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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原创短篇小说】: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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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小说】:弃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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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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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方若水每次从慈城回上海,都对王志宇说是去看望父亲,其实她是去看儿子。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儿子,这次以后也没机会再看了。
  
  在慈城与上海来去的两年间,她一直选择火车卧铺的中铺。带着一点断臂维纳斯的孤绝和自恋,无数次孤身来去,她选择在狭小的中铺蜷缩着,一路无语。
  
  生活不肯轻易出现奇迹,但永远暗藏诡异。方若水早已不相信奇迹,但象得了心理疾病似地,时时刻刻唯恐诡异暗箭伤人。
  
  火车的硬卧车厢,永远有啼哭不止的小孩和整夜呻吟躺着去上海等待绝处逢生治病的老人。方若水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且貌似中产阶级以上,她即使一路不发一言蜷缩在中铺,也永远惹人窥伺觊觎。咋呼的中年妇女,用上海的、或是慈城的方言搭讪;粗俗的男子,用放肆的、或是猥琐的眼神探究。她蜷在中铺表情冷漠,眼神规避,一概不理。吃简单的餐食,看书,带耳机听音乐,她只想在喧嚣和窥伺中,圈起一方独自的小小天地。
  
  可这一次方若水没买到中铺。售票窗口的声音倦怠而不容置疑,“只有一张下铺!”
  
  “下铺?”方若水反问。
  
  “下铺还不好?就一张了,要不要?”
  
  “要,要……”
  
  方若水拖着箱子进入五号车厢,找到11号下铺。车厢很空,干净整洁得好像是特地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专列。她心中忍不住滚过一阵隐秘窃喜。她将随身带的行李箱子塞进下铺铺位下面,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喘气。原来下铺比中铺宽敞许多,竟然可以一边喘气一边伸直腰身!中铺只能蜷缩,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蜷缩。
  
  方若水已经在铺位上躺了下来,头枕着双手,鞋子还没脱。专列的美梦很快破灭了,人象潮水一样紧跟着涌进车厢里来,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到处一片混乱。她脸上的表情不露声色,但内心的温度却在慢慢下降。她害怕再遇见生病的老人和哭叫的孩子。她觉得在火车的硬卧车厢遇见这两类人的概率实在太高。但上帝的安排总是不容置疑毫无商量,你越怕什么,它一定就来什么。紧接着,一阵孩子的哭号,由远及近,千辛万苦追寻着方若水的耳膜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持续、尖利,上气不接下气,拼死小命。
  
  一个头发花白、个子不高、六十来岁的乡村打扮的老人,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出现在五号车厢,来到了方若水的面前。那孩子穿着也很乡土,上身是一件大花红罩衫套在小棉袄外面。那件大花红罩衫,像是她家外婆没钱扯布,直接用一条旧被单草草了事缝制而成。孩子下面穿一条葱绿的夹裤,脚上是一双手工搭袢花布鞋,一只脚已经蹭掉了一只,还好搭袢勾住脚踝,那只小小的花布鞋,就有点狼狈地吊在那儿。老人将他那只同样花红柳绿的布包袱放在了10号中铺的位置。他东张西望,一脸求助的神情,时不时地,又安抚着怀抱里哭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孩子。
  
  “哦哦……莫哭莫哭,等下阿公泡奶奶把妹呢吃……”
  
  “提前一个礼拜,都冇买到下铺哦……哦哦,莫哭妹呢……”
  
  10号下铺是一位中老年妇女,她上车后就一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方若水,表情似笑非笑。方若水觉得她似乎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心里充满浓稠的阴影,还是不愿与人随意结交。这位中老年妇女说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沪语口音,她接应花白头发老人的话说道,“是哦,卧铺老难买到的,喔唷,你这样带个小人,怎么上中铺嘛……”
  
  方若水真的不想随便与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总是无奈被逼。但她在11号的下铺再也躺不住。她翻身坐起,“来,老伯,我和你换。”
  
  抱小孩的花白头发老人千恩万谢。他和方若水换了车票,又一定要找补给她中铺和下铺差额的九块钱。方若水说算了。但他不肯算了,上衣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也仍没没摸到钱,而小孩却在他手上哭得更凶,还硬挣着小小的身子,差点向后翻倒!
  
  “噢哟哟……当心来,咯小人哪能嘎会得哭个啦,噢哟哟,来,阿婆抱抱,眼泪鼻涕水一塌糊涂,噢哟哟,哭得汗也出这许多,热死哦……”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一把接住老人手中的小孩,抱了过来。老人腾出手来,取下他放在10号中铺的花布包袱,翻开来找钱。
  
  方若水已经爬上了10号中铺,她低下头来,对老人说,“真的不用了,老伯,孩子大概是饿了,你还是快点给她喂点吃的吧……”一句话提醒了老人,他又开始手忙脚乱找奶瓶,奶粉。
  
  小孩在那位中老年妇女的手上哭声渐渐缓下来。她给她脱掉了那件套了花罩衫的小棉袄,里面就露出一件嫩黄色的毛衣。那嫩黄的颜色衬着裤子的葱绿,亦发显得小孩乌黑的头发,白嫩的面皮,格外楚楚动人。只见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眶里还蓄着未干的盈盈泪水,樱桃小嘴粉粉嫩嫩还在抽抽搭搭。
  
  “噢哟,咯小姑娘卖相长得老好咯嘛,秀气灵光得不得了……”那位中老年妇女端详着手中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孩,由衷地夸赞道。小孩好像听懂了她的夸奖,又好像心中藏了什么格外委屈的伤心事,她眉头又微微蹙起,小嘴嘟着往下撇,她眼珠左转右转,转到老人身上,打了一个飘忽,就转到10号中铺的方若水脸上。小孩定睛看着方若水的脸,足足看了有两秒钟,仿佛满腹伤心再也忍不住,她再一次扯开嗓子拼死小命哭号起来。
  
  那个小孩盯着方若水足足看了两秒钟的目光,就像命运射出的又一支诡异之箭,令她无处可逃,她仍旧被这支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柔软心房。先是感到一阵酸涩,酸涩过去之后,无边的痛楚,象洪水泛滥一样在她整个心脏的血液里扩散开来。
  
  “嗳……”方若水从心中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她从中铺一个翻身,又一个猫腰,一个转身,踏着铺位边上的铁爬阶,跳了下来。
  
  小孩持续不断的哭号,带给了老人紧张和慌乱。他好半天才抖抖索索翻出了奶瓶和奶粉。
  
  “我来,老伯,我会冲奶粉。”方若水像一只带着箭伤的小动物,恍然跌入命运诡异的陷阱。
  
  她那么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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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2-26 14:17 |只看该作者

  
  小孩在方若水的怀里,含着奶瓶,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花白头发的老人和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都长出了一口大气。小孩吃饱了奶,毫不犹豫地吐掉橡皮奶头,她转动着眼珠、咂吧着小嘴,神气十足地看着方若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得有如暗夜里光明绚烂的小星星。
  
  方若水在那一刻想起自己的儿子。幻象中,她仿佛看见古丽云用与自己同样的姿势抱着小杰在喂奶,小家伙吃饱了,满足地吐掉奶头,神气活现地看着她。陈丹明依偎在古丽云身旁,用手指头逗逗小杰的小脸,张大嘴型教他叫妈妈。
  
  “小杰……”方若水在心里呼唤。
  
  小杰快两岁了。这次,方若水去上海,就是为了见他。她将在小杰两岁生日那天,与他最后一次相见,然后从此分离,彻底骨肉诀别。她已经答应了古丽云。她若不答应,连这最后一次见小杰的机会都不再有。她不怪古丽云。她没有资格怪她。古丽云其实说到做到,从未失信,失信的是她方若水。
  
  陈丹明。方若水又在心里温习了一遍这个名字。陈丹明是站在古丽云身后的一个影子。他是她的他。她邀请方若水与她合作,她是她真正的终极合作者。这是一个大前提。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她再安排她与她的影子,她安排她与他合作,为她和他生一个孩子。
  
  三年前,上海青岛路上有一个怀旧气息浓郁的咖啡厅。这个怀旧气息浓郁的咖啡厅,它有一个不祥的名字叫做“故事”。
  
  方若水和古丽云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间“故事”咖啡厅。她和她长着很相似的五官,身材也同样修长窈窕,但神情迥然。
  
  “希望我们会合作顺利。我不会亏待你。但我希望在合作以前,我们都向对方敞开自己,诚实讲述自己的故事。不管是你或我,如果没有故事,我们就不会有机会在这里谈这项合作。对不对?”古丽云一上来,就单刀直入,但其实她并不逼人。方若水理解她。她看看她,冲她微笑一下,表示自己不反对她的建议。“好,既然是我提出的建议,那我就先来讲故事。”古丽云又说。方若水用银匙搅动一下杯子里的咖啡,然后将右手的手掌在台面上稍稍举起,“不,还是我先来讲吧。我们的合作其实是一项交易,你出钱,购买我出售的商品,你是买家,我是卖家。我先讲我的故事。”
  
  方若水有一个赌徒兼酒鬼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很英俊潇洒,是个上海男人。因为某种众所皆知的时代浪潮所导致的原因,他娶了慈城的一名女子为妻,在那里落户成家。他和他慈城的妻子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就是方若水。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慈城,确实拥有过美满幸福的时光,虽然很短,但方若水会将这很短的幸福,记忆终生。
  
  当初,在慈城。这个上海的男人获悉他与女儿可以同时返沪的政策消息以后,他先是装作与妻女举家欢庆,带方若水母女出去吃了一顿饭,然后他就偷了他妻子的存折。他拿着存折去银行取款的时候,发现妻子设置了密码。这个慈城的女人,她还是不信任他。他微笑地输入自己的结婚纪念日数字,就轻易地解了密。他卷走了当时家中所有的钱款,一共两万八千元。他到了上海以后,直接把信寄到女儿的学校。他在信上问方若水,“你来不来?”方若水想去上海,她的父亲从小给她讲述了太多大上海的旖旎繁华。但是她的母亲哭泣着哀求她留在她身边。后来又过了半年,她父亲忽然一身西装笔挺地返回慈城来,他给了她母亲五万六千元,是两万八千元乘以二的数字。但是他要求与她离婚并带走女儿方若水。那时候,如果她的母亲坚持要她,就算心里向往上海,方若水也会在慈城留下来。可她母亲接过父亲给她的五万六千元,再把方若水搂进怀里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她“哗哗”地流眼泪,却还是放了她的手。方若水与母亲分离的时候,她就流不出眼泪。她牵着父亲的手掉头就走,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轻松。
  
  父亲一直酗酒和赌博,同时姘着形形色色的上海女人。方若水跟着父亲,一会在静安区某幢老式别墅里过着贵族公主的奢侈生活,一会又在老虹口的棚户区颠沛流离,成了可怜的灰姑娘。当贵族公主时,他给她买泡泡纱连衣裙,带她吃西餐牛扒;成了灰姑娘呢,她父亲就靠下午拾取菜场的剩菜叶子煮泡饭养活她。方若水记得,她的贵族公主生活前前后后只维系了半年左右,后来她就成了永远的灰姑娘。
  
  灰姑娘的生活因为漫长而更加印象深刻。她的父亲在她已经成了灰姑娘以后,仍然当自己还是贵族。他自诩为那是精神的贵族。那时候,他总在昏黄的灯光下拆散一颗颗捡来的烟蒂,他将残余的烟丝撮拢,再用他当物质贵族时剩余下来的煮咖啡用的过滤纸将烟丝卷起,他就做成了一根美妙的自助烟卷。父亲点燃他的自助烟卷时,无比地惬意享受。烟酒历来不分家。他就又跑去公用灶皮间,寻来烧菜用的绍兴黄酒,他嘴对着油腻腻的装黄酒的酒瓶口,咕嘟嘟喝一口黄酒,又举起手中点着的自助烟卷,贪婪地深吸一口,再紧紧地闷住嘴巴。然后过了一小会儿,渐渐的,青烟缕缕,就从他的鼻孔里,袅袅地钻了出来,顺着灯光的一圈昏黄,幽幽地往上飘。这时他就会大张着嘴巴,满足地叹一口大气!然后他才注意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直呆呆望着他的方若水。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竟然举起烟,也举起酒瓶,对方若水说,“你来不来?”方若水当时一愣。她始终觉得父亲的浪漫主义有些不知死活,但她也总是受她父亲这种不知死活的浪漫主义的诱惑。她就真的烟一口,酒一口,一样来了一口。结果方若水那一夜,就不知死活地哭哭笑笑疯疯癫癫了很久。原来不知死活的感觉是如此享受。最后她一头栽在自己狭小的钢丝床上,死睡到天明。
  
  方若水后来觉得,她父亲一心一意要把她带来上海,和她母亲一心一意热爱存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两样。她的母亲靠钱获得安全感,她的父亲靠她——这个由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产品。他的眼光很准。
  
  方若水一天天长大了,她不可能一直像她父亲那般不知死活。她在学校里一挨到高中毕业,就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了社会这座学堂。她从街边成衣店的营业员做起,又自学外语、计算机,还有期货证券。办理假证刚刚兴起流行的时候,她也马上就去给自己做了一张“金融专业”的大学毕业证书。她简直是凭直觉在做这些事。她进入国泰证券公司当业务员的时候,离她高中毕业已经三年了。她和父亲还租住在虹口区脏乱的棚户区。贵族公主的梦是不要再去做了,但她打算用她进入社会打拼三年来的所有积蓄做首付,然后再向银行贷款二十八万,这样她就可以购买一套建筑面积为四十平方的二手房。她想筑一个风雨小窠,来安顿自己和她那酗酒嗜赌的单身父亲。她已经到了花儿盛开的年纪,但她都从来没想过她还应该有爱情,她今后的人生路上,除了她的父亲外,还应该有一位郎君。她哪里敢想呢?
  
