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若水每次从慈城回上海,都对王志宇说是去看望父亲,其实她是去看儿子。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儿子,这次以后也没机会再看了。
在慈城与上海来去的两年间,她一直选择火车卧铺的中铺。带着一点断臂维纳斯的孤绝和自恋,无数次孤身来去,她选择在狭小的中铺蜷缩着,一路无语。
生活不肯轻易出现奇迹,但永远暗藏诡异。方若水早已不相信奇迹,但象得了心理疾病似地,时时刻刻唯恐诡异暗箭伤人。
火车的硬卧车厢,永远有啼哭不止的小孩和整夜呻吟躺着去上海等待绝处逢生治病的老人。方若水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且貌似中产阶级以上,她即使一路不发一言蜷缩在中铺,也永远惹人窥伺觊觎。咋呼的中年妇女,用上海的、或是慈城的方言搭讪;粗俗的男子,用放肆的、或是猥琐的眼神探究。她蜷在中铺表情冷漠,眼神规避,一概不理。吃简单的餐食,看书,带耳机听音乐,她只想在喧嚣和窥伺中,圈起一方独自的小小天地。
可这一次方若水没买到中铺。售票窗口的声音倦怠而不容置疑,“只有一张下铺!”
“下铺?”方若水反问。
“下铺还不好?就一张了,要不要?”
“要,要……”
方若水拖着箱子进入五号车厢,找到11号下铺。车厢很空,干净整洁得好像是特地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专列。她心中忍不住滚过一阵隐秘窃喜。她将随身带的行李箱子塞进下铺铺位下面,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喘气。原来下铺比中铺宽敞许多,竟然可以一边喘气一边伸直腰身!中铺只能蜷缩,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蜷缩。
方若水已经在铺位上躺了下来,头枕着双手,鞋子还没脱。专列的美梦很快破灭了,人象潮水一样紧跟着涌进车厢里来,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到处一片混乱。她脸上的表情不露声色,但内心的温度却在慢慢下降。她害怕再遇见生病的老人和哭叫的孩子。她觉得在火车的硬卧车厢遇见这两类人的概率实在太高。但上帝的安排总是不容置疑毫无商量,你越怕什么,它一定就来什么。紧接着,一阵孩子的哭号,由远及近,千辛万苦追寻着方若水的耳膜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持续、尖利,上气不接下气,拼死小命。
一个头发花白、个子不高、六十来岁的乡村打扮的老人,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出现在五号车厢,来到了方若水的面前。那孩子穿着也很乡土,上身是一件大花红罩衫套在小棉袄外面。那件大花红罩衫,像是她家外婆没钱扯布,直接用一条旧被单草草了事缝制而成。孩子下面穿一条葱绿的夹裤,脚上是一双手工搭袢花布鞋,一只脚已经蹭掉了一只,还好搭袢勾住脚踝,那只小小的花布鞋,就有点狼狈地吊在那儿。老人将他那只同样花红柳绿的布包袱放在了10号中铺的位置。他东张西望,一脸求助的神情,时不时地,又安抚着怀抱里哭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孩子。
“哦哦……莫哭莫哭,等下阿公泡奶奶把妹呢吃……”
“提前一个礼拜,都冇买到下铺哦……哦哦,莫哭妹呢……”
10号下铺是一位中老年妇女,她上车后就一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方若水,表情似笑非笑。方若水觉得她似乎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心里充满浓稠的阴影,还是不愿与人随意结交。这位中老年妇女说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沪语口音,她接应花白头发老人的话说道,“是哦,卧铺老难买到的,喔唷,你这样带个小人,怎么上中铺嘛……”
方若水真的不想随便与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总是无奈被逼。但她在11号的下铺再也躺不住。她翻身坐起,“来,老伯,我和你换。”
抱小孩的花白头发老人千恩万谢。他和方若水换了车票,又一定要找补给她中铺和下铺差额的九块钱。方若水说算了。但他不肯算了,上衣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也仍没没摸到钱,而小孩却在他手上哭得更凶,还硬挣着小小的身子,差点向后翻倒!
“噢哟哟……当心来,咯小人哪能嘎会得哭个啦,噢哟哟,来,阿婆抱抱,眼泪鼻涕水一塌糊涂,噢哟哟,哭得汗也出这许多,热死哦……”10号下铺的那位中老年妇女一把接住老人手中的小孩,抱了过来。老人腾出手来,取下他放在10号中铺的花布包袱,翻开来找钱。
方若水已经爬上了10号中铺,她低下头来,对老人说,“真的不用了,老伯,孩子大概是饿了,你还是快点给她喂点吃的吧……”一句话提醒了老人,他又开始手忙脚乱找奶瓶,奶粉。
小孩在那位中老年妇女的手上哭声渐渐缓下来。她给她脱掉了那件套了花罩衫的小棉袄,里面就露出一件嫩黄色的毛衣。那嫩黄的颜色衬着裤子的葱绿,亦发显得小孩乌黑的头发,白嫩的面皮,格外楚楚动人。只见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眶里还蓄着未干的盈盈泪水,樱桃小嘴粉粉嫩嫩还在抽抽搭搭。
“噢哟,咯小姑娘卖相长得老好咯嘛,秀气灵光得不得了……”那位中老年妇女端详着手中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孩,由衷地夸赞道。小孩好像听懂了她的夸奖,又好像心中藏了什么格外委屈的伤心事,她眉头又微微蹙起,小嘴嘟着往下撇,她眼珠左转右转,转到老人身上,打了一个飘忽,就转到10号中铺的方若水脸上。小孩定睛看着方若水的脸,足足看了有两秒钟,仿佛满腹伤心再也忍不住,她再一次扯开嗓子拼死小命哭号起来。
那个小孩盯着方若水足足看了两秒钟的目光,就像命运射出的又一支诡异之箭,令她无处可逃,她仍旧被这支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柔软心房。先是感到一阵酸涩,酸涩过去之后,无边的痛楚,象洪水泛滥一样在她整个心脏的血液里扩散开来。
“嗳……”方若水从心中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她从中铺一个翻身,又一个猫腰,一个转身,踏着铺位边上的铁爬阶,跳了下来。
小孩持续不断的哭号,带给了老人紧张和慌乱。他好半天才抖抖索索翻出了奶瓶和奶粉。
“我来,老伯,我会冲奶粉。”方若水像一只带着箭伤的小动物,恍然跌入命运诡异的陷阱。
她那么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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