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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端
一
恢复记忆之前的秋子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一根绳子的两端各系着一个硕大的骷髅,挂在一个树杈上,通过眼睛,秋子能感到那两个骷髅沉重无比,远远地,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两个骷髅拉着绳子,在树杈上一上一下地滑着,仿佛两个小孩在坐跷跷板。一会,其中一个骷髅就朝秋子砸来,秋子想躲,却没躲开,骷髅砸在秋子肩膀上,这时,秋子就被吓醒了。
秋子曾将这个梦告诉了妈妈,妈妈一愣,随即笑了,说梦都是胡说八道,是反的,如果你在梦里吓醒了,白天就会交好运。
秋子相信妈妈的话,但隐隐地,恍惚地,她感到这个梦应该与她的生活有关,也许是她小时候,还不记事时发生过的事情?
秋子是在初中三年级物理课上学到定滑轮时,忽然恢复了记忆的。那节课上,老师拿着一个定滑轮的模型,滑轮上有一根绳子,绳子两端各系着大小不同的砝码,老师将两端的砝码放得一般高,然后松手,小砝码就被大砝码拉着上升了。就在那一瞬间,秋子忽然感到象飞一样迅疾地堕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呼啸的阴风,将曾经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地刮进了秋子的脑海里。
恢复记忆后的秋子记起了她现在的妈妈其实不是她的亲妈妈,是她的花婶,秋子记起了她从小是跟小姨和姨夫在一起生活的……
秋子记起了一切。
二
读初三那年,秋子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她早恋了。尽管学校严厉禁止早恋,但却难以熄灭少男少女因生理而灿烂的春心,早恋,也就半地下,半公开地进行了,在老师眼里,也仿佛半推半就似的。
其实,这种男孩女孩之间朦胧的情感,还说不上是恋爱,只能是一种好感,互生好感的孩子们并没觉得自己在恋爱,恋爱,只是外界对他们情感的界定,于是,他们也只好顺水推舟地以为自己在早恋了。
秋子和一个叫强子的男同学好上了。秋子恢复记忆后,就感到和强子的交往很可怕。象所有早恋同学一样,尽管他们都互相喜欢对方,却仅仅是喜欢一起上学,一起学习,一起说话,他们还没有成熟到上升至爱情的地步。但,恢复记忆后的秋子却早熟一般地在早恋的年代就考虑到爱情了。
是小姨和姨夫使她想到了爱情。一想到爱情,秋子就感到一种死亡般的可怕,她感到自己的思维被恐惧得直打哆嗦,即使在酷暑,也宛如严冬一般地哆嗦。小姨和姨夫的死,渐渐地幻化成她和强子的死,她忽然明白了她常做的那个梦,梦里的两个骷髅真是小姨和姨夫的死,也是她和强子的死。
秋子几乎要窒息了,只要一想到强子,她就感到他们象紧绷的弓一样,就快断了。终于,秋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顶住重重压力,她退学了。做出这个决定,秋子非常痛苦,因为她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考大学不成问题。但只要在学校里,只要看到强子,秋子就感到死神如影随形地附在她身上,也附在强子身上,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令她绝望的折磨了。
秋子后来做起了生意,做成了富翁,但她一直没结婚,也从不介入男女情感之中。只要一想到情感,想到爱情,秋子马上就想到了那两个骷髅,想到了小姨和姨夫的死,想到了她和强子早恋时她的那种窒息感。秋子知道,此生,她将自己一个人生活一辈子了。
秋子将她所有的爱都释放给社会的慈善事业了,她的生意也是为慈善事业所做的,这才是秋子的爱情。
三