  可是方若水的父亲,在她将所有的规划蓝图付诸实施以前,输掉了她准备购买二手房做首付的十二万。她这个赌徒兼酒鬼的父亲,在存折解密方面,有着天生的禀赋。他偷了女儿的存折,去银行取款输入密码时,自信满满地微笑着输入他的生日数字加上她的生日数字。十二万的家当从此诀别而去,他四十八岁的健康也从此诀别而去。他兜底输光之后,便不负责任地将自己放倒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成为了一具还没有断气的酒精中毒的僵尸。方若水看着父亲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他脸上罩着氧气罩子。他怎么就不干脆早点断气拉倒呢?她这么想。他没法回答她。但她看到他曾经很英俊的脸,在氧气罩子底下,仿佛露出一丝有些诡异的微笑。岁月是他的银行,他往他的银行里存的钱,就是她。他现在要提现使用了。
  
  方若水讲完了她的故事,沉静地看着古丽云。古丽云也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问道,“这就是你和我合作的原因?”
  
  方若水在古丽云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成分,她便将自己的目光瞥开。“是”,她简短地回答她。她们是双方自愿进行交易的买家和卖家,她不需要同情。
  
  “轮到你讲故事。”方若水继续对古丽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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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18 |只看该作者
 三
  
  漫长的思绪,就象这列古老的慢车,它一路走走停停。那小孩在方若水手上吃饱了奶,嬉戏了一会便睡着了。方若水将睡着的孩子交给花白头发的老人,自己呆呆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上海青岛路上的“故事”咖啡厅里,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然后静静地等着古丽云讲她的故事。
  
  回忆很安静。车厢里也很安静。安静的过去和现在,都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古丽云的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讲,小孩急促高声的啼哭在车厢里再一次骤然响起!她的哭声将方若水的思绪嘎然切断,拉回眼前的现实。
  
  孩子吃饱奶睡了,但她的睡眠并不安稳。方若水将她抱给花白头发的老人没几分钟,她就醒了。她睁开眼看到抱着自己的脸孔换了人,便立刻大哭起来!花白头发的老人只好站起身来荡着孩子,嘴里“哦哦哦……”地哄着,但她一下也不肯停止哭泣,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四处茫然寻找。
  
  方若水还没来得及再爬到中铺上去。孩子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在孩子执拗的哭声中又坚持了一会沉默。可当她的目光在昏暗的车厢里遇见孩子四处寻找她的目光时,她便终于还是失去了坚持沉默的力量。这小孩难不成是她前世的一个小讨债鬼?方若水心里这么想着,她咬着下嘴唇站起来,向老人伸出双手,“老伯,让我来抱抱她吧。”
  
  孩子吵了一车厢旅客的休息,老人十分惶恐和尴尬,他有些难为情地一边把孩子递给方若水,一边说,“真是麻烦你哟……唉,这个小妹呢硬是和我家里没有缘分……”
  
  方若水坐在10号下铺那位中老年妇女的铺位上抱着孩子,轻轻地抚拍着她的背脊。孩子一到方若水手上,便止了哭,但仍抽抽噎噎的。她侧身向里,小小的身子依偎在方若水的胸前,一只手生怕方若水会丢下她逃走似的伸出来,揪住她羊毛开衫外套上的一粒纽扣。孩子困倦已极,忍不住又合眼睡去。但她还是睡得极不安稳。她像一只猫一般蜷在方若水怀里迷迷糊糊睡着,只几分钟,却又像受到种种惊吓流离似地猛然睁开眼来,什么都没看清,便先做一个撇嘴欲哭的表情。她似梦似醒地嘴里发出半声哀啼,方才看清了抱着自己的是方若水,她便整个人又身心松弛下来。她把小脸更缱绻地往她怀里深处拱一拱,小身子再打一个深深的抽噎,便安心睡去。花白头发的老人,见孩子又睡了,就又想接手把孩子抱过去。一直麻烦方若水给他抱着孩子,他怎么好意思呢?但他的手一触到方若水怀中孩子的小小身体,孩子便象受惊的小动物般呜咽起来。方若水只好摆摆手,老人也只好无奈作罢。他愈加窘迫地看着方若水,讪讪地在铺位上坐着,“唉,这个小妹呢硬是和我家里没有缘分哪……”
  
  夜很长,很黑。旅途,漫长而忧伤。“唉,我不瞒你们两位说,我家这个小妹呢,本来是当上海人的好命呢……”花白头发的老人,一脸愁苦,对方若水和10号下铺那位中老年妇女敞开了话匣子。
  
  花白头发的老人是小孩的外公,姓万,他是鄱阳湖边上一个小村庄的农民。万老伯没有儿子,一辈子就生了清一色五个女儿,夭折了两个,只剩下三个。大女、二女相继出嫁以后,万老伯就和老伴商量,打算给小女儿招赘找个上门女婿。小女儿后来果然依照父母心愿招赘了邻村的刘姓后生做倒插门女婿。刘姓后生从小没娘,家里只有个病歪歪的老父亲。他手上也还有个哥哥,但他哥哥去嘉兴城里打工,就在那结婚成家没再回来。万老伯老夫妻两个是将刘姓后生当亲生儿子般看待的,他们要靠他养老送终。结婚后,小夫妻头胎生了个丫头。老夫妻给头胎孙女取名万招弟。生了招弟三年头上,万老伯的小女儿又怀孕了。第二胎生的仍是个丫头。万老伯老夫妻两个嘴里说“也好也好”,刘姓后生也自己给自己鼓劲说“再生再生”,二丫头顺手就叫了万来弟。老夫妻和小夫妻都打算好了不生儿子不罢休。
  
  他们家穷,还要继续生儿子,丫头多了养不起。万来弟生下来第五天头上,就被别人抱走了。那是一对没生养过的上海中年夫妻,是刘姓后生嘉兴的嫂子给两头牵的线。
  
  那对上海中年夫妻,开着轿车来到鄱阳湖边上的这个小村庄。女人起先显得沉稳不露声色,她从里屋把万来弟抱出,来到门前晒场的空地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她解开孩子的襁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翻看着,她是在检查孩子是否齐全。孩子终于在她的摆弄下大声啼哭起来,她却呼出一口长气,一脸欣喜将孩子一层层重新包裹好,紧紧搂在胸前。男人也欣喜地说着,“看看,看看,叫我抱抱……”就从女人手上把孩子接过去,象捧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那对上海中年夫妻最后留下一万块钱,又当场给孩子改了名儿,自然是随那上海男人的姓,叫做吴妮,然后他们就抱着吴妮开车走了。
  
  “噢哟,总算这个小姑娘运道好,遇到一对嘎好的上海夫妻做爷娘……咦怎么现在……孩子又回到你手上来了呢?”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感慨之后,又提出了疑问。她的疑问,是车厢里许多聆听者的疑问,大家都被万老伯讲的故事吸引住了。
  
  “唉,妹呢是一岁零五个月大的时候又送回来的……”万老伯的话语中,时时夹着叹息。
  
  整个车厢都在他的叙述中安静着,没有人接话,似乎谁都不敢轻易接话。只有火车迤逦前进的“咣当”声音,象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捶打着人心。还是10号下铺那位中老年妇女的声音,再一次打破了车厢里显得十分沉重的安静,她引导着万老伯把心中哀伤的谜底揭开。
  
  “那对上海夫妻哪能好这么做呢?小人又不是玩具,想着欢喜就抱了跑,不想养了,又送送回来?做人做事没这种道理的……”
  
  “唉,说起来也不好完全怪人家的,怪只怪我家妹呢自己,她冇有做上海人的福气,她得了先天性脊椎弯曲的病哟……”万老伯说到这里,忍不住声音颤抖着,几乎成了哽咽。
  
  待自己情绪稍微平静点,万老伯就把孩子可怜的故事完整告诉了大家。
  
  吴妮在那对上海中年夫妻身边开开心心成长,转眼满了周岁。就是周岁以后没多久,那对夫妻发觉了孩子有病不健康。他们带吴妮去医院检查,很快就确诊为先天性脊椎弯曲。医生告诉这对夫妻,孩子得这种疾病,越早发现越早治疗,手术成功健康成长的希望就越大,现在就给吴妮做手术积极治疗的话,这个小女孩就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希望健康成长。可是这对上海中年夫妻是需要一个百分百会健康成长的孩子。他们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不愿背负着“吴妮不会健康成长”这百分之二、三十可能存在的人生烦忧。他们就开着车,又来到鄱阳湖边上的这个小村庄,就又将吴妮送还了万老伯一家。
  
  “上海的女人硬是强旺厉害,自己冇生养的女人硬还是可以在家里做得主当得一把手,又有心机肚肠……妹呢他们带去一年多,都冇给她报户口,他们是样样都防备,留了一手。现在妹呢有病,她就狠下心把孩子送还给我,要是妹呢健健康康冇有病,他们就把她带在上海做他们的女,我这里的生她的爷娘亲人,这一世,就看都冇想再看一眼哦……”万姓老人一边唏嘘着,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擦去溢出眼眶的眼泪。
  
  可怜的孩子已经在方若水手上沉沉睡熟,他再一次站起来将她抱过去,轻轻放在铺位上,给她盖上被子。
  
  “老伯,难道你们家就由着那对夫妻把孩子送回来,没再找他们?孩子的病又究竟怎样,去医院做没做手术?”方若水又问万老伯。
  
  万老伯就点点头。说孩子的手术已经做了,那对上海中年夫妻把孩子送还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没过多少日子,却又折返来看她,还叫万老伯一家赶紧带孩子到上海去做手术。给孩子做手术的五万多块钱,也是他们夫妻两出的。孩子做完手术以后,他们还留下五千块钱给孩子吃营养。看来他们对这孩子,也不是一点感情没有,但感情,往往又是最折磨人的。孩子做了手术以后,他们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总之,他们要是想这孩子了,找我们都方便得很,屋里也认识,啷个都找的到,但如果我们有什么为难事想找下他们,那就完全没可能哟,他们后来手机号码都换掉了……再说,人家硬是不要了我的妹呢,我们再找上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万老伯说。
  
  “噢哟,真是前世里作孽,嘎漂亮好看的小姑娘,小小年岁,命运哪能嘎坎坷呢……”10号下铺那位中老年妇女唏嘘起来,眼圈也红了。
  
  方若水也觉得心潮起伏,嗓子眼里哽得难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老伯,你这次带孩子去上海是……”
  
  万老伯这时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定睛望着方若水,心里好像突然间产生了一个什么奇妙的灵感,他的样子像是走了神。但他很快就又长叹一声,从他那花布包袱里翻出一本病历和诸多医院检查的单据,“唉,妹呢手术做了四个月啦,这次是按照医生关照的,带她去做第三次复查……做手术五万多还难为是那对上海夫妻出的,但后来复查两趟,又要吃营养,来来去去的路费,我屋里现今都借了债哟……”
  
  “唉,我本来这次叫我老太婆和我一道,路上有照应,但两个人就又多了一个人的路费,屋里还有大孙女要有人照顾,女婿现在又在宁波打工做事,不做事何里来钱把妹呢看病?一屋子人都要吃饭,小女儿又刚出月子,老天保佑这次生的是崽呢……”
  
  火车象一条诡异的长龙,停靠在一个荒凉的小站让车。这趟慈城与上海之间的慢车,象是拼死老命要与时俱进超越时空,又象是无限留恋着过往时空里点点滴滴的忧伤回忆,它奔驰着,又时时刻刻让道停靠。一个又一个孤苦无依的荒凉小站,或者根本不是站头的无边黑暗中,它不得不喘息着停下脚步,它无语无望地静待其他车辆呼啸超越。
  
  车厢里熄灯了。夜渐渐深了。方若水爬上中铺,蜷缩到自己的天地中去。漫长的夜黑得没有尽头,黎明好像永不再来。慈城与上海,两年的来去奔波,方若水怀揣着生活的无数秘密与诡异。她静静地躺在10号中铺,眼泪顺着两边的眼角,丝丝流淌下来。
  
  半夜里,安静的车厢里忽然又响起了孩子惊怖异常的哭声!孩子一声陡然惊哭,让斜斜倚躺在11号下铺她身边的万老伯一个激灵哆嗦跌到车厢地面上。下铺铺位离开车厢地面没有多少距离,但躺在10号中铺的方若水,仍听到老人一身老骨头跌得“嘎巴”作响。万老伯“哎哟”一声,赶紧想翻身爬起,却可怜年老力衰,挣了几下,竟是没有爬起来!
  
