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说,母亲生我那年的正月,雪花没日没夜的飘着,刺骨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原野,摇弋着父亲的土屋。母亲折腾了一天一夜后,终于在铺着薄棉絮的土炕上生下了我。听到我“哇”的一声哭声后,在屋外吧嗒吧嗒吸烟的爷爷狠狠将烟锅在墙上弹弹,长出了一口气:这下落根了。
母亲那年二十三岁。我父亲说,你妈是村里最好看的媳妇。 父亲的话我信。 母亲白皙的皮肤,一双脉脉含情且有些忧郁的眼睛,还有那轻盈的脚步,的确在我那小山村很惹人注目。有许多双嫉妒的眼神时常在母亲身上游动着,有男人也有女人。 我最初对于母亲模糊的记忆就是母亲的那次出山。 初春的大山,冰雪融化成一条条小溪流,绿色的小草漫山遍野。母亲梳着油黑的辫子,怀里抱着允着手指的我疾走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这时后面追来穿着破棉袄的爷爷,爷爷对着空旷的山谷焦急的呼喊着父亲的名字。远处,碧绿的草地上点缀着几团棉球似的羊儿,父亲胳膊夹着一根羊鞭正在悠闲地唱着山歌。 当父亲听清爷爷的喊声后,疯狂的拿着鞭子朝我们跑来,父亲从母亲怀里夺过我,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母亲转过身,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广袤苍凉的大山深处,那条通往山外的崎岖蜿蜒的山路。父亲放下了我,扬起巴掌照着母亲的脸就是一下,母亲嘴里流出了鲜红的血。然后父亲将我递到母亲怀里,捡起羊鞭狠狠打了个响亮的鞭哨,那羊群便朝前跑了。 父亲种着几亩山田,养着几只山羊。完全靠天吃饭,雨水好的时候能有口饱饭,旱年就加着野菜充饥。父亲不爱走出大山,却喜欢带着母亲一起去山里放羊。当黄昏的大山寂静了下来,鸟儿停止了喧闹,山村的上空飘起袅袅炊烟时,我在前面欢快的跑着,母亲苗条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父亲就这样痴情的跟在母亲身后归家。 父亲出山卖羊的时候,母亲经常站在土屋的门前,眺望连绵起伏的大山。有次她低下头对正在玩耍的我说:山外很好,妈带你出去吧?我兴致正高,对母亲说:我不去,等父亲回来一起放羊。母亲就不语了。 那时我并不懂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故事。只是有时母亲背着父亲向我述说舅舅家的故事时,我才感觉有些什么故事发生过。舅舅在我脑海里只是个幻想的概念。真正问及时母亲低头不语。问父亲,父亲只是说外婆家没人了。 母亲整日就围着锅台转,围着我转。也帮父亲放羊。她不喜欢笑,偶尔对我笑笑,我就看到母亲美丽的眼角掠过一丝苦涩。在父亲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她就悄悄做鞋垫,母亲在鞋垫上绣出两只戏水的鸟,很好看。并叮嘱我别告诉父亲。 母亲绣有鸟的鞋垫很多,可父亲没有用过。 一天,我正和母亲在屋里,母亲绣着她的鞋垫,父亲粗狂的信天游传了进来。母亲慌忙将鞋垫藏在褥子底下,用手捋了捋头发。父亲走到母亲身边,说:实在不行的话,明天我和你出山去,去一趟你的娘家。 母亲愣住了,我看到母亲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母亲哭了,大声哭了起来,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脸上泪也没干过。 然而母亲没有随父亲出山,像往常一样在地里劳作着,做着家务。但是从此以后就变得忧郁许多了。父亲依旧作务着那几亩薄田和放养着几只瘦羊,。 我读初中那年,一个人走出了大山。寒假回家时,母亲竟然一病不起,身体已经骨瘦如材了,父亲不再养羊,整日伺候着母亲。我向母亲说起了山外的情况,母亲兴奋的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我说:妈,过几天我带你出山吧?母亲微笑着,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夜里,我被母亲的喊声惊醒,母亲昏睡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问父亲是谁,父亲沉默了许久说:是你的舅舅。 父亲扶起母亲,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的对母亲说:好好养病吧,好了就和孩子回去一趟,看看孩子的舅舅。母亲的眼角轻轻滑过少许泪水。她用手指着炕头的箱子,说,打开。 父亲走了过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蓝布包袱。母亲示意解看。包袱里装着几十双鸳鸯戏水的鞋垫。 母亲拉过父亲粗糙的手,说,这些都是瞒着你做的,都用不上了,就留给你吧。父亲哽咽着,说,用得上,你好了就带孩子回去看他吧。 母亲微笑着,慢慢的垂下头。 父亲执意让我带着母亲和鞋垫去舅舅那儿,父亲写了地址。 我抱着母亲遗像第一次带母亲出山,踏上去舅家的路。
孤草丛生的院落只剩下残砖碎瓦了,从村里人那儿打听到,这里并不是母亲的娘家。所谓的舅舅早就不在人世了,结婚一个多月他的妻子就被人贩子拐跑了。为了寻找妻子他在外流浪十年多,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恍恍惚惚。最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死了。 我做了主,将母亲的遗像葬在那里。 回家时我问起以前的事,父亲一直缄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