七六年夏天,小姨将四岁的秋子从唐山接到了自己家里,小姨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每年她都会接秋子到自己家里住几个月,小姨和姨夫都很喜欢秋子,秋子也很喜欢小姨和姨夫。
秋子的父母没躲过唐山那场劫难,住在小姨家里的秋子从此就成了小姨家里的一员。
小姨和姨夫极其恩爱,小姨长得很漂亮,特别是眼睛,明亮,圆润。小姨脾气温和,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姨夫人高马大,很和善,只是喜欢喝酒,酒量还不大,稍喝一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十次有八次酒后要和小姨吵架,吵架是因为姨夫总要狠狠地捶打自己,说自己是骡子,让小姨快滚,别赖着她,小姨就抱着姨夫哭,姨夫就骂小姨贱,言来语去,火势渐凶,有时姨夫还动手打小姨,醒酒后就抱着小姨痛哭流涕地认错。秋子很害怕姨夫喝酒,小姨也很害怕,但秋子能看出来,即使这样,小姨也很喜欢姨夫,因为姨夫确实是从心里疼小姨的。姨夫总是喜欢抱着小姨满地转圈,小姨幸福地搂着姨夫的脖子,两人就嬉笑着直到天旋地转地倒成一团,秋子也高兴地在一旁跳着,还把两只小手都拍红了。
秋子曾问过小姨,姨夫怎么说自己是骡子,小姨搂着秋子的头,怨怨地说,秋子,你不懂啊。
日子在平淡中平淡地流淌着,秋子渐渐地将自己的父母从记忆中淡忘了。
秋子七岁那年,小姨怀孕了。
秋子隐约知道,小姨怀孕和花婶有关,花婶是大队里的妇女队长,是小姨的小姐妹,她时不时就弄来些草药,让小姨煎给姨夫喝,花婶说,喝了这些药,就能有孩子了。那时候,家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苦涩的药香,也弥漫着小姨和姨夫的希望,尽管他们从不说,但秋子能从他们眼神里看出来。
小姨怀孕后,家里到处都弥漫着喜气,弥漫着笑语,弥漫着快乐,秋子感到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秋子感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喜气充满着,锅碗瓢盆装满了喜气,门窗玻璃贴满了喜气,早晨公鸡喔喔喔喔地流出一串喜气,角落里吱吱磨牙的老鼠也不像以往那样令秋子感到害怕了,就连她晚上用的瓦罐尿盆也仿佛盛满了神秘的银铃一般的乐趣。秋子知道,她就要有个小弟弟了,一想到小弟弟,秋子就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舒服,犹如严酷的冬天对着正午的太阳懒懒地笑着。
小姨和姨夫更是喜不自胜,两人总是把嘴笑得如同弯弯的月亮似的,人也仿佛年轻了许多。最高兴的还是姨夫,说话的声音都轻飘飘的,踩着棉花一般,那时节,小姨成了公主,在家里极为尊贵,姨夫恨不能变成小姨的牛马,他什么活也不让小姨干,小姨的任务就是专门为姨夫生个孩子。姨夫还买了一些婴儿衣帽,还准备了足够的尿布、婴儿洗澡盆、爽身粉等,一个大老爷们,心细得就像一个絮絮叨叨的满脸皱纹的老祖母。
有一次,姨夫又高兴地将小姨抱起来,刚转了几圈,就忙不迭地将小姨放下,一叠声地说:不能转了,不能转了,把儿子转晕了,说得自己和小姨一脸幸福的红晕。
儿子没有转晕,因为儿子根本就没能生出来:小姨流产了。
四
秋子,小姨离不开你姨夫啊。小姨泪流满面地说。那时,七岁的秋子感到自己是个勇敢的大人,而小姨,柔弱得如同一根被狂风吹着的毛毛草,需要秋子的保护。
恢复记忆后的秋子永远也忘不了小姨的这句话,这句话,和对这句话的回忆使她感到温暖,更感到恐怖,这温暖,这恐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不断地加深了它们对感觉神经刺激的重量。
小姨确实离不开姨夫,事实上,在秋子眼里,他们从来就没离开过。小时候的秋子只知道小姨和姨夫彼此都很喜欢对方,长大后,她知道,那就是爱情,是生生死死都要永远在一起的爱情,只是,他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代价太惨重了,正是这爱情惨重的代价,使秋子恐惧得永远告别了爱情。爱情,对秋子来说,就意味着死亡,这一切,就是她梦中那两个骷髅。