  “老伯,来,我搀你!”方若水摸着黑,应着孩子哭号的急促节拍,三下五除二翻身跳到车厢地面上。万老伯在她的搀扶下终于爬了起来,方若水感到他胳膊和手都抖得厉害。他哆嗦着弯下腰去抱孩子,她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方若水心里滚过一阵酸楚,扶着万老伯在铺位上坐下,然后她抱起了孩子。
  
  “姑娘,难为你这么好心,你好心会有好报的……”万老伯,坐在黑暗里,饮泣一般低低说道。
  
  方若水搂着孩子在11号下铺躺下来。她忽然想起,11号下铺本来就是她的铺位。孩子在方若水的怀里很快安静下来,她又合眼沉沉睡去。万老伯起先困倦而忧伤地坐在黑暗里,方若水和10号下铺那位中老年妇女都劝他爬到10号中铺去睡。
  
  夜继续黑着。车厢再次进入了安静的梦乡。火车在夜的梦乡里静止了好久,终于又喷出一股白汽,“咣当咣当”地起步往前开去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南京车站就要到了,有到南京下车的旅客,请准备好您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天亮了,车厢广播里响起乘务员清晰的话语。南京是个大站,下车的旅客很多,车厢里一阵骚动。方若水一觉酣甜,在一片光明的曙色中醒来。孩子在她的臂弯里,呼吸均匀,小脸粉嫩,仍然睡得十分安详。她轻轻地抽出胳膊,轻轻地坐起身。
  
  可是,她眼光往上一抬,便发现,10号中铺是空的。
  
  万老伯就这样消失了。他留下一只小小的花布包袱,也留下他这个叫万来弟也叫吴妮的小外孙女。他不知在夜间的哪一个黑暗时分,不知在夜间的哪一个黑暗站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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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2-2-26 14:19 |只看该作者
 四
  
  生活的诡异,就这样,再一次无情地现身。
  
  万老伯将他那可怜的小外孙女留给了火车上萍水相逢的方若水。也许,他是觉得她是个好心人,那爱哭的孩子和这个好心的年轻女人也有缘分。可是,方若水怎么要的起这屡屡被人遗弃的孩子?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嗖嗖升起,她和那孩子,其实是一样的根基。
  
  方若水让10号中铺那位中老年妇女帮忙照看还在睡着的孩子,她自己去找列车长。列车长是位身材欣长,面孔秀丽的女性,她听了方若水的陈述后,冷静老道地回答她说,“我看这就是你自己的孩子。我们列车员都看到,这个好哭闹的孩子一到你手上就不哭了嘛,你又带她睡到天亮……就是你的孩子嘛!”
  
  方若水傻了眼。
  
  这时,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抱着已经睡醒的孩子找来了。她显然是刚给孩子喂了奶,小家伙一身奶香、神气十足。她手上抱着一只红通通的苹果,黑葡萄般的明亮眼珠好奇地四处转来转去。她看到了方若水,小脸上立刻掠过一阵兴奋,她在那中老年妇女怀里起劲地纵着身子,张开一双小手,朝方若水扑过去。那红通通的大苹果就从孩子手上掉下去了,在苹果往下掉的那一刻,方若水听到一声稚嫩而清晰的呼唤——“妈!”
  
  火车象是极度疲累一般,又长叹着一口大气停靠下来。列车长和那位中老年妇女此刻都静静地看着方若水。方若水伸手把孩子抱过来。她把她的脸贴靠着孩子粉嫩的小脸,她的眼泪无声无语地流出来。她的泪水打湿了孩子的小脸,孩子愈加兴奋开心,她“咯咯”地笑起来。旅途尤在,火车叹息着,又缓缓地往前开去。
  
  天色已大亮。上海终于到了。方若水在慈城开往上海这趟熟悉的列车上,从起点开始孕育,至终点分娩。她在出站的那一刻,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方可。她这次来上海,是最后一次与儿子小杰相见的。
  
  方若水带着方可栖身在昌化路上,一间叫做“天涯”的小旅馆里。两年了,每次来上海偷偷探视小杰,她都住在“天涯”。方若水没有联系上古丽云,她发短信告诉她,她已经到了上海,但她一直没有回复她的信息。还有两天就是儿子小杰两岁的生日,也是父亲两周年的忌日。
  
  方若水知道,是自己言而无信。当初离开的时候,她亲口允诺古丽云,从此不见不想。但两年来,陈丹明里应外合,让她见了小杰很多次。古丽云终于还是发现了。她很想对古丽云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故意要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古丽云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她连一句不好听的话都没说。古丽云就是问她,“小杰两岁,你来一起陪他过个生日,丹明也会在。你看怎么样?”方若水就听懂了,这是她下的最后通牒。她还能说怎么样?古丽云样样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仁至义尽。
  
  三年前。上海青岛路上“故事”咖啡厅。听了方若水的故事后,古丽云也很坦诚地敞开了自己。
  
  “丹明和你一样,也是知青子女。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以前,他是我的哥哥。但他不是我的亲哥哥……”古丽云目光迷朦,她沉浸到悠远往事的回忆中。
  
  陈丹明的母亲和方若水的父亲,是一样的身份,也是知青。陈丹明的母亲当年是插队落户到四川省某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她和当地一名男子结婚后不久,由于某种极其特殊的原因,她忽然获得了提前返城的机会,但前提是男方肯自愿与她解除婚姻关系。她跪在这名四川男子面前痛哭流涕哀求。强扭的瓜不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她终于达到了离婚的目的。她终于如愿以偿返回上海。她回到上海以后发觉自己已经怀了孕。没有人知道她在四川已经结过婚。回到上海,她自然还要重新寻觅人生伴侣。她在四川结婚的时候,就已经在老姑娘的行列里站了很久了。她母亲告诉她,头胎流产容易导致以后习惯性流产,而且她这样的年纪,做流产危险性就更大,弄得不好就会影响以后的生育能力。她咬着牙,遮天蔽日生下了这个不该来的孩子。是个男孩。她想起四川男人的厚道宽容。他们那儿最讲究生儿子继承香火了。要是他见了这孩子一定十分高兴,自己后半辈子对他的歉疚感也可以因此少一些。可她思来想去,又觉得他们那儿实在太闭塞落后,穷还是其次的。但她怎么有能耐在上海独自抚养一个私生的孩子呢?这样一想简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她经过再三权衡,觉得把孩子送到上海的孤儿院,也好过将他送回四川他亲爹那个偏僻落后的山村。万一他被一户好人家收养了呢?她最后选择了将孩子送给开在上海原来法租界位置的一所孤儿院。那是一家外国人开的孤儿院。她将包着孩子的蜡烛包遗弃在那所孤儿院门口。她只在蜡烛包里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明孩子的出生日期,注明孩子的本姓是陈。那是他从他的生父那儿因延续血缘而获得的唯一一个符号。她觉得她已经尽了力,对得起这对姓陈的父子了。
  
  陈丹明真的遇上了一户好人家。那时候他才满了两岁,不到三岁。古丽云的父母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这个安静乖巧的小男孩,就决定领养他做他们的儿子。那乌溜溜的黑眼珠,唇红齿白秀气的脸孔,一切都如他们所想象。干净、安静,中国式样的微微羞涩中,又透着一股子西方的洋气,这中西结合着,就构成一种海派的雅致。他们想象中的儿子就是这样,错不了。两夫妻一人牵着小丹明一只手,走出了孤儿院。陈丹明一进古家的门,多年不孕的养母便开怀见喜,第二年春天就生下古丽云。他像一颗幸运星,走进古家,带来幸福和美满。养父母开明仁慈地让他延续了生父的姓氏。当时,他们心里幸福地想,这个男孩会永远是他们古家的人,现在是他们的养子,将来做他们的女婿。
  
  古家原本家境不薄,后来生意更是越做越大。命运的眷顾,看起来是如此地一帆风顺,厚爱有加。陈丹明与古丽云,自小便知两个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古丽云漂亮而任性,情感执着热烈。她那热烈的情感很容易把人烧死,而被烧死的人在她热情的焚烧中又总是感到一股刀光闪闪的寒气。陈丹明长大以后相貌英俊,但他的个性十分安静依顺。他生来便习惯了顺应命运的兜转起伏随波逐流。
  
  古丽云十六岁的时候,对还是自己兄长身份的陈丹明施以了性诱惑。她知道父母的心意,她自己也很满意陈丹明,非常满意。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但成长的脚步却是如此缓慢踟蹰。于是,她决定提早在将来才属于自己的男人身上敲个印记图章——“古丽云专署”,那意境类似从“某某某到此一游”延伸而来。
  
  十六岁的古丽云肆无忌惮地勇敢。她自信满满。比她大三岁的陈丹明果然顺应了她。他样样都依着她,她叫他怎么,他便怎么。再说那时候,他自己除了从一阵又一阵火山爆发般的颤栗中感受到身体愉悦,他又懂得什么?古丽云很快怀孕了。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那时候他们两个都还是学生。他们一下子慌了手脚。陈丹明这时候想起自己还是哥哥,他感到应该将这一切如实禀报父母。可是古丽云坚决不肯,她要陈丹明陪她去一家私人诊所堕胎。他拗不过她。
  
  生活的风刀霜剑,一招出错,便可以在瞬间血流成河。古丽云在二流的私人诊所里大出血,最后还好没有性命之虞,但她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给自己好胜性急的人生,也早早敲上了一个印记图章,却是鲜红的两个大字——“败局”。人不能违逆命运,强作不伦之事。养父母并没有过度深责陈丹明。但陈丹明泪流满面,在养父母面前长跪不起。他向他们庄严承诺,“此生此世,非丽云不娶,如有辜负,天打雷劈。”
  
  几年以后,陈丹明果然与古丽云结为夫妻。陈丹明也一直都很喜欢古丽云。但他是到自己成年以后,或者说他是到与她正式结为夫妻以后,才发觉,自己对古丽云的喜欢,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兄妹情感,虽然他一直就知道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对她的喜欢,和她对他的,性质完全不同。而答案,到这么晚才不露声色地呈现出来。他自己心里明了,她也看得很清楚。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在养父母面前起了誓的。他只有继续顺应命运的兜转起伏随波逐流。但她不肯。她对命运充满哀恨。她要借一个全新的生命,峰回路转反败为胜。她没有这种资本,总有那种资本。高价合作,代孕生子。世纪末的秋风里,古丽云拟定了她的合作计划书。她将它发布到刚刚开始兴起流行的互联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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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2-2-26 14:20 |只看该作者

  
  方若水带着方可栖身在上海昌化路上的“天涯”旅馆里,方可依偎着她安稳地睡了,她自己却沉浸在往事的种种回忆里,怎么也睡不着。
  
  方若水想,怎么古丽云迟迟不回复自己?她是不是反悔答应让自己再见小杰一次了?不,她相信古丽云是言而有信的人。手机在夜渐深时有了动静,是短消息。方若水打开一看,却不是古丽云回复她的信息,是王志宇发来的。
  
  王志宇问她,“何时回?”
  
