里家外都挡起来，老弦就一心一意的埋头挣钱了。稍有余暇，老弦依旧会操起那把老弦，顺手拉出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依旧会有左邻右舍凑过来倾听，七嘴八舌感慨，老弦的日子啊，就算齐全了！
手头稍有积蓄，老弦就把临街的院墙扒倒盖起了三间平房，并且门窗朝外，村里人大多迷惑不解，只有老弦心里清楚，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改革开放的势头已经初露端倪，那股解冻的风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刮起来的！
果然，就在儿子二十岁那年，国家政策开放了！老弦闻风而动，拿出一笔钱让儿子在村里办起小商店，店面就是他们家的那三间平房，这可是除了大集体的小卖铺，村里第一家私营商店啊！当别人家也开起了商店的时候，他们家的商店已经改成城里人风靡的超市了。这时候儿子和早就雇佣的女店员吕红一起去扯回了登记证，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老弦的心事也就放了下来。遗憾的是还没等到给儿子操办婚宴，王秀珍偶感风寒，体力不支，治疗无效，一命呜呼！
一下子又成了鳏夫的老弦悲痛之余却也没有多少的孤单落寂，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打小就听话的乖儿子就是他最大的安慰，孝顺的儿媳妇又是他贴心的小棉袄，一个庄稼汉的生活里有了这些就是最幸福的人了！看看身边那些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人们，哪家的日子有老弦顺心啊！老弦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满意极了，再操起老弦的时候，拉出来的全是激荡的欢快的乐章！
当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横空出世的时候，老弦彻底收拾起自己的老摊子，做起专职的家庭保姆来了。这一行早就是老弦的拿手戏，只是这几年都是儿媳妇做饭，自己有点手生罢了。重操旧业的老弦轻车熟路，如鱼得水，看孩子做饭收拾家都干得像模像样。我们的老弦啊，一辈子的荣光和尊严都是靠自己的那一条腿挣出来的！
小炫赶上了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的时代，头胎是个儿子。就再也不能生养了。这个孩子就是千里地里一棵苗，全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家里又多出几个馊钱，孩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会用钱哄的孩子阴转晴，哭声变成了笑声。老弦暗暗着急，不时的会说上几句，但也只是像泛起的浪花，瞬间就被掩埋了，一个时代的潮流，靠一个老人的几声叹息又怎么能阻挡得了啊！
自古家贫出孝子，纨绔子弟少伟男，何况小弦的儿子连个纨绔子弟也谈不上啊，咱就姑且妄言之吧。孩子靠着家里掏钱勉强混到高中毕业，家里又给掏钱去省城念了一个什么学院的分院。这一去就如黄鹤渺渺，三年未归。在第四个年头上，回来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孩子一进门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称道，本来他们不想生的，去医院一检查，是个小子，他们这是为了老王家的千秋万代才自己吃苦受难的生养了！你们看着办吧，要你们就养着，不要我们俩也不要，我们都这么年轻，不能让一个孩子给拖累了！
事已至此，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的承认了这个既定事实，认下了不知底细的媳妇和孩子。可是事情还没完呢，这一对年轻人如释重负的扔下孩子，又轻而易举的卷走了家里的一大笔钱，说什么要出去发展，又一次黄鹤渺渺，云游他乡去也！
若是有缘你恰巧路过老弦的村子，你就会看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一位单腿老人安详的坐在老槐树底下，老者脸色红润，身板硬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少得多，他就是已经八十高龄的王学贤---------老弦。跟前环绕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小子，那就是王学贤的重孙子----------洋弦，名字是老爷爷给起的，洋弦也是老爷爷帮着家里人带大的。此刻的老弦不知道听了孩子的一句什么话，正在哈哈大笑，满是沧桑的脸庞就像一朵璀璨的菊花，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一如老弦那悠扬婉转的琴声在回旋，在荡漾，让人感到温暖，感到振奋。
正是：劫数注定终难逃，谁能移动半分毫。命由心生创奇迹，抑恶扬善发善苗。苍天不负痴情人，勤能补拙熟生巧。守得云开日出时，颐养天年乐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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