五
七岁那年,秋子上学了,也就是这年,小姨和姨夫死了。
一切都因为小姨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掉了。
小姨怀孕后,姨夫就不喝酒了,他所有的精力和希望都随着儿子放在小姨的肚子里了,他幸福地期待着自己和小姨以及他们的儿子灿烂地开放。
村里的小卖部卖散装酒,还为酒鬼们准备好了酒杯,以方便酒鬼们买了酒就能站在水泥柜台前有滋有味地咂摸滋味。柜台上放着几个瓷坛子,有装白酒的,装红酒的,还有装酱油和醋的。白酒是本地的特产,当包着一块油布的塞子从酒坛子上被拿起来的时候,一股酒香就袅袅升起,把酒鬼们的鼻子抓得直痒痒,包括秋子姨夫的鼻子。
散装白酒便宜,五分钱一两,秋子的姨夫一般每次喝一两,喝二两时,就感觉有点多,路走得就有点摇晃了。
这天,姨夫到小卖部买酱油,看着别人啧啧地滋拉着白酒亮丝丝的余韵,姨夫肚子里的酒虫子就在甜蜜地咬着他的味觉神经了,一会,又把他所有的神经都咬得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姨夫就想解解馋。这一解,姨夫破天荒地喝了半斤,喝得当时就瘫倒在了地上。
天快黑了,小姨打发秋子到小卖部找姨夫,姨夫咕噜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想站,却仿佛没有脚似的,一起来就倒。秋子就回家将小姨叫来了。
小姨也扶不起姨夫,她就让秋子拿着酱油瓶子,自己把姨夫背了起来。
一会,小姨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她将姨夫放在地上,自己坐下,又把姨夫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姨夫便倚着小姨半躺着,嘴里犹在咕噜咕噜的。
小姨坐了一会,就站起来,将姨夫的双臂搭到自己的胸前,正当她就要将姨夫背起来的时候,姨夫忽然睁开了醉醺醺的眼睛,醉醺醺地,毫无意识地,用力往后一拉,自己就先往后倒了。小姨一个措不及防,退了几步,就重重地朝后仰面倒下。
小姨听见“扑嗵”一声,只觉得双眼模糊,屁股象着了火,腰,则裂开一般,疼。
小姨和秋子好容易才把姨夫弄回家。
半夜,小姨肚子疼得要死,下面也见了红。
小姨知道不妙,挣扎着到了花婶家里,花叔用地板车把小姨拉到了公社医院。
那一跤把小姨肚子里的孩子摔掉了。
六
小姨流产后,家里的气氛很沉重,空气仿佛都不会流动了,而且都变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生了锈发了霉的黑铁,堆放得满屋子都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姨夫象变了一个人,本来,小姨真是恨死了姨夫:好容易怀上了孩子,生生地被姨夫弄掉了。但看到姨夫整天丢了魂一般的模样,看到姨夫木讷呆滞的眼神,看到姨夫的话越来越少,看到姨夫脸上、身上的肉仿佛一块一块地把他掉得像个鬼,小姨隐隐地感到心疼,更感到害怕。
小姨想尽办法安慰姨夫,但,姨夫总是凄凉地一笑,如果小姨说多了,姨夫就说自己一辈子就是当骡子的命,就该断子绝孙,说着,眼里就蕴满了泪,小姨从姨夫的表情里能看出来,姨夫的心思已经不在她的眼前了,小姨就不敢再说了。
小姨只道过一阵子,姨夫就会好的,但小姨做梦也没想到,姨夫竟寻了短见。
最后,小姨也和姨夫挂在了一起。
七
七岁的秋子目睹了小姨和姨夫之死,当小姨最后把自己挂在木头横梁上的时候,秋子昏了过去。醒来后的秋子,就把一切都忘了。
上帝造人的时候,一定赋予了人特异的心灵感应功能,即使一个七岁的孩子也是如此。
那天下午,一年级学生秋子放学后第一次没象以前那样和同学们玩到日落才回家,鬼使神差似的,那天放学后,秋子不知怎地,就是急着想回家。
果然家里出事了!