  王志宇短信息的字数和他平时的话语一样,极其金贵。因为简短金贵,常常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咄咄逼人。方若水不知如何回复他。她觉得心里对他有愧。
  
  王志宇。陈丹明。志宇。丹明。方若水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的思绪,像一把软皮尺,身不由己地顺着漫长的回忆一路丈量过去。王志宇从方若水的回忆中横插进来,但回忆中的故事,总归还是要先从陈丹明说起。而陈丹明,他始终是古丽云身后的影子。
  
  三年前。上海青岛路“故事”咖啡厅。
  
  古丽云是真心同情方若水。她想如果是她摊上这么一个浪子父亲,她可能就会由他酒精中毒快点死去。方若水有善良的品德和勇敢的担当,作为将与她合作的对象人选,她对此很赞赏。方若水与她五官身材都很像,这也再好不过。她要从源头上开始,就把假的,尽力做到和真的一样。
  
  古丽云只要求方若水完成合作以后,就彻底忘记与她进行具体合作行为的陈丹明,同时也彻底忘记合作的结果——她为她代孕代产的亲生骨肉。古丽云一开始就把丑话说在前头,方若水不能与陈丹明及其将代孕代产的孩子发生任何情感。方若水觉得古丽云思路很清晰,说话也干脆爽快。她出售,她购买。方若水就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古丽云最后在给方若水的支票上,开出了非常大气的数字。“如果这些钱用完了,你父亲的病还没治好,你再和我说。”古丽云还这样对方若水说。她一开始就对方若水在与她合作过程中可能会产生的情感进行遏制,但她自己竟然率先在与方若水的合作中,不由自主地加进了与合作完全无关的人的本真情感因素。她愿意一直帮助她为她父亲治病,直到她父亲痊愈或死亡。她也不排斥,从此以后私下里和方若水做一对终生肝胆相照的朋友。
  
  古丽云的侠义,顿时就感动了方若水。她将为与她的合作,全力以赴!
  
  情感真是人类的大敌,没有情感,一切都好办。
  
  合作开始以后,古丽云像牵一个木偶一般,将陈丹明牵到了方若水面前,然后她冲他们笑一笑,十分优雅豪迈地躬身告退。她很从容地给他们留下细化合作的时间与空间。方若水牢记陈丹明是古丽云的影子,这次合作也是一场戏。但她还是挽着这个影子的手臂,在这场戏里,稀里糊涂中了情感的蛊惑。她一直都想有机会对她解释,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方若水的父亲在医院里成了一具有呼吸的僵尸。她将古丽云开给她的支票,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像喂饭一样,每天送一点喂到医院那个看不见的大嘴巴窟窿里去。父亲的呼吸因此延续着。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里看她一眼,再也不会对她说一句话。他再也不会制作自助烟卷,再也不会到厨房用嘴对着装了黄酒的瓶子开怀畅饮。当然他再也不会偷她的存折,而且,她再也没有了存折。
  
  这时候,方若水起先是十分思念她在慈城的母亲。她给母亲挂电话,希望她来上海看看她。她需要母亲给她力量和安慰。而母亲对父亲的情况有些木然,甚至有些快慰。她觉得他是活该。她也不会贸然在这个时候去上海,万一医院里缺钱了,女儿在边上求自己救急,自己拿出来也不好,不拿出来也不好。她希望那个上海男人早点死去,不要拖累女儿方若水。于是她就告诉方若水,她要去厦门结婚了——她这辈子找来找去都是找的外地男人——她以后可以去厦门找她。她说的“以后”的意思,其实就是“方若水的父亲死了以后”的意思。方若水在电话里很悲伤,她没有接母亲的话,也一时舍不得挂断电话。母亲停顿住,话筒里“咝咝”空响了一会后,她又对方若水说,她要是现在回慈城来,她带着女儿一起嫁到厦门去也可以。这次这个厦门的光棍汉由她说了算!方若水最后在电话里哭着说“不,妈妈。”
  
  说“不”是如此艰难,而“妈妈”这个称呼,又叫她如此眷恋。
  
  那天和母亲通过电话以后,方若水见到陈丹明就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陈丹明见到方若水的时候,就发觉了她和古丽云长得很像,但她明显和她又完全不同。他觉得方若水和他自己也很像,到底像在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他们第一次眼神碰撞的时候,他就对她感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亲近。这种亲近的感觉和他与古丽云兄妹情感的亲近又截然不同,他觉得他和她仿佛有着一种命中注定的惺惺相惜。他要是和她慢慢地正常地处下去,这种惺惺相惜的亲近就会使他们有可能产生爱情。可爱情怎么可能沿着正常的途径到来?陈丹明怀着心中这种主观上的亲近感觉,一次又一次和方若水做爱。他的使命就是让她尽快怀孕。他怀里抱着方若水,也抱着那份天生而来的对她的亲近感,他就也做得很有感觉。他一边动作,一边忍不住去亲吻她的嘴唇。方若水躲避了他的亲吻,眼神冷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他一遇见她那冷静淡漠的眼神,他的感觉就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种局促和惶惑,像是胃里没有及时消化掉的食物,朝着胸口反涌上来。他就身不由己地疲软休战了。
  
  古丽云关注着陈丹明与方若水的合作进度。她自然害怕他们假戏真做日久生情。面对古丽云的追问,陈丹明起先很窘,但后来他还是羞愧地承认自己疲软。古丽云也问过方若水。方若水那时很尽职,也很道义,她如实告诉她“陈丹明好好地就不行了。”古丽云觉得奇怪,但又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欣慰。她知道陈丹明并不爱她,他对她没有男人对女人应该拥有的那种情爱。但结婚以后,他们的性生活也还正常。虽然她不能生育,也不管他们之间的感情对不对路,但陈丹明在和她做那事时,还从来没有不行过。功课做的好不好是一回事,做不做完,是另一个概念。他怎么会对方若水做不完应该做完的功课呢?
  
  方若水迟迟地没有怀孕的迹象。
  
  自从那次方若水扑到陈丹明怀里大哭一场后,陈丹明和方若水做爱时,时不时会发生的疲软现象就完全消失了。那次方若水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以后,他们先是接吻。他们热烈地进行着唇与齿的缠绵。你舔着我,我舔着你。你吮吸着我,我吮吸着你。他们吻着吻着,不知不觉就在彼此间点起了一把大火,这大火见风就着,呼呼地燃烧着,越烧越旺。紧接着,情感与欲望这两朵烟花,又热情万分地向大火凑拢来,大火便“轰”地一声,将它们同时炸上了天空。他们互相撕扯着衣服,很快就赤身裸体。他们滚在一起,彼此抱得紧紧的。陈丹明插入时,方若水第一次感到那种力度极其安慰,陈丹明也觉得方若水的紧紧包裹,格外温暖和亲近。
  
  是的,亲近。她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们都是被遗弃的人。他们是如此需要彼此给予力量和安慰。他们是如此需要彼此的爱情。
  
  情感和欲望的烟花,在天空中,真是绽放得分外美丽!
  
  接下来一段日子,陈丹明和方若水在他们的世界里相爱着缠绵着。他这时候真希望她永远不要怀孕。但事情总是事与愿违,方若水这次很快就怀了孕。
  
  陈丹明得知方若水怀了孕傻了一下下,但接下来仍旧欣喜。他当然有些爱方若水,但他还是完全没有勇气与古丽云交手较量。他天生是顺应命运兜转起伏的命。再说,方若水是身不由己全身心入了她和他的戏,而他,他只入戏了一半。他现在不得不从那入了一半的戏里缓缓抽身。
  
  而这时候,方若水被她与陈丹明的感情滋润着,也被自己违背与古丽云合作时许下的诺言折磨着。她冻结在这场戏里,动弹不得。
  
  春花开过,夏天的雷雨落过。陈丹明已经很少再来看方若水。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好像站在一场戏中一幅定格的画面上。可她的肚子,在那定格的画面上,仍旧一日日地饱满丰硕起来。
  
  方若水的父亲像一个僵尸般沉睡着。他自己不会知道,他这一年多来的呼吸保留,都是用古丽云的支票换来的。
  
  方若水现在大肚高耸,她很快就要临盆了。她的父亲,一个老而英俊的酒鬼、赌徒加天才解密者,他忽然在女儿快要临盆前的一个日子醒了过来。他醒过来之后,脸上颇带赞许表情地看着女儿高耸的大肚子,他就抬起手做了一个很潇洒的姿势,然后简短地说,“带他来。”
  
  古丽云允许陈丹明去探望方若水的父亲。
  
  陈丹明在方若水父亲的病床前情真意切叫“爸爸”,那种情感投入,好似无形中有个神秘的导演。方若水的父亲一向很潇洒,这次却有些老套地将方若水的手牵着,交到陈丹明手上。他没有任何见面礼送给陈丹明,最隆重的认可,是简短至极的一句话,“好,我放心。”那时,方若水的手,在陈丹明的手中感到了他的颤抖。
  
  方若水生小杰那天,她父亲快要死了。古丽云派陈丹明去处理安置她父亲的弥留及身后,她自己在医院的产房守在方若水身边。即将出生的儿子在方若水子宫里寻找出路,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满脸淌汗,又热泪奔流。古丽云让她抓着她的手臂,她主动叫她抓着她。她就真的抓住她的手臂。阵痛使她像母狼一样哀嚎起来。她在一片幻觉中看见自己的父亲穿得西装笔挺笑嘻嘻地冲着自己招手告别。她抓着古丽云的手臂,哀求她,“丽云,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古丽云的手臂被方若水抓出了深红的血印子。可她并不觉得痛。方若水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就又动了情。她趴在她身边对她说,“若水,你放心,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一定全程护送!”古丽云的话让方若水松了一口大气,她生下了儿子小杰。产房里响起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时,方若水疲倦万分,这时她看见穿得西装笔挺的父亲笑嘻嘻的脸渐渐模糊远去。她知道他在那一刻断了气。
  
  两个月后,方若水要离开了。古丽云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方若水怅惘地看着古丽云抱在臂弯里的儿子,她说,“我想给他取名叫小杰”。“好,就叫小杰,古小杰。”古丽云欣喜地说。
  
  古丽云最后还对方若水说,“若水,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尽心抚养!”。她确实仁至义尽。
  
  “千万要保留现在的手机号码。”陈丹明在方若水离开以后,追逐过来一条短信息。
  
  方若水独自去墓园和父亲告别,然后她提着一只简单的箱子,离开上海,回了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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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0 |只看该作者
 六
  
  上海昌化路上“天涯”旅馆。方若水拥着方可,她的不眠之夜。
  
  古丽云的信息在子夜时分到来。她约方若水后天在“故事”咖啡厅见面,她会和陈丹明带着小杰一起来赴这最后的骨肉约会。方若水很欣慰,古丽云一直是言而有信的人。但她又想,她一定也是和自己一样,在情感和道义上都非常煎熬的吧?她这么晚也没睡。她熬到半夜才发来这条信息。
  
  是人,都得熬着。各熬各的。
  
  王志宇也很煎熬。方若水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他熬得受不住,又什么也说不出,只好又发一条信息,“若水。”他只想唤一声她的名字。方若水不知如何是好。她对他的愧疚无从表达,但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她回复他,“志宇。”她愿他停止煎熬,安慰入睡。
  
  她思绪的软皮尺,沿着“王志宇”这个名字,温柔愁怨地一路丈量过去。
  
  慈城。幼时家园幻化成一座空巢。空巢业已蒙尘。母亲追随新的男人,嫁到厦门去了。方若水本也可以去厦门,她似乎记得母亲对她说过她可以去厦门找她,但她还是回了慈城。她想念她的家。
  
  方若水静立在空巢的岁月尘埃里。没有什么,可以像风车一样转回去。既然如此,那只有竭诚努力着,往前。良久,她开始动手打扫卫生。
  
  方若水将陈旧的房屋整理干净。她在母亲的老箱底翻到一张老照片,那是一张时日久远的全家福。照片上,她的父亲很潇洒地叼着烟斗,她的母亲很缱绻地贴身倚靠依偎着自己的丈夫。而这个做丈夫的却似乎带点逃避意思,身体不经意地往一边稍稍侧着,但他又伸出一只右手,牢牢拢住女儿方若水的小肩胛。全家福照片上的方若水只有八岁,她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无限欢畅。方若水给这张全家福老照片配了新的相框,安放在五斗橱上。
  
  旧的照片,新的相框,象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方若水需要这自欺欺人。就像古丽云需要对她的残缺人生,进行固执的缝补经营。绝望里,也要种植希望。道理都一样。
  
