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归隐宋朝
今晨,无眠。
读了嘎玛丹增的《三匹亮瓦》,一时感慨,竟然搅扰了我平素遛早的习惯,开始码这篇文字。嘎玛丹增的文章气场很大,有一种贯穿始终的氛围感直接影响读者的心绪。有稍许无奈与忧郁流露,更多的则是一种从容和淡定。文中隐隐的有一股逼人心底的理性因素存在,发散出一种悲悯的情绪,贯穿始终却又了无痕迹。他在这个顾县镇驻足的时间可能并不长久,但他的目力所及却扫尽了陈街陋巷、古往今来的细碎之处。
“我坐在顾县镇老街的一间茶馆,脖子伸得老长,房顶上的三匹玻璃亮瓦,毫无规则地安放在瓦格间。我很肯定,有熟悉的东西,在进入了我的身体。夏天的阳光从那里溜进来,落在竹串架墙壁,它反射的光芒灼痛了后背,似乎有人在轻轻晃动我,让我想起黑夜中,被亮瓦叫醒的梦境,以及住在柴房的公鸡,唠叨不停的黎明。”
…………
读此文犹如看到一位久居漠北的闲者,独守于寂寥的寒夜,用一柄火钳去拨旺火钵中的白炭。那三匹亮瓦,就是那柄火钳,掀起了像所有故乡一般的小镇带有斑驳印迹的一角,让我们在一种熏然若酥、恬淡将融的氛围里——怅然若失。这是我顺着他的文字的一种臆测,其实这是一位旅者身在似曾相识的异乡常有的一种思维状态。恍惚间,那遥不可及的过往岁月与眼前有些飘忽不定的景致,如忽明忽暗的灯火一般遥相辉映。这一时刻,时光仿佛静止,思绪也裸呈于一片浮光掠影之中,似乎只有灵魂不曾安静下来。在这种“一切都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极其悠闲而恬静”的氛围里,晨曦独坐,读此文还真不是一个好消受,来来去去,竟挣不脱他看似漫不经心结成的网。
细品嘎玛丹增的文字,有一种置身于江南古街旧园的感觉:细腻雅致、斑驳沧桑。虽然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心理距离很遥远的笔名,但严格讲并没有康巴汉子的那种粗狂、豪迈及信马由缰,倒是无处不在的透出一种儒雅,一种诗人式的精雕细琢。譬如:
“我可能又一次,回到了一直想转身的地方。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名字,但要准确描述对它们的感情,竟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我像一个被往事追踪的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一直忙着找寻留在身体内的形态、声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没有见过的事物。”
“我很沮丧,小镇的传统,并不接受找寻缺失东西的温情,我被它们包围其中,但我无法进入。”
“我记住了一个艺人,却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古镇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永远不会收购我的缅怀一样。”
“格桑梅朵说,怀旧是一种巫术,任何存在都有几盎司无辜。”
“难道从前,比现在更幸福么?!炎炎夏日,天空瓦蓝,蓝得就跟谎言一样。”
…………
这样的文字从一个叫嘎玛丹增的笔端流出,总有些异样的感觉,我还是觉得这更像是一位江南寒儒踯躅于深墙雨巷之间,自思随想、低吟浅唱。忘情于烟雨楼台、青幽石径;俯仰于古今河汉、细数春秋。思考是有的而且深邃,这是嘎玛丹增文字的又一特色,他的思索如同他的旅行,总是走走停停,甚至有些反复。比如,他对于顾县镇的看法:
“顾县镇的象征,就是木头和泥瓦承载的时间和历史。木墙木柱木门木窗木梯木檐木桌木椅,一切都和木头相关,因为没有过度修复,正是我喜欢的式样。”
“我对古建筑过度的修补或复制,从来都很抵抗,川主寺曾经的神性,可能正被修改。其实,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如果它一旦成为废墟,就会证明今天修复的正确。遗憾的是,我永远只在未来看清今天的错误。直到重新回到老街,我也没有要去参观的想法。”
这种有些矛盾的思索是基于对过去的留恋,还是出于对未来的无奈?可能都不是,或许只是作者绕不开的一个心结而已。其实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让我们不知所以然的纠结着,并且继续这样不知所以然的作茧自缚着。前几日读了李子四的《又踏杨花过谢桥》,他对晏几道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击节不已:“其实我们做人,难得的就是这种‘无拘检’的灵魂,时时不忘去看前方的景致。”这确是一种好情致,想想都觉得洒脱、惬意。然而能让我们“无拘检”者寂寥,我不能,恐怕嘎玛丹增也不能。多数时候还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境,晏几道不也是“梦魂惯得”吗?这样一想不免又觉怅然。无奈,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对人、对事,对周遭的一切。
写这篇东西我还是做了一点功课的,我竟然找到了同一篇文章的评论,王克楠的《木质的乡镇及文化——解析嘎玛丹增的<三匹亮瓦>》。王克楠如此评价嘎玛丹增的文字:“嘎玛丹增散文给我的印象,是本真的,是远离喧嚣的,过去的散文是,这篇散文依然是。他好像是一个闲散的人,到处游走,其实他是在用自己的心去发现。”“其实,作为一个有担当感的作者,他是一直没有停止对‘本源真相’的考量和寻找。”
我并不赞同他的后一段话,我始终觉得嘎玛丹增在潜意识里躲避着什么,我似乎隐约地感觉到这恰恰是本真、是真相。这从他的《越走越远》到《在时间后面》,再到《美丽的死亡,是我所有的悲伤》,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感受之间是存在落差的。他认为古老文化的死亡,就是人类无力抗拒的忧伤。当然,我们已经不能在这里对此进行评判了。我同意王克楠关于嘎玛丹增散文特点的评述:“善于精雕细刻。……物质的感觉连带了心理的感觉,真的具有嘎玛丹增式的叙事特点。”他的结束语让我颇为认同:人是需要生存的背景的,不仅仅需要现在的背景,也需要用“过去时”的背景来映照自己,从这个角度说,嘎玛丹增的散文总是做着这个方面的努力,而且卓有成效。
说实话,王克楠的评论差点儿让我罢笔,因为我对于嘎玛丹增基本上是陌生的,但是他的旅者的心迹实在是令我着迷,我始终觉得这带有某种宿命色彩。是的,我从心底里也渴望着旅行,渴望着走进异域的风景里,并坚定地认为那就是我的归宿。我甚至有些悲壮的想象着,自己突然失踪在路上的那一天。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谷川俊太郎的一段诗句:我把欢笑喜欢过了/像穿破的鞋子/我把等待喜欢过了/像过去的偶人/是的,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嘎玛丹增,这就是我认识的你的文字!记得在路上留下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