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五月麦芽 于 2012-4-25 10:04 编辑
去国多年的高行健,凭借小说《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於2000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值得中国人骄傲的事情,却因其内容涉及文革涉及老毛而不入国内媒体和文艺界的法眼。一个轮回之后我方捧读,实在慢了好几拍,未免心生戚戚。
这是小说么?怎么看都像是自传、或者是历史,是一个人的传记,或者说是从一个人的角度书写的历史。从大跃进开始切入,那是“我”的母亲死亡的时间点;而文革十年贯穿全书,一点一滴,丝毫不轻易放过。若说背景,则远自40年代,那是“我”的童年,也是国共鏖战汹汹的十年,很多事端已经埋下了线索,埋下了未来,不仅个人,也包括政党。
可那是“我”吗?不是的,全然不是。《灵山》中的“我”,已经被现实扼杀了,故而出现的是“你”和“他”。扼杀并非死绝,而是超然于乱世之上,借助“你”与“他”的称谓得以书写,而“你只陈述,用语言来还原当时的他,你从此时此地回到彼时彼地,以此时此地的心境复述彼时彼地的他,大概就是你这番观审的意义。”也就是说,此时此地的“你”,回看彼时彼地的“他”,这就是“你”与“他”之关系。
如今的你没有主义,“一个没有主义的人倒更像一个人”,因而,“你的天地只在纸笔之间,不当人手中的工具,只自言自语。”,而当初的那个“他”,却是年轻气盛冲锋陷阵,死过几次又活过来几回。当头也不回地出离这个国度,“他”被留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你”却被带走了。说白了,“他”是“你”的过去,“你”是“他”的现在,而“你”与“他”诉说的,都是被现实扼杀了的“我”的故事。这不是自传么?只不过借助“你”和“他”得以叙述而已,人称代词变化了而已。
1981年,高行健在国内出版文论集《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引发文坛一番论争。《灵山》与《一个人的圣经》创作手法的先锋,是理论落实在写作实践上的尝试。
当然,并非仅仅是称谓的改变那么简单。正是“我”之抽离,才具有审视的眼光。面对这段让全民族遭难的、后人看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历史,不能没有审视的眼光,不能缺省审视的思维。审视与控诉不同,控诉触及的是苦难,审视则希望进入哲学的层面。从哲学的层面审视这段历史以及这段历史中的人及人性,才是作者最希翼、最着力的。
作者严格按照历史进程,叙述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在十年文革中的生活历程及思路历程,并借助他的经历,全方位地切入彼时彼地中国大地上的疯狂与荒诞:政治泯灭了人性,人性的恶推波助澜了政治的丑陋;政治对人类的伤害,以及人在政治中的渺小与脆弱……。
此前,有关文革的资料看过不少,甚至视频资料也见过一些。革命与反革命、造反与镇压,自杀与他杀,随着承受力的逐渐增强,心已不再诧异。唯有冷静到了极致的审视与思辨,方能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你死我活的斗争把人都推入到仇恨中,愤怒像雪崩弥漫。一波一波越来越强劲的风头,把他推拥到一个个党的官员面前,可他对他们并没有个人的仇恨,却要把他们也打成敌人。
赤贫与灾难原来也是可以歌诵的。
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一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自由是一个眼神,一种语调,眼神与语调是可以实现的,因此你并非一无所有。……自由不是赐予的,也买不来,自由是你自己对生命的意识,这就是生之美妙,你品尝这点自由,像品尝美好的女人性爱带来的快感,难道不是这样?
说到性爱,这部沧桑之书俯拾皆是的性爱描写着实出乎意料。而且,在我看来,作者语言表述之美恰好停滞、阻隔在性爱之描写上。相比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性爱描写之分量,该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境界及语言描述却远远不及矣。《查》给人美好之遐思,而此书的此类描述却相当粗糙甚至有点龌龊。文学作品之性爱描写不以追求快感为目的,美感远在快感之上,这正是文学与生活之区别。70年代的中国,性爱远不如今日之开放,断非作者所描述的那样滥交,当时的社会也绝容不下如此之滥交。诚如书中所言,现实中得不到的,只能依靠想象去获得,视之为满足现实之不可得的幻想,可能较为恰当些。不过,**关系原本就是社会的基本关系,从中窥视女性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个人命运,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窗口。
性爱描写之外,该书的语言臻于至境,当代文学语言似乎还未有超越其上者。它在西方获得普遍的认同,除了直面这段历史之外,语言的隽永当是折桂而归的重要因由。作者坦言,他与这个国度已经没有任何牵连,除了语言之外!
(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写于1996-1998年法国,1999年4月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11年1月初版第二十四刷。200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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