  方若水按照招聘启事,来到王志宇开的瓷器贸易商行。她在这里站了三天柜台,做了三天卖瓷器的营业员。他冷眼观察她,她很卖力。他将她叫到办公室,问她是哪里人?她用慈城方言回答他说自己是当地人。他看了她一眼之后说她的慈城话很僵。她现在说起慈城话确实不够地道纯正,有冒牌的嫌疑。她在自己的出生地也许都混不到一席立足之地。她忽然觉得鼻子浓烈一酸,便垂下了眼皮。他将她调去后台做数据资料管理。她用普通话对他说“谢谢”。他微微一笑,然后问,“你上海人?”她惊愕地看着他。他显得有些得意,“你的口音。”他还告诉她,“我父亲也是。”她很好奇地等着他的故事开场,但他却戛然而止。
  
  王志宇不能叫长得英俊,方若水只觉得他气质很英武。他是个离婚男人。他在慈城一共开着三家瓷器贸易商行,谈不上生意庞大,但丰衣足食,绰绰有余。方若水发现王志宇是个语言金贵的人。他的话很少,遇见了,点头微笑,看人的目光却又很深。王志宇即使开口说话,也总是精炼短句。他给几个管理层的员工开会的时候,从来没有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大家感到王志宇的精炼短句一截截凑在一起,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只有方若水发觉,他组装那些句子其实很不容易。
  
  她感到他通身充满无数秘密。这只是一个小秘密。
  
  方若水常听到瓷器商行的女同事私下议论老板王志宇。他结婚很早,结婚六年后又离婚。他的婚史不短,但却没有孩子。他离婚到现在也两年多了。方若水亲眼看见王志宇被许多女人倒追,二手货或名义上簇新未嫁的都有。她想他大概就是慈城女人眼中的那种“钻石王老五”角色。倒追王志宇的二手货大都显得积极热烈,她们在他办公室里搔首弄姿,时时对他说些言语挑逗的嗲话。这在方若水看来简直有些死皮赖脸。指望与王志宇上头道菜的女子们好歹含蓄些,她们坐在王志宇敞开的办公室的沙发客位上,自我情绪酝酿到位地长时间保持一种羞人答答的表情。王志宇时不时大声喊“添茶”。方若水后来工作的数据资料管理室就在王志宇的办公室旁边,她一不留神就兼了给他办公室来客端茶倒水搞接待的活儿。王志宇一喊,她就一趟趟应声而来给他的客人“添茶”。她几次三番“添茶”以后,各路女人们便讪讪离去。
  
  方若水到瓷器商行干了快三个月。有一天,她又一趟趟应声而去给他的女客人“添茶”。客走以后,她也快下班了,却又听到一声简短呼喊,“收拾一下。”她只好去收拾。她一进他办公室,他就反手关上门抱住了她。他有些鲁莽地吻她。他的一声声“添茶”呼唤,为他今天的鲁莽,做了足够的铺垫。
  
  现实的,情感的。肉体的,精神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方若水都觉得自己需要王志宇。但是她无暇分析,他为什么会选择了她?
  
  王志宇和方若水在她慈城的空巢和她做爱。然后他盯着着五斗橱上那张全家福,看了很久,他伸出手去,将相框拿过来递给方若水,“收起来,带走。”
  
  方若水冷静地看着他。他对她说的话,让她再一次发觉他组装短句的不容易。她觉得他还有很多大秘密。
  
  她注意到王志宇伸出去拿照片的先是右手,但他的右手好像无力似地够不着五斗橱上的相框,徒劳之后尽显颓废。王志宇迅速地换了左手,一挥而就。方若水还发现王志宇喜欢穿系带皮鞋。那晚,他吻过方若水的额头道了“晚安”,准备离开。方若水看着他蹲下身系鞋带。他的左手和右手表面上摆着一个通力合作的姿势,但右手的手臂却象一条衰败的丝瓜垂在那里,右手的手掌,也象一个石膏的模具贴着鞋面。他系鞋带一切的千辛万苦,实质上统统都靠左手。方若水发现王志宇的第一个重大秘密便是,他有一条假手,一条有血有肉但功能尽失的假手。
  
  方若水和王志宇好上不久,她收到陈丹明发给她的信息,她当真保留了那个上海的手机号码。“儿子五个月了,好白好胖,像你。你在哪?”
  
  方若水向王志宇交代自己的时候,说了假话。她让她那酒精中毒的父亲起死回生继续做植物人,她对他说她不定期要回上海探望父亲。方若水后来觉得,她的儿子小杰就是她的父亲。她是如此依恋他们,却不得不与他们生离死别。王志宇不是很相信方若水的交代。他目光很深地看着她,他一直看到她招架不住垂下眼皮。说假话的人一定会在目光短兵相接时率先招架不住。他并不点穿她。
  
  方若水将全家福老照片随身带着,搬进了王志宇给她租的带电梯的新公寓房。他们不谈婚嫁。她隔了几个月就要去一次上海,所谓“探视父亲”。她每次去上海,他都看着她的眼睛,握住她一只手,对她说,“等你。”她心里总在此时涌起暖流和愧疚,她几乎要主动戳穿自己对他编织的谎言。但她忽然看到他握住自己的手是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像一条衰败的丝瓜不动声色地垂放着。她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秘密隐瞒着她。她也并没有做好勇敢探究他所有秘密的准备。于是,她就把暖流和愧疚又咽下去,用一个有分寸的微笑回应他,“好。”
  
  小杰果然长得又白又胖。他粉雕玉琢,眉目如画。陈丹明把手举在小杰的胳肢窝里,象对着方若水展示一样昂贵的礼品,他对她说,“儿子长得像你。”像方若水就像古丽云。方若水果然发现小杰的神情酷似古丽云。陈丹明一次次和方若水里应外合,让她时不时能见上小杰一面。他和她都知道,这样做令她违背当初对古丽云许下的“从此不见不想”的诺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陈丹明并不特别英豪。站在男女情感的角度,他没有爱过古丽云,但他会承诺自己的誓言,和她做一辈子夫妻。找人代孕产子,他也是依顺她去合作的。他承认自己爱过方若水。正是因为爱过,他们才共同生育了小杰。如果从来不爱,他很难相信自己当初何时能按照计划推进,令方若水怀孕。可是后来,现实将爱平复了。古丽云言而有信,仁至义尽,方若水必须离开,不得不离开。他对古丽云的誓言也像一座山一样罩在他头上。他生来就是顺应命运兜转起伏的人。他只有和古丽云一起,将小杰尽心抚养成人。他还相信方若水也爱过他。他觉得,他和方若水,他们俩,在那种特殊的时候,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就是会因为一种相类似的亲近感,顺应命运的安排而相爱。同时他也知道,当他再与她里应外合让她时常见到儿子小杰时,她也已经不再爱他了。现实平复了爱,和他一样。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但不管爱不爱,他都要和她里应外合让她见小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尊重人类的情感,正视人类的情感。自己的,和别人的。一并。
  
  方若水见过儿子小杰,从上海回到慈城以后,都会与王志宇在带电梯的新公寓房热烈做爱。他紧紧拥抱着她,像拥抱着一件一次次失而复得的宝贝。他做了一次,又做一次。方若水害怕意外怀孕。情正浓时,她从枕头下摸出一盒避孕套,拆开抽出一只,但王志宇一边用力在她身上耕耘,一边用左手将那只避孕套一把扯掉,他喘息着说,“不用”。
  
  方若水发现王志宇的第二个重大秘密是,他没有生育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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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2-2-26 14:21 |只看该作者
 七
  
  上海。方若水在“天涯”旅馆的不眠之夜,也是古丽云的不眠之夜。
  
  当初,小杰满了双满月。方若水提出离开,她答应她,从此不见不想。古丽云也看出来方若水和陈丹明已经产生了感情。她知道她说的“从此不见不想”是双层意思,和陈丹明的爱情,和小杰的骨肉之情。她的父亲也死了。方若水从此以后在上海是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古丽云忽然觉得很难过,她为方若水难过。她只是她一个特殊项目的合作者,她已经因此支付了她相当巨大的经济回报,虽然这经济回报最终全被方若水的父亲带进了坟墓。但古丽云还是为方若水感到非常难过。她觉得哪怕自己再对她支付一笔巨大的经济回报,也并不能消除心中这份难过。所以最后她会主动问方若水还有什么要求。她再三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方若水最后却只说想给孩子取名叫“小杰”。她这么要强的一个女人,她还是放不下她的孩子,她倒没有提陈丹明。
  
  古丽云没有发觉她自己心底里的潜意识。她希望隔断方若水与陈丹明、小杰,同时她也希望方若水留在她身边。她想要照顾她。她像她一个姐妹。
  
  人类的各种情感,真是千奇百怪。
  
  方若水最后选择了离开上海,她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可是方若水走了以后,古丽云更加难过。她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精心抚养着小杰,看着小杰一天天长大。有时候,古丽云看着小杰那天真的小脸,那小脸既像方若水,也像自己,她就好好地,泪流满面。
  
  陈丹明还是和古丽云平静地维持婚姻。他竟然没有她内心的起伏那么大。他比她能顺应,也比她能接受。接受和承受是有区别的。承受非常痛苦,但接受,很平静。陈丹明平静地接受生活和命运的安排,古丽云却感到承受了自己已经无法再承受的一种痛苦。于是有一天,古丽云就对陈丹明说她愿意和他离婚,她知道他爱的是方若水,她有小杰就够了。古丽云觉得,在她对陈丹明的爱情和她对小杰的亲情这两样情感当中,她必得割让一样出去给方若水,她才能安心。
  
  从小,陈丹明就听古丽云的。但这一次没有。在古丽云没有向他表白提出情感割让建议以前,陈丹明就动过带着小杰离开,去寻方若水的念头。但他动了念头,也掂量了后果。他不爱古丽云,但仍做不到为和方若水夫妻骨肉团圆而抛弃她。她是他的亲人。做不到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不划算。他和方若水曾经是有爱情。但历经千辛万苦(其中包括违背誓言)去和方若水结合,再一起养育小杰,这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他和古丽云一起维持平静婚姻,齐心协力养育小杰划算。他之所以没有再听从古丽云的建议安排,也是因为,那时,他已经既不爱古丽云也不爱方若水了,他只爱小杰。而且,因为古丽云一手操纵的代孕产子,让陈丹明平复了心中原本对她始终存在的愧疚。当初,是他令她失去生育能力的。现在陈丹明这愧疚没有了,他坦然了。难得的是,他们之间的亲情还在。他心在心里唯一的不安,就是不能叫方若水真的与她自己生下的儿子从此一生隔绝。这已然和爱情无关。所以,陈丹明就很坦然地否定了古丽云的割让建议。他现在从身到心都是他自己的,由不得谁争来争去或让来让去。所以,陈丹明就也很坦然地瞒着古丽云一次又一次里应外合让方若水看小杰。他谁都对得起。他谁也不欠。他顺应命运兜转起伏到今天这一步,也已经很不容易。
  
  陈丹明对割让建议的否定,从一定程度上很好地化解了古丽云承受的痛苦。她很温暖,也更心定。她祈祷方若水在别处安好。她在心里又一次对不知飘荡在何处的方若水说,“若水,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尽心抚养!”
  
