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树昏鸦 于 2012-5-30 07:33 编辑
放逐在生活的乐园里 最初知道苏东坡谪居黄州,是读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后来读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和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才知道过去一直当真的东西原来满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这倒怪不得冯梦龙老先生,文学与历史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文化范畴。 当年,身为湖州太守的苏东坡经过长达半年的逮捕与受审,终于死里逃生,于元丰三年(1080年)贬谪到长江岸边的黄州充任团练副使,这是一个连班都可以不上的轻松差事,真正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他的才识和文名引起了一群文化官僚的妒忌与憎恨,二是他的性格一向嫉恶如仇,遇有邪恶便“如蝇在食,吐之乃已。”这起莫须有的所谓“乌台诗案”无疑让历史蒙羞,也让历代正直的文化人为苏东坡抱愤不已。然而我倒觉得,黄州之行给予了苏东坡一种生活的宁静和精神的升华,是苍天对他的恩赐和成就,我甚至怀疑,倘若没有这段时间的生活历练,苏东坡能否写出《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一类的千古绝唱恐怕还是个问题。 现在就让我们倒退九百三十二年,欣赏一下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环境。黄州当时是长江边上一个僻静的小镇,距离汉口约六十里。苏东坡起初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那一带丘陵起伏,乡野风光如画。由于太守的礼遇,他还能住在临皋亭,那是一个驿亭,官员走水路时,经此可以小住,此处“去江五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后来官府又在亭子旁边给他加盖了一间书斋,置身此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苏东坡还在黄州的东山坡上开垦出一块约十亩的土地,在山顶上建了三间房子,房子下面的小丘上建有茅亭,谓之远景亭,临亭远眺,乡野景色一览无遗。亭下就是他的雪堂,雪堂有房五间,是他到黄州后二年的二月在雪中竣工的,墙由诗人自己粉刷,还在上面画了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雪堂的台阶下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雪堂东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再往东是一眼小水井,井中冷泉清冽。再往低处是稻田,麦田,桑林菜圃和茶园。他的西邻是一片枝叶茂密的竹林,人行其中,不见天日,苏东坡就在此浓阴之中消磨长夏。
再来享受一下苏东坡的日常生活。黄州的徐太守仰慕苏东坡的才学,对他热诚相待,常以酒宴相邀,平日里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他睡到很迟才起床,平时或在山间散步,或在庙宇、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他有时芒鞋竹杖,雇一小舟,与渔民樵夫们消磨时光;有时过江去看望同乡好友,不能回家时便在朋友家住上数日;有时自己到乡野酒店小酌,当地的村酒味道不错而且价格低廉,羊肉鹿肉和鱼蟹也几乎不论钱买。他也可以看书,旗亭酒监藏书甚多,以将书借人阅读为乐事。苏东坡也务农事,他从邻居处移来树苗,从老家四川托人找来菜种,当地上冒出针尖般的绿苗,他会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他看着稻麦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的茎在月光下闪动,他感到得意而满足。耕作之暇,他到城里去喝酒,喝得小有酒意时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心肠的农人把他叫醒。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他发明一个炖猪肉的简单方法,这种“东坡肉”至今在南方依然是一道名菜。他还会做鱼,先选一条鲤鱼,用冷水洗净后擦上点儿盐,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锅里,放几根小葱白,不用翻动,一直煎到半熟时放几片生姜,再浇上一点儿咸萝卜汁和一点儿酒,快要好时放上几片橘子皮,趁热端到桌上吃。 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一种神仙般的生活,世间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自由自在呢?如果这样的生活可以称之为贬谪的话,那我倒情愿让他们贬谪一辈子。林语堂先生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深,他说读书人如果有别的事情可做,就不要去做官。 充分的闲暇和美好的风景让苏东坡的日子美满舒服。他摆脱了官场的喧嚣纷扰与龌龊,充分享受着每一个日子带给他的快乐。苏东坡脱去了文人的长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识他士大夫的身份。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转折与提升,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对官场的险恶有了痛彻肺腑的恐惧与厌弃,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并且反思自己的行为与个性,以求得到心灵的真正安宁。他崇尚陶渊明的田园生活,甚至怀疑陶渊明就是自己的前身。他在《安国寺记》里写道:“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然而积习总是难改,深藏内心的儒家思想总是把他拖往另一个方向,想到“至君尧舜”的远大抱负难以实现,上不能忠君报国,下不能造福于黎民百姓,只落得混迹于江湖,有时甚至被醉汉们推推搡搡,他心中的煎熬自然可想而知。正是这种凤凰涅槃般的洗礼,让苏东坡对自身和外界有了更加透彻的洞察与把握,思想与艺术也随之产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升华。 就在我读完《苏东坡传》掩卷深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现代人,他就是已故著名作家刘绍棠。“文革”期间,这位少年得志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横遭迫害,只好回到京西通州运河边的老家务农。然而他却因祸得福,不但保全了身心免受伤害,而且为日后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多年之后忆起这段经历,他由衷地感叹说那是将他放逐在了生活的乐园里。 想不到时隔八百多年以后,历史的脚步竟这样神奇而且无奈地重叠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