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传奇

文益思

一个人的传奇

　　文益思

　　1

　　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各类节目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百家讲坛》。
　　在《百家讲坛》的节目中，刘心武揭密《红楼梦》、易中天品《三国》、韩田鹿大话《西游》、鲍鹏山新说《水浒》等古典四大名著的讲解，都让我听得如痴如醉，听得我热血沸腾，真可谓是“三月不知肉味”啊。
　　每次听完别人对四大名著的讲解，我都会想起了我的四爷，我那传奇的四爷。
　　在昌化江边，我四爷无疑就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2

　　在我祖辈的那一代亲人当中，四爷是我唯一亲眼见过的人。
　　我至今仍然说不清楚，四爷是一个农民，是一个木匠，是一个行侠仗义之人，还是一个研究《水浒传》的学者？
　　四爷是一个断文识字之人，因为他能够读懂四大名著，讲解四大名著。这不是我对四爷的评价，而是我长大以后，听到父亲那一代人对他的评价。
　　1983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满脸焦虑的父亲来到了教室门口，把我从教室里面叫喊了出来，他跟我说：“你四爷快不行了，咱们现在回四爷家。”
　　我来不及说话，就被父亲拉着手，踏上了回四爷家的道路。
　　当我们父子走了十几里路赶到四爷的家中时，只见四爷静静地躺在一张床上，身体已经软得如同一堆烂泥一样，陷入了死亡前的昏迷之中。
　　两天后，四爷停止了最后的呼吸，静静地走了。
　　四爷脸上的表情安详而宁静，平静而从容；他的脸上没有脱离苦海的欣喜，也没有远行前的无奈与悲伤。
　　那年，四爷72岁。
　　四爷生前爱说一句话：“躺在床上死去的人，多半都是窝囊废。”他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一个躺在床上死去的人。
　　但在我的心中，四爷虽然称不上顶天立地的好汉，但也绝不是一个窝囊废。
　　我曾经问过四爷：“你会讲普通话吗？”
　　四爷的回答是：“普通话那是普通人才讲的话，所以会不会讲普通话都无所谓。”
　　四爷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以至于到了今天，我还搞不清楚四爷会不会讲普通话。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四爷所有的对话都是用方言村话来进行的。
　　在亲人的无尽悲痛之中，四爷走了，永远地走了……