  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家贼难防。古丽云还是发现了陈丹明里应外合方若水,带小杰一次次和她见面。她已经不在意他们俩会不会进一步发展,但现在如果失去小杰,古丽云就情愿立刻死去。她决定还是要做个仁至义尽的人。所以她还是答应方若水陪小杰过两岁生日,见最后一面。她是生了小杰不假,但她爱小杰,难道真的会超过自己吗?她不相信。陈丹明再三安抚她说方若水不会抢走小杰,他好像不因为自己的里应外合感到特别惭愧。古丽云已经不大相信陈丹明的话。她心里想,到最后,就是他们古家从孤儿院领回来养大的这个男人,就是这个自己从少女时代就爱起的男人,就是这个既是自己的哥哥也是自己的丈夫的男人,他吃里扒外、釜底抽薪,戳了她一个透心凉!她现在也不大想和他算这些你来我往你恩我怨的账目,这没有血缘的亲情,最后竟然稀里糊涂战胜了爱情。她只要不失去小杰。
  
  陈丹明也不想失去小杰。他安抚古丽云的最后一招是,“别担心了,若水不会来和咱们争小杰的,她已经有了新的男人。她爱孩子,再生一个就是了……”古丽云听了这话,心中烟云俱散,她一下子就又和陈丹明站到同一条同盟线上去了。她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咱们”,他也爱小杰,他也并不想和她散伙。但愿方若水的新男人好好待她,但愿他们再生一个像小杰一样齐全可爱的孩子吧!古丽云最后心里由衷地期盼着。
  
  漫长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
  
  还有一天,就可以见到小杰了,明天是他的两岁生日。方若水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带方可去医院做了复查。医生微笑着说孩子目前恢复得尚好。方若水向医生询问,方可健康成长的希望是不是真的只有百分之七、八十?医生睿智地回答她人生没有任何百分百的希望。
  
  下午,方若水又带着方可,来到了父亲的墓园。父亲的在遗照上也叼着一杆烟斗,笑得很潇洒。方若水感觉父亲很潇洒的注视自己的目光中,透露着一丝狡黠。他是在幸灾乐祸自己捡了方可吗?方若水还是在父亲的墓前落下泪来。方可很懂事,很乖。她顺着方若水的眼光看一眼那个矮墩石头上的照片,他是谁呀?她看见妈妈方若水哭了。她被妈妈抱在手上。她伸出柔软的小手掌,将妈妈脸上的眼泪擦去。方若水被方可这个动作弄得更加伤心,她抱紧了孩子,在父亲墓前哭出了声音。方可受了惊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里,也跟着妈妈大哭起来。
  
  “呵呵,傻囡……”冥冥之中,方若水仿佛看见遗照上的父亲用力吸一口烟斗,然后翕动着嘴唇。他亲昵地调侃她。
  
  明天,快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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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2-2-26 14:21 |只看该作者

  
  上海。青岛路“故事”咖啡厅。
  
  古丽云和陈丹明带着儿子小杰。方若水带着女儿方可。三方相见,千言万语仿佛都无从说起,一时间竟是相看无语对坐。
  
  方可不再像在火车上那样动不动就哭号不止,她现在很乖,很可爱。她在方若水的怀抱里,时时纵着小身子,冲桌对面的小杰“咿咿呀呀”挥手招呼,一缕亮晶晶的口水,就顺着嘴从她那几颗碎米粒般的乳牙边上,欢欢喜喜流了出来。小杰是男孩子,但看起来比方可还矜持些。他并没热情呼应方可的招呼,只在古丽云手上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他一会看看方若水,一会又看看她抱着的方可。这个长得很像妈妈的阿姨是谁呢?这个阿姨抱着的小女孩又是谁呢?小杰转着眼珠,又将一只鼓鼓的小拳头,塞到自己嘴里去,他一边认真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边思索着这个深奥的问题。
  
  当儿子小杰天真无邪的眼光看到自己时,方若水渴望抱抱他。她将方可放在自己身旁的卡座沙发上,打开自己给小杰买的生日蛋糕,点上两根彩色的生日蜡烛。小杰在妈妈古丽云手上,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桌对面的阿姨做这一切,他将自己的小拳头啃得更加津津有味了。
  
  “来,小杰……来,抱抱。”方若水冲他张着手。她多想说,“来,小杰,来,妈妈抱抱”,但她说不出口。她不愿意说,“来,小杰,来,阿姨抱抱。”
  
  小杰被这个长得很像妈妈的阿姨的动作搞得不知所措。他将自己的小拳头吮咂得“吱吱”作响,接着他极其害羞地朝她一笑,就又一扭身,小脸一转,趴到古丽云肩头上去了。
  
  方若水顿时感到一阵失落。
  
  可小杰很快又把脸转了回来。他还是起劲地啃着他的小拳头,眼神带一丝害羞,也带一丝期盼地望着方若水。这时,独自坐在方若水身边卡座沙发上的方可,她摇晃着小身子,喝彩似地拍起两只小手。
  
  古丽云和陈丹明头凑在一起对儿子说着鼓励的话。小杰终于答应妈妈和对面那个阿姨对换抱抱各自的孩子了。古丽云先把小杰让陈丹明抱着,她主动站起身来,对方可说,“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来,叫阿姨抱抱……”方可竟然毫不认生地奓着两只小手扑到古丽云身上。陈丹明把小杰往方若水怀里送。她几乎没有勇气再主动伸出手去。小杰抽出那只啃得津津有味的小拳头,他一直盯着方若水看,现在他冲她张开两只小手。方若水泪眼朦胧抱过小杰。小杰很乖地坐在方若水腿上,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拳头又塞进嘴里去啃着。这个长得像妈妈的阿姨他好像是认识的,他在哪里见过她呢?而方若水抱着小杰,她在想,这只是人生片刻,但这也算人生的某一种地老天荒吧?方若水将小杰搂进自己怀里,她心里百感交集。小杰就在这个时候,笑嘻嘻举起那只被他啃得湿漉漉圆溜溜的小拳头,他举着这小拳头,就像举着一枚很甜的糖果,他将这糖果,一径举到方若水嘴边去。
  
  整个场面的气氛,既温馨,又克制。
  
  陈丹明和方若水都将情感火候分寸掌握得很好,但最后,反而是古丽云失态痛哭起来。陈丹明和方若水轮番劝着她,小杰也眼泪汪汪看着妈妈,她更加心酸难忍,泪如断线珍珠般滚下。
  
  古丽云又一次为方若水感到心里非常难过。尤其是她和陈丹明得知方可的来历以后。
  
  她非常庆幸自己努力做了一个仁至义尽的人。她也很清楚明白,方若水现在真的是既不会抢走她的丈夫,也不会抢走她的儿子了。可是方若水自己又怎么办呢?现在还又多了一个方可。她不是她的陌生人。她不只是她的合作者。她不能不过问她。
  
  “若水,你这样捡个孩子回慈城,你那新男人……他?你们商量了什么时候结婚吗?”古丽云期期艾艾提到方若水的“新男人”,方若水一楞,继而明白她说的是王志宇。她怅惘地微笑了。王志宇,他和她其实还互相不知根底呢。他的秘密。她的秘密。想到这里,她又怅惘地摇摇头。
  
  是啊,接下来,她将如何面对王志宇呢?
  
  “若水,你听我说。原来我是说这是最后一次安排你和小杰见面,你也看到了,他很好,我会一直尽心尽力,你的,就是我的……”说到这里,古丽云声音又有些哽咽,她停一停,继续说,“不管你在哪里,我,我和丹明两个,都希望你过得好,现在是希望你带着方可一起过得好……你要是呆在上海不走,我也能尽力帮你,你要是回慈城去,你和你那新男人,你把方可的事儿好好跟人家说……若水,我希望看到你也有个齐全完整的家,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这样,你就能带着你的丈夫和孩子,时常来看看小杰,还有我和丹明……我们有机会,也会去看望你们……就当我们姐妹,两家亲戚时常走动……”
  
  古丽云终于说不下去了。陈丹明也听不下去了。他牵着小杰和方可到“故事”咖啡厅门口去玩了。就让她们两个女人多聊会吧。方若水一直忍着不落泪。古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其实,是人就有泪不轻弹,男儿女儿都一样。是人,就经不住总在伤心处。
  
  方若水和古丽云面对面坐着,她们最后各伸出一只右手去,肘部抵在桌面上,她们俩像扳手腕似地,也像互相给予气力似的,她们的右手紧紧握住,握在一起。那是一个互相懂得和奋进的姿势。
  
  方若水的手机短信息提示音又响了。她暂时不想看。她不想破坏了当前这种极其难得美好的氛围。可是古丽云主动将腕子一撤,提醒她,“快看,也许是你新男人!”
  
  女人的直觉真是很准的。是王志宇。他说,“若水,我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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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2-2-26 14:22 |只看该作者

  
  上海。昌化路“天涯”旅馆。傍晚时光,细雨凄凉。
  
  与小杰告别后,方若水带着方可回“天涯”旅馆。王志宇在那等她。在马路对面,方若水将抱在手上的方可放下来,她牵着她的小手,远远看着身着一袭铁灰色长风衣,站在“天涯”旅馆门口等她的王志宇。他很高,很挺拔。肤色偏黑,但下巴骨那块有很阳刚的男人线条。她还是第一次在上海与他相见。人还是那个人,但换了处境,感觉竟然如此不同。方若水这时候觉得,王志宇离开自己,是这么远,又这么近。
  
  王志宇看见了她。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快步走出“天涯”旅馆大门,来到马路上。
  
  他现在和她,隔着一条马路的咫尺天涯。
  
  马路上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细雨凄凉。
  
  方若水看见王志宇在马路对面,他身体前倾,笑容提前绽放。他避开车辆,穿越马路。他只晃动着一条左胳膊,他的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一动不动像故意摆着一个冷酷的造型。他千里迢迢从慈城到上海来寻她。他和她近在咫尺。他即将来到她身边。
  
  一辆车又一辆车飞驰而过!
  
  “志宇!!!”
  
  方若水觉得,那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凄厉哀凉的呼唤。她再无力气面对生活不期而至的意外诡异。她眼前一黑。
  
  “若水,是我。”方若水眼前一团黑雾散去后,看见眼前伸出一只左手摇晃自己肩膀呼唤自己的人,是王志宇。他的右手还是一动不动插在裤子口袋里。方若水忽然主动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她以为他刚才过马路给车撞死了。王志宇笑笑拍拍她的肩头,再蹲下身去,他伸出左手,轻而易举将小方可抱了起来。他们一起过马路,进了“天涯”旅馆。
  
  王志宇将方若水和方可送进她们的房间安顿好之后,他对她说,他去另外一间房间将他的一位朋友带来与她相见。
  
  不一会,方若水的房门被敲响了。她打开门,看见王志宇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微胖的中老年妇女。她和王志宇长得有点像。她微笑地看着方若水,和蔼可亲地主动开口说道,“小方侬好呀,我们嘎快又见面了……”她说着一口沪语口音浓重的洋泾浜普通话。方可率先“咿咿呀呀”和眼前这和蔼可亲的奶奶搭上了话,她像老熟人一样奓着小手要她抱。
  
  方若水惊讶不已,她竟然是从慈城到上海那列火车上,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
  
  进门,落座。王志宇用他的精炼短句向方若水作介绍,“我妈。”
  
  “其实我是志宇的姑妈,嘎许多年数,他也就一直喊我妈……”夜色合拢了“天涯”旅馆的窗帘,夜雨仍旧点点滴滴。王志宇的养母,打开记忆的百宝箱,她挑了一个从前的故事,作为送给方若水的见面礼。
  
  王志宇也是上海知青的孩子,和方若水、陈丹明一样。王志宇的父亲和方若水的父亲一样,都是下放到慈城的上海知青。当时,王家姐弟俩都插队落户分到江西,阿姐分在修水,弟弟分在慈城。但是阿姐后来嫁给一个经常跑修水做瓷器生意的慈城男人,这样她的家最后也安在了慈城。那个插队落户分在慈城的王家弟弟,就是王志宇的父亲。他后来和慈城的一名女子恋爱,那名女子就是王志宇的母亲。但王志宇母亲的出身很不好,她是慈城的一个暗娼之女。也就是说,王志宇的外婆,是旧社会的一个妓女。王志宇父母刚结婚时,不管两人世界以外的流言蜚语,十分恩爱。王志宇的母亲年轻时有几分窈窕姿色,但结婚生了孩子以后,与丈夫情感趋于平淡,日子也过得清苦抑郁,她就像一朵花似的,迅速凋零萎败下去。她自己的母亲又在文化大革命中用一根裤带上吊自杀死了。她就慢慢变得既自卑又神经质。四人帮倒台以后,平头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但她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差。她那旧社会倚窗卖笑的母亲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她,却教她学会了在心情烦闷时,就抽一口。她就经常躲着抽一口。到后来,她越抽,精神状态就越差,她越抽,家底就也越空。再后来,又传来知青返城消息。她就开始一天到晚、时时刻刻担心男人会抛下自己和儿子回上海。
  
  王志宇的父亲确实也犹豫思考过这个问题。女人变成这样,家变成这样,不如丢了王志宇他们娘俩,自己狠心抬脚一走了之。可是他尚且在犹豫,王志宇的母亲拉他下了水。她像个鬼灵精怪,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烦,你想丢下我们娘俩,一时半会又丢不下手……抽一口吧,抽一口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王志宇的父亲知道抽不得,这么多年了,女人时常抽一口,他不也没抽么?但仿佛是为了好给自己将来丢下他们娘俩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由头,他就咬牙抽了一口。我就抽这一口还会怎么地?还能怎么地呢?接下去就抽了第二口、第三口,第……
  
  抽一口真是叫人什么烦恼都搁下了,尤其是两个人对抽。比翼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时光又回来了。王志宇的母亲,她只想在烟云缥缈中,与自己心爱的郎君,一世无忧相拥共醉。
  