刚打开院子的门,秋子就听到小姨嘤嘤的哭声,是那种哭了许久后很疲惫的哭声,疙疙瘩瘩的毛线一般。
秋子忙跑进屋里,不知怎的,本来靠着墙边的八仙桌放在屋子中间、木梁的下面,更奇怪的是,小姨竟然坐在八仙桌上,姨夫躺在小姨怀里,小姨在搂着姨夫哭,姨夫闭着眼睛,睡着了似的,秋子仔细一看,只见姨夫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脖子上还套着绳子。秋子感到小姨瘫得浑身软绵绵的,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没有,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得要融化掉的泥塑菩萨。
秋子吓了一跳,怯怯地叫了声:小姨。
小姨抬起起头,毫无神采的眼睛在秋子身上转了一圈,仿佛不认识秋子似的,一句话也没说。
秋子吓哭了:小姨,小姨,姨夫怎么了?
秋子边哭边用力爬上八仙桌子,跪在小姨身旁,双手搂着小姨。
小姨的头象拴在一根草绳上葫芦,自己控制不了似的倒向秋子:秋子,小姨离不开你姨夫啊。小姨泪流满面地说。
秋子怯怯地问:小姨,姨夫睡觉了吗?
小姨凄惨地一笑:是啊,秋子,姨夫睡觉了。秋子,小姨也瞌睡了,一会,也要睡会。小姨说得泪水涟涟。
小姨盯着秋子看了一会,又说:秋子,去花婶家吧,天黑了再和花婶一块回来。
秋子从八仙桌上下来,小姨一直紧紧地盯着秋子看,肩膀被泪水流得颤抖起来。
秋子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家门。
秋子走在路上,越想越感到蹊跷,走了不到一半,秋子就折了回来。
秋子打开了家门,屋里的景象把她惊呆了!
八仙桌上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站着小姨,小姨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绳索,绳子从木梁上绕过,绳子的另一端也是一个绳索,绳索套在姨夫脖子上,姨夫躺在八仙桌上。
小姨!秋子不知道小姨要干什么,她惊恐地叫了一声。
在秋子的惊叫声中,小姨蹬翻了脚下的椅子,椅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要把地砸裂,也要把秋子的耳朵和眼睛砸裂一般,在这绝望的砸裂里,秋子绝望地看见被绳子系着脖子的小姨快速地往下落,绕着木梁的绳子就将另一端的姨夫拉了起来,霎时,姨夫就重重地落在八仙桌上,“嗵”的一声巨响,在秋子满世界迸出的一簇簇迅疾的黑色金星里,小姨就晃晃悠悠地被绳子吊在了木梁上。
秋子看到小姨美丽的眼睛瞪得仿佛要从眼眶中冲出来,小姨的喉咙咕噜了一声,舌头就从嘴里伸了出来,有液体顺着小姨的裤子流到八仙桌上。
秋子吓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小姨没和花婶她们一起到菜园干活,花婶就来找小姨,花婶看到小姨和姨夫吊在一起,秋子昏死在门口。
两天后,秋子醒过来了,醒过来后的秋子彻底失去了记忆,于是,收养她的花婶就成了她的妈妈。
村里人都为可怜的秋子保守着秘密,谁都不忍心去告诉她真相。恢复记忆前的秋子,在花婶家里幸福地成长着,如果不是物理课上的滑轮,也许,永远也不会恢复记忆的秋子的生活就是另一种状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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