　　3

　　四爷是我爷爷的四弟，故称四爷。
　　他是一个爱读《水浒传》的人，他熟悉《水浒传》里的每一个细节。据说，他对这本书的每一回都如数家珍，对书中人物所使用的兵器也了如指掌，他甚至能够背诵出这本书里面的许多精彩章节。
　　上世纪三十年代，四爷正当风华正茂，这个年轻的乡村木匠，在工作的空闲时间，他就会拿起一本《水浒传》阅读。
　　这时，北宋末年的故事就跃然纸上，宋徽宗昏庸无道，奸官当政，民不聊生。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掀起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他们以八百里的水泊梁山为根据地，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令昏庸朝廷闻风丧胆，民间百姓拍手称快的传奇故事。
　　书中所有的文字这时都化成了英雄和兵马、刀枪与时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林冲误入白虎堂、风雪山神庙；吴用智取生辰纲、景阳冈武松打虎、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黑旋风斗浪里白条、呼延灼摆布连环马，三山聚义打青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梁山泊十面埋伏……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啊，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于是，在自家的宅子里，四爷享受着丰富多彩的精神盛宴，他与千百年前的英雄豪杰风云聚会，在这本书中，他时而是林冲，时而是武松、时而是鲁达……
　　在昌化江一带，四爷是威名远扬的。
　　他经常在故乡的广场里，大讲特讲《水浒传》，讲得滔滔不绝，也讲得口水四溅。但他的听众并没有对他的口水四溅反感，而是求他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浒传》故事。
　　他生得就如同《水浒传》中的鲁达一样，体型彪悍威武，力气过人。虽然他不能同书中的花和尚一样倒拔垂杨柳，但一根重达几百斤的木材，他一个人就能够扛到肩膀上，在别人惊叹以声中来去自如地行走。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后，一群泼皮一齐拜倒，口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
　　四爷扛着几百斤的花梨木材来去自如后，在场的人虽然没有一齐拜倒，但也是惊叹不止赞不绝口：“四爷你太牛了，昌化江边，如果你气力排名第二的话，那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一听到这些话，四爷高兴得哈哈大笑，他那豪爽的笑声竟然响彻云霄，经久不绝，十里犹闻……
　　4
　　1939年，日本鬼子入侵海南岛琼西地区。
　　有一天，祸从天降，四爷被鬼子捉住了，押到石八铁路的建筑工地上，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劳工。
　　眼看着劳工同伴一个个悲惨死去，四爷决定逃走，他知道，只有逃跑，才有活路。否则的话，迟早他也会死在鬼子手里的。
　　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四爷冲出了石八铁路建筑工地，冲出了鬼子的包围圈，逃向了充满阳光的感恩平原。但四爷逃出了鬼子的包围圈，却没有跑出鬼子追逐的子弹，几声枪响以后，四爷中弹倒在地上，鬼子甚至都懒得过来踢四爷几脚。死人啊，有什么好踢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四爷才醒了过来。他发现此时天上群星璀璨，而他的衣服都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于是，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他的肚子里吃了一颗鬼子的子弹，幸运的是，这颗子弹没有要了他的命。
　　这颗罪恶的子弹，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四爷的身体，它陪同着四爷走完了一生。
　　死里逃生的四爷决定去当兵，打小日本鬼子。当年，有谁无理取闹得罪四爷，他都会拿着一把尖刀，追得别人抱头鼠窜，追得故乡鸡犬不宁，追得别人最后来跟他道歉言和。如今，受了鬼子这么大的祸害，这口恨气他是如何也咽不下的。
　　但四爷最终没能成为一名军人。他曾经去找过当年的琼崖纵队，但盘缠花光以后，他仍然找不到琼崖纵队的影子，于是，他不得不回到了家中。
　　后来，四爷找到当年的琼西抗日队伍独立大队时，那个当家的人竟然没有看出四爷是一个当兵的坯子，而是一口拒绝了他。其原因是四爷好喝好赌。
　　四爷的力气与血性让他威名远扬，但他的好喝好赌也让他臭名昭著。最终，他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重新拿起刨子钻子，安安心心地当了一名木匠。
　　武松在飞云浦捡回了一条命以后，他想：“……不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于是，他拿起朴刀，就返回了孟州城，血溅鸳鸯楼。
　　也许是受水浒梁山好汉的影响，也许是受“有仇不报非君子”思想的影响，也许是肚子中那颗子弹隐约的召唤。
　　于是，从劳工场所死里逃生而又投军无路的四爷，在结婚前也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惊动当年琼西县城的大事。
　　他腰插一把顺手的铁锤，来到了新街县城。在经过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后，他终于等到一个有利的时机，有一个日本鬼子不知怎么的就落了单，四爷悄悄地摸到了鬼子的身后，掏出铁锤照着鬼子的脑瓜就砸了几下，砸得这鬼子脑浆四射污血直流瘫倒在地，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的鬼子。
　　紧接着，四爷就一路狂逃，他来到海边时，才听见县城里传出枪响，这枪声也成了为四爷送行的礼炮，他顺着大海边偷偷地溜了……
　　后来，他娶妻生子，讲解水浒，当好木匠，并开始了自己的木材生意，直到终老。既然当不成军人，那只有回家当农民。这是命运的安排，岂能不从？
　　5