  但很快,他们抽不起了。米也买不起了。
  
  他们也试着戒过的。
  
  偶尔清醒的时候,王志宇的母亲也觉得对不起儿子。男人他要走就让他走吧,为了儿子,她得振作起来。她先戒。她就是因为烟瘾发作时,控制不住扯断了儿子的右手胳膊。当时,她关照他,一会妈控制不住抢烟,你一定得制辖住妈……王志宇点点头。那会他已经有那么大了,那会他其实制得住他母亲的。但他就由他母亲将他的右胳膊扯断。他想,用自己一条胳膊,做交换,断了母亲的烟瘾吧,那可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王志宇的母亲抢了烟,又沉浸到她的烟云美梦中去了。等她再清醒过来,已不知天上人间日月过到了哪一步。她看见儿子瘦了一大圈,也长了一大截。他的右手像一条衰败的丝瓜一样,一动不动忧伤地垂在那。她抱着和她差不离高的儿子大哭一场!她选择了和她母亲一样的方式离开人间。她都没有和她丈夫告别,言语一声。
  
  王志宇的父亲也沉浸到抽一口的烟云美梦中很久了。有一天,他的烟云美梦中忽然没有了他心爱的女人。他是既爱她又恨她,既想丢下她,又丢不下她呀!没想到最后她先丢下了他和儿子。他想他得像个男人,对儿子负责。他也戒。他对儿子说,一会爸控制不住抢烟,你一定得制辖住爸……王志宇对制辖住他父亲没有把握。他更没料到,他父亲发起狂来抢烟,飞起一脚就踢在了他裆里。他当时就疼得捂住那刚开始发育的命根子蹲下身去。等王志宇父亲再清醒过来,他都没有勇气再查看一遍儿子究竟被自己伤在了哪儿。上海,看样子今生是回不去了。
  
  好在慈城还有个阿姐。王志宇的父亲将儿子牵去了阿姐家。阿姐和慈城男人结婚一直没有开怀生养,两个人一辈子吵吵闹闹。男的说女的是只会吃食不会下蛋的母鸡,女的说男的是门空炮。王志宇的父亲将儿子牵去了阿姐家,对阿姐姐夫说,你们别吵了,我把志宇送给你们,你们这辈子好生过吧。他就撒手直奔了慈城南门外的昌江河!昌江河水载着他的返乡灵魂,一路向东游去。
  
  王志宇从此就把他姑母姑父叫了爹妈。这个从上海走出来没有开怀生养的女知识青年,倒是和个异乡做瓷器生意的汉子,一辈子吵吵闹闹,却也安然走到了头。那个慈城男人,他在阳间风风光光吃了五十大寿的寿面,就接到阎王小鬼的催命符。王志宇的养父是得脑溢血死的,前后在医院里躺了四天。他不打一点折扣毫无保留地教会王志宇怎么做瓷器生意,瓷器商行开了一间,又开一间。他也还仍旧让他姓王。他临死的时候才对他讨来的上海娘子说,老婆子,是我不好,我是门空炮……又关照王志宇早点结婚,结了婚生两个儿子,一个姓王,还留一个儿子传他的刘姓。
  
  王志宇的生父一脚,让他最后成了和他养父一样的空炮。
  
  这是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衣食无忧,但几年不见妻子怀孕。妻子积极地先去做了检查,什么问题也没有。妻子再叫他去查。他说好。他想起旧事,就把父亲当年飞裆一脚的事告诉了养母。养母心里当时“咯噔”一下。母子俩瞒着王志宇妻子偷偷去检查,结果是空炮。后来就找医生做了假的检查结果。养母将王志宇假的检查结果和儿媳妇真的检查结果一起捧在手上,当着儿媳妇的面,左看右看,故意做出看得信心百倍笑容满面的样子。待回到自己房里,她捧着心窝子暗暗擦泪。
  
  王志宇从此不再在意妻子是否怀孕,一心打理瓷器生意。但妻子越来越急切。婆婆和丈夫都对她说,孩子急也急不来,你就安心当你的少奶奶不好么?但她硬是觉得这没有孩子做纽带的少奶奶当得既不牢靠,也缺少点滋味。
  
  有一年除夕之夜,王志宇妻子像只早春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向丈夫和婆婆报喜,她终于怀孕了。王志宇和她养母的脸一起变了变,但靠着做人的涵养,他们又几番努力将脸上的阴晴调整好。王志宇的心,就永远冻在了那个过不去的旧历年底。
  
  春节一过,王志宇就提出离婚。什么解释的话也没有,金银细软由妻子全部打包带走,他还主动赔上丰厚一笔钱。坚决要离。养母不干涉。不干涉就是支持。妻子起先不明就里,最后想破了脑壳,终于想开了窍。轮到她面对王志宇母子俩脸色变了几变,她尴尬一笑,揣着她怀上的春天的种子,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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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2-2-26 14:23 |只看该作者

  
  上海。昌化路上“天涯”旅馆。
  
  王志宇的故事这么哀婉凄凉,把方若水的心都揪疼了。客房里帘拢低垂。方可已经安稳睡了。王志宇的养母反客为主,给方若水倒了杯开水,丝丝热气沿着灯光,慢慢地往上升腾,熏湿了方若水的目光。
  
  王志宇在他母亲讲述的时候避让了。这时候,他像一个对自己考试成绩不够有信心的中学生,怯生生地进来了。他的右手还是静静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他整个人挺拔、修长,而且孤单。
  
  “经过这趟婚姻,志宇对待女人不敢随便大意。小方侬是看到的,瓷器商行里总是有各种女人来寻他,但志宇并不理睬的,对伐?”王志宇的养母又对方若水说。
  
  “志宇是欢喜侬咯,不欢喜的话,不会连档我老太婆几次从慈城到上海跟踪侬调查侬……小方侬不要怪他……”
  
  方若水听得瞪大了眼睛。心里微感不适之后,也就释然了。只有伤心到了极处的人,才会想出跟踪调查这样不磊落的方式吧?何况,自己对王志宇又是否真的一切都光明磊落呢?
  
  “我们不晓得小方姑娘侬究竟还有些啥经历?上海这么大,调查也是讲讲的。只晓得侬和志宇一样,是知青子女,爷是上海人娘是慈城人,你母亲改嫁到外地去了我们倒是晓得咯,慈城地方小,转来转去熟人之间就传递了各种讯息……小方我只是听说你爸爸在上海已经生病去世了对伐,做啥侬要对志宇讲每趟来上海是看爸爸呢?”
  
  方若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王志宇有话要说,但他言语短,说不出来。她养母看看他有些发急的样子,就又对方若水说,“小方,请侬相信我和志宇的为人。是这趟,我在火车上看到你一个孤身女子,对方可这个一再被遗弃的孩子,这么有担当,我很感动。到上海之后我马上联系了志宇,叫他到上海来,与你认真地打开心扉交谈。如果你能接受他,我希望看到你们结婚,方可这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孙女了……至于你自己的过去,如果你愿意讲,以后有机会,也可以慢慢讲给志宇听,如果讲过去令你伤心,那么小方,我们就不讲,什么都不要讲……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果你不能接受志宇和你结婚做你的丈夫做方可的爸爸,也不要紧,相识一场都是人生缘分,你就和志宇认作兄妹好伐,不嫌弃的话,给我这个老太婆做个女儿也很好……”
  
  方若水的心,被这些话温暖着,她感到感动,但更多是平静。她很自然地依偎进王志宇养母怀抱里,亲昵得像一个与母亲久别重逢的女儿。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王志宇的养母很安慰地拍拍的她的肩膀。她也很平静。
  
  王志宇走近方若水和他养母的身边。他伸出左手去摸摸方若水的头发。他的话真少,半天,也只是叫了她一声,“若水。”方若水便应着这声呼唤站起身来,仰望着王志宇,他真是比她要高很多。然后,她轻轻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抽出他那只右手。那右手凉冰冰的苍白着。方若水捧着他的右手,慢慢地举到唇边去亲吻。王志宇感动得看着她。她有些害羞地低头一笑,看见王志宇右脚的皮鞋带散开了,便蹲下身去。王志宇自己也赶紧蹲下来。方若水让他站直,她说,“志宇,我来帮你系鞋带。”她蹲下身去,将王志宇散开的鞋带,系成一个平整而漂亮的蝴蝶结。
  
  她想,她这一辈子,都要为他将鞋带系得漂漂亮亮的。她想,她这一辈子,从此都要睡在他的右边,握着他的右手入眠。她系好鞋带站起身来,微笑地看着他。王志宇用有力的左手将她搂进怀里。养母悄悄地打开房门,离开了。王志宇和方若水热烈地亲吻。
  
  方可睡得很熟。王志宇和方若水在另一张单人床上做爱。王志宇是空炮,方若水再也不用担心意外怀孕的事儿。他们做了一次,歇息一会,又拥吻到一处,又做起来。方若水心里也想,王志宇的空炮倒是一点不影响实际使用效果。她也愈加放肆汹涌起来。方若水在“天涯”旅馆的那一晚,首次体会了女人的性高潮。
  
  极尽缠绵以后,王志宇从挂在衣架上的他那铁灰色长风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幅相框,对方若水说,“看。”他把她童年时的全家福带来了,他将全家福安放在“天涯”旅馆房间的床头柜上。他的话真少。方若水赤身裸体,再一次紧紧抱住了他。
  
  她觉出一股温暖的倦意。王志宇还说,“结了婚,去看你妈。”方若水拥着他微凉的右手,嘴里“唔”地应一声。王志宇又说,“明天,带女儿,回家。”方若水又“唔”一声,她睡着了。
  
  一夜也无风雨也无晴。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地面依旧湿润,隔夜的空气中还有浓厚的潮意,但太阳,已经毫不迟疑地从东方升起。淡淡的花香,散发在明媚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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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3 |只看该作者
 尾声
  
  三年后。秋高气爽。慈城瑶里生态风景区。一双姐妹,两户人家。
  
  陈丹明发了些福,显得特别慈眉善目。王志宇还是清瘦挺拔,话少,但是笑容温和。两个男人带着方可和小杰,在瑶河边上村庄到处玩耍。方若水和古丽云,坐在瑶河边那棵大樟树下的石凳上低声私语。
  
  “若水,本身这次叫你和志宇带方可到上海来,我们带孩子们一起去东方绿舟玩一玩。”
  
  “下次哦,瑶里现在是国家AAAA旅游风景区,带孩子们多呼吸呼吸乡野空气也很好啊,再说,志宇一直想请你们来玩一次……丽云,谢谢你和丹明,把小杰养得这么好。”
  
  “哎,我们姐妹说什么客套话,你的就是我的!”古丽云说道,又用右手肘部抵在石桌上,冲方若水眨眨眼,做出一个熟悉的动作。方若水便也伸出右手去,肘部抵在石桌上,她们俩像是比手腕似的,又像是互相给予力气地,双手用力握住!那是一个彼此懂得和奋进的姿势。一如当年。
  
  这时,只见陈丹明和王志宇带着小杰和方可两个孩子,朝她们这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头戴礼帽,嘴上叼着一杆烟斗的半老男人,他手上很潇洒地摆弄着一部时新的照相机。方若水觉得那叼着烟斗的半老男人,真是眼熟得很!
  
  “妈妈妈妈,爸爸说叫那个外公给我们拍一张全家福……”方可一边朝方若水身边跑来,一边嗲声嗲气地说。
  
  小杰紧紧跟在方可后面追来,他着急地分辨道,“不是,不是,是我们两家人一起,拍一张全家福……”然后,他又转过身,像是求证似地看着那个头戴礼帽,嘴上叼着一杆烟斗的半老男人说,“外公,侬讲对伐?”小杰说话快了就自然转到沪语去了。那半老男人端着相机,嘴里大声吸一口烟斗,“对哦对哦,外公讲哦两家人一起拍一张全家福……”方若水万分惊奇地看着他,他真是和自己死去的父亲长得太像了,连神情都那么像,潇洒地、狡黠地、玩世不恭地、却又叫人恨不起来地……
  
  “两位太太,我冒昧让你们的小孩,喊我一声外公,两位不会有意见吧?两姐妹长得倒真像的……来来,两个男人,各自管好各自小孩,拢住各人太太,准备啦——”
  
  一位和方若水父亲长得极像的当年下放到江西的上海老知青,怀念当年,故地重游。他们得缘遇见,他为他们拍下一张珍贵的全家福。
  
  全家福上的人物分别是:方若水、王志宇、方可;古丽云、陈丹明、古小杰。
  
  ——谢谢欣赏阅读,二稿修改全文结束
  
  啼妃于2011/12/5
  
  写作辅助音乐:张国荣《今生今世》、张国荣《红颜白发》、张国荣《风再起时》、张国荣《风继续吹》、张国荣《红》、张国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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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2-2-26 14:2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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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4 |只看该作者
啼妃,你为什么叫啼妃,是否因为有很多话要说出口{:soso_e120:}
啼妃的文字,深得小说写作的要领,先赞一个。等待啼妃发完全版。就叙述而言,已经让读者有了探求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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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5 |只看该作者
占沙发,看妃子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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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6 |只看该作者
。。。。。。。晕,我看了第一章节,回复之后,竟然发现全本发完了。学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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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26 |只看该作者
徽地文狐 发表于 2012-2-26 14:24
啼妃,你为什么叫啼妃,是否因为有很多话要说出口
啼妃的文字,深得小说写作的要领,先赞一个 ...

呵呵。我的媒体发稿笔名是胭脂泪。啼妃常啼,胭脂常泪。不打诳语,如此而已。致意文狐!改天要细细拜读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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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6 14:58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2-2-26 14:26
呵呵。我的媒体发稿笔名是胭脂泪。啼妃常啼,胭脂常泪。不打诳语,如此而已。致意文狐!改天要细细拜读你 ...

看完了,我非常惊讶作者结构小说的能力。关于这个小说,看过之后,我竟然动了偷的念头。非常好,非常值得写,矛盾非常突出的小说。我一直在结构一个长篇小说,准备的时间太长,快要失去写的动力了,而在写之前,还需要一次练笔的机会。
啼妃,我的QQ582910572  可以加我不,一是希望能交流,二是希望与你协商,偷了你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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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7 12:01 |只看该作者
一看到《弃儿》这篇小说,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短篇。一篇短文中,有爱情、亲情、友情、借腹生子,还有爱心、无私、欲望、贪婪、恐惧、抛弃,这些元素无疑更增加了小说的色彩。于是,心底里忽然涌出一个念头,非常想写一下这个故事,把短篇改为一个长篇。毕竟四年没有真正地写什么了,急需要练笔。和啼妃商量之后,她几乎没有犹豫,便同意了,我非常感激。
打印下来,带回家仔细地阅读,甚至比阅读基兰*德赛的《失落》还要认真。连续看了两遍,如果改写成长篇,感觉有几处硬伤,需要解决。首先,整个故事的跨度不是很大,如果整理一下,仅仅几天时间,这对于一个长篇来说,很难把握其经度与纬度。其次,回忆较多,略显生硬,必须有一条主线来贯穿它们,但是这一条主线是什么?这个故事的旁支末节较多,如何取舍它们?第三,小说的主人公是方若水,女性。如果我来写,该从什么角度入手。从故事主体来说,我没的选择,但如何把握好这个角色,是用第一人称还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入手,是一个问题。第四,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块,我异常贫乏,如何弥补。第五,某些细节有不真实感该如何化解,比如钱的问题、王志宇的不幸、生育能力的过分巧合、古丽云的回心转意等。第六,主人公是一个被动的人,她几乎只有接受,没有反抗,这样一个角色似乎是一个没有性格的角色。作为小说主人公,这肯定很不好。最后,回到故事的主题上来,改成长篇如何开头,如何结尾,既定的目标是什么,最终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这些都要好好考虑一下。啼妃为小说起名《弃儿》,以及结尾,我都不甚满意,特别是这种大团圆的结局更是难以接受,这个尾声简直就是狗尾续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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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2-2-27 12:14 |只看该作者
徽地文狐 发表于 2012-2-27 12:01
一看到《弃儿》这篇小说,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短篇。一篇短文中,有爱情、亲情、友情、借腹生子,还 ...

{:soso_e181:}说的很在理!尤其是结尾,谢谢徽州文狐的细心阅读。结尾,真的是续貂,这一篇,到最后,确实有一点,为了……为了读者而写,也有一点软弱。有些背离我的初衷,但我这么写完以后,却长出了一口大气。其余几点意见,均很到位,很多生硬之处,还需锤炼。期待徽州文狐大作早日问世。另附在江山发《弃儿》时的创作谈一篇,再次致谢文狐及各位朋友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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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7 12:15 |只看该作者
  上善若水含泪微笑——小说《弃儿》创作谈
  
  我是一个太过率性的写作者。没有受过正规的文学创作教导及指引,平时也很少积极向媒体投稿,就连网络论坛,我去的地方也不多,现在除了读者,就是江山。
  
  我始终认为,一个真正将文学创作作为毕生热爱的事业来追求经营的书写者,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应该简单而纯粹地用于阅读、思考,以及在生活中沉潜和体验,然后执笔书写。至于他的作品的被阅读、被指导、被认可、被推荐……应该由另一个角色来分担完成。当然,这是我相当主观的理想主义。而现今,关于所谓文学的真实情况是:很少有人再堂皇提到“作家”这个称呼,那已经是供在“文学”这条羊肠小径的顶尖金字塔上的一小撮。即使你已经是,早已经是拿了证书被认可资格的作家,在很多境遇中,仍然身不由己被称呼成“写手”。你没有出大名,而胆敢自称“作家”,你就肯定要被人嗤之以鼻!那些对你嗤之以鼻的,还大多数就是同道中人。事实上我个人,非常抵触“写手”这个称呼。“写手”的概念是什么?通过文字的组装,迎合某种既定的立意和要求,凑成篇幅,换取少许物质或精神的报酬的书写者。这是我对“写手”的定义。
  
  我不是写手。我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名,更不愿积极主动通过文字换取名利的自我书写者。我是一个为单纯的热爱,为自我精神需要而执笔书写的写作者。
  
  可我仍然渴望交流、指导、和批评。但必须是没有利益关系为前提的,彼此完全坦然真诚的。因此,要由衷地感谢比尔.盖茨的互联网。对不起,废话扯多了一些。
  
  开始写小说是2007年。因为阅读很大量,终于有一天跃跃欲试。创作的小说也上过刊物发表,但基本都是被动情况,而且,几乎都没领稿费,呵呵。
  
  小说《弃儿》的初稿完成于二0一一年四月,全篇幅只有二万一千多字。在不同阶段的阅读、思考和不断地进行新的尝试书写的过程中,我欢欣地发现,当你完成一篇自鸣得意的小说以后,最好把它放上半年,然后打开你的箱底将它翻出来看,自己会很脸红。
  
  二0一一年十一月份,我修改了两篇小说旧稿。一篇是《度日如年》,一篇就是《弃儿》。隔着时光的少少尘埃,阅读自己半年以前的小说,留住小小一点自己觉得可以留住的东西——这让自己今天脸红的旧时作品,当日既然会卖力书写,肯定还是有所值得感叹处,对吧?然后进行大刀阔虎的修改和再创作,那滋味,竟然也如此妙不可言,是痛并快乐着的一种酣畅!
  
  一篇成功的小说,必须通过故事的讲述表达主题。这样简单的关于小说创作的道理,我这个盲人摸象的写作者,都领悟得非常艰辛。我是个随性写字的人,受到最多的一些褒奖是文笔好。人多有卖弄之心,我受了这种褒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沉醉于卖弄文笔。结果呢?故事布局上就有些主次不分。舍不得割爱,不肯删除那些读起来自己都得意不已但于文章主题表达毫无意义的美词靓句;又拼命把小说想表达的主题意思像个碎嘴婆一样在文章中几次三番用故事角色以外的感慨频繁抒发。我好比一个拙劣的相声演员,自己在台上说唱得口干舌燥,笑得脸部肌肉瘫痪,但台下是一片难堪的寂静。
  
  我终于决定尝试将我的《弃儿》,改造成一个比较立体的玻璃珠子。我并不敢胡扯说改造成一颗璀璨的宝石,呵呵。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那让我今天读来脸红的初稿,好歹,是一块可能能够改造成一颗玻璃珠子的材料。
  
  《弃儿》最初的原材料,就是知青及其儿女返城。
  
  异地缔结的知青婚姻,使得他们这一代夫妻之间,也使得他们下一代儿女身心及灵魂成长过程中,品尝和承受了太多不稳定的人生变数。漂泊和动荡,使人生过程丰富丰满,但也一路充满忧伤和哀凉。
  
  人之所以生而为人,是因为人是万物之灵。除了肉体,还有思想和灵魂。但人性,并不因为人类独具的思想和灵魂,就一味纯洁高尚,或是一味肮脏低贱。人性是黑白交织,善恶相倚的。黑与白,善与恶的人性,无论是三七开,或是四六开,又或者各为半数,它都像我渴望创造出来的这颗《弃儿》的玻璃珠子,它是立体的。它是可以通过转动玻璃珠子的角度,将血泪变成夺目光华,于一瞬间的天地闪耀,温暖人心寒冷的。立体的人性,在知青及其子女返城这个统一的大时代故事背景下,展开各自不同的欢乐悲愁,却又于每一种不同中,环环相互交接,到最后,完成一个“上善若水,含泪微笑”的同心圆。
  
  二稿完成以后的《弃儿》,弃儿的明线角色是小女孩万来弟,也就是吴妮、方可,她是唯一一个与知青没有关联的,大家都看得非常明白的弃儿,而且是屡屡遭遇遗弃。而事实上,文中的其他每一个主要角色,几乎也都是弃儿。方若水的父亲、陈丹明的母亲、王志宇的父亲这一代知青,是时代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弃儿;方若水、陈丹明、王志宇分别是一代上海知青的弃儿;古丽云是情感的弃儿。方若水生了古小杰,不得已,仍旧将他弃给古丽云。这本是一个太过悲哀的主题,但我,渴望光明和温暖,所以还是在历尽伤痛之后,给出了方若水与古丽云情意肝胆,并且各自合家团圆的结局。
  
  《弃儿》二稿于二0一一年十一月,在《读者论坛》小说版连载,得到李修玲版主、若谷版主及读者论坛各位文友的支持阅读和点评,作者在此再次致以诚挚谢意!同时,更加由衷感谢江山网站《海蓝.云天》社团社长锦妤老师推荐及指导修改!四海一家,在此一并问候各位因为阅读和书写相识的各位文友!
  
  唯有让读与写,构成真正的互动沟通,才会有可能在任何一方孤寂清冷的文学天空,亮起彼此真诚的彩虹!愿何时何地,我心我情,都能上善若水,含泪微笑!
  
  啼妃字于201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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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2-2-27 12:1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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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2-2-28 11:54 |只看该作者
{:soso_e183:}品读好文,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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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2-2-28 12:12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2-2-27 12:15
  上善若水含泪微笑——小说《弃儿》创作谈
  
  我是一个太过率性的写作者。没有受过正规的文学创 ...

看到这个自白,感触很多。大约是天赋和生活造就了你吧,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而且很幸运能在杂谈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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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2-2-28 12:13 |只看该作者
乘风邀月 发表于 2012-2-28 11:54
品读好文,问好朋友!

问好邀月!{: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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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2-2-28 12:14 |只看该作者
南沙贝 发表于 2012-2-28 12:12
看到这个自白,感触很多。大约是天赋和生活造就了你吧,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而且很幸运能在杂谈邂逅。

{:soso_e190:}多谢姐姐喜欢,也谢谢六星让我们相识并欢欣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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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2-2-28 23:25 |只看该作者
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走的是通俗路线,语言有张欣的味儿,叙述功力不同凡响
大团圆的结尾,加重了故事性,削弱了生活性

文狐的感觉挺准
我好奇的是,你丫真的这么容易冲动,想要把这改成一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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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2-2-29 08:28 |只看该作者
苏力 发表于 2012-2-28 23:25
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走的是通俗路线,语言有张欣的味儿,叙述功力不同凡响
大团圆的结尾,加重了故事性, ...

{:soso_e128:}冲动才有创作激情和热情,让我们期待文狐!问好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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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2-2-29 18:32 |只看该作者
好厉害的啼妃,容我慢慢看,向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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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2-3-1 12:23 |只看该作者
近段时间,小说版的文章很厉害,高手极多,需要细细地读。这一次看了啼妃的弃儿,很厉害的功底,她把很长一段历史,跨度很大的几个故事,各种角色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无奈和挣扎都浓缩到短短的几天时间去写,中间过渡得很自然。自私和善良,无奈和挣扎,貌似冷漠和内心柔软脆弱都交织在一起,很想像啼妃学习如何把握小说的结构,{:soso_e179:}关于小说,我不太懂,一直走在学习的路上,顶啼妃,你的好文章以后我再慢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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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2-3-1 12:25 |只看该作者
啼妃能推荐一些关于小说结构方面的书籍吗{: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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