　　四爷的爱情也很浪漫。
　　他看上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以后，就运用自己的木匠技艺，给那心爱的姑娘做了一把企鹅木梳，这木梳当然比普通的木梳更加精致，扁半圆形，质感很好，是用黄花梨木精心雕成的。在这把黄花梨木梳上，四爷雕刻上一对在岸边嬉戏的企鹅，旁边就是大海。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四爷就将那把木梳塞进了那姑娘的口袋中。
　　后来，姑娘问四爷：“为什么你不在木梳上雕刻上一对戏水的鸳鸯，而是一对企鹅呢？”
　　四爷响亮地回答：“你其实并不知道，企鹅比鸳鸯的爱情更加专一，更加热情，更加纯真。”
　　四爷这句话，让那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四奶奶。
　　多年的木匠生涯，让四爷对各种树木如数家珍。任何木材，一摆在四爷的面前，四爷就能够叫喊出这木材的名字来。在四爷的心中，红木、荔枝木等木料，都是打造家具的好木料。
　　四爷根据客户的要求，制作了无数精美的家具，使得客户对他的木匠技术一致的赞叹不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这样，四爷的木匠生涯与木材生意让他达到了人生事业的顶峰！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的祖父也成了家乡首富的代名词。这里面也有着四爷不可磨灭的功劳。
　　6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解放前夕，我祖父祖母因病过世，再加上我二爷三爷早年夭折。于是，四爷就担当起养育我父亲的责任与义务。
　　三反五反时，身为家族中最高长辈的家乡首富四爷被理所当然地定为“地主”，他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全村人的面前，接受着别人的审判。当年一个人扛着几百斤木材来去自如得意非凡的四爷，那一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可怜虫，在被别人的拳打脚踢之中，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痛苦地活了下来，就是为了尽最大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的家族。
　　那时候，能够给他安慰的，就是《水浒传》。只有在那本书里，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四爷在苦难的岁月中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终于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将我们家族带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那历经沧桑的脸上才露出真正的笑容。
　　农村人家时有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妯娌不和、兄弟不睦等事情，都爱来找四爷讨办法，请他代为仲裁。四爷就一次次地出面，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四爷依然干木匠，在空闲时间，又来到了村子里的“百家讲坛”上，他一边抽着水烟丝，一边向他的观众讲授着他品读《水浒传》的见解，在他那口水四溅滔滔不绝的讲解声中，不知有多少人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初醒……
　　前几年，我问过父亲：“央视百家讲坛上，现在有一个《水浒传》的讲坛，你看了没有？跟四爷的讲解比怎么样？”
　　父亲笑着说：“我看过了，比不上你四爷当年的讲解，你四爷当年的讲坛那真是丰富多彩啊。”
　　在电视机还没有出现的年代里，四爷就在故乡的“百家讲坛”上，经常跟别人讲解这四大名著。其中，四爷讲得最精彩的名著，就是《水浒传》。
　　当年，四爷品读《水浒传》，成了当年故乡的一个经典节目。不知有多少故乡人，跟着四爷的步伐，也成了品读《水浒传》的行家。
　　接着，他迅速衰弱，很快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四爷走的时候相当坦荡，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7

　　也许是受四爷的影响，我也成了一个爱读《水浒传》的人。
　　1998年央视播放电视剧《水浒传》时，我一集不落地看完了。我尤其喜欢那首歌的歌词，“该出手时就出手”也成了我的一句口头话。
　　读《水浒传》，我读出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读出了阴谋与智慧的关系，也读出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等的关系。我知道，这本书，不仅是北宋末年的艺术再现，也是中国历史规律的精彩描述。
　　读《水浒传》，其实我不仅仅阅读那些书中的英雄人物传奇，同时也是追忆四爷苍凉的一生。
　　四爷疼我，这是四爷生前我就知道的。只可惜还没等到我长大成人时，四爷就走了。
　　小时候，我经常摸着四爷的肚子，感受着那颗子弹的力量，四爷也很喜欢我抚摸他肚子里的那颗子弹。我们爷孙俩关于那颗子弹的话题很多。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只是觉得好玩，别的，我也从没想过。四爷走后，也就带走了那颗子弹里所包含的秘密，永远的走了。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在每个清明节里，我都会站在四爷的坟墓前，感受着那远去的年代，那个血雨腥风兵荒马乱的年代。
　　于是，战争年代里那些可怜的中国劳工，也就成了我文字里的一个永恒主题。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几次梦见四爷，可四爷从不跟我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微笑。
　　二十九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四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二十九年了。
　　今夜，我又想起了四爷，想起了四爷一生的传奇。
　　于是，我写下了这些文字，以纪念我传奇的四爷！
　　2012、1、31

心月

这四爷，真是传奇人物

凌云享耳

曾看过老师的《一个人的春天》，对四爷印象很深，四爷真的是一个传奇的人{:soso_e179:}

淡淡紫丁香

一个人能活得有血性有追求，的确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