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悟的卷轴 文 一只呆瓜 1、配方
鸡啼头遍,许烟客已经穿戴整齐,大开了店门。他泡上一壶好茶,坐在矮几前面,等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总是从远方来,到远方去,行色匆匆,永不休止地奔忙。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胡子眉毛都被烤焦了,身上发出焦胡的气味。“我从一座火山上下来,山上到处都是三昧真火,要不是掐了避火诀,现在已经烧死了。配方呢?”他说。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皮肤却变成了绿色,身体抖得象吃错了药的老猫。“我被神木林的毒蜂咬了,不过会没事的,配方呢?”他说。
他第三次来……总之每次都不一样。
每次都一样的是,他从许烟客手中接到配方,略一思索,便急匆匆地离开。而每次的配方都不一样。因此他离开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说、配方中有一种材料是鲛人的眼泪,那他就会念动口诀,缩小身子,往许烟客的茶水里一跳,遁走了。那杯茶,许烟客扔在那里,再也喝不得了。
许烟客坐了一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那是一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钟,它来得莫名其妙,也精确得莫名其妙。钟上显示:唐贞观15年午月甲子日寅时68分42秒8弹指3瞬9刹那。时间到了。
忽然就有风声破空而作。许烟客抬头看时,一股旋风,卷着一个黑影,带着一道凶猛的弧线直落下来,“砰”地一声,落在青砖铺起的阶前,砸得砖头冒起一道火星。旋风散去了,黑影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头晕,他定了定神,走进了许烟客的厅堂。许烟客看清,他正是自己在等的客人。
“我从西边来。那里有两座高峰,形成了我从来没有见的巨大风口,把我一直吹到这里。”客人揉着被风吹疼的粗大的胳膊,“配方呢?”
“远来辛苦了,你可以先喝一杯茶,稍等一会。”二十多岁的许烟客穿着一件极干净的青布衣衫。他并没有因为客人神奇的到达方式感到吃惊。他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他为客人倒好一盏茶,神情专注地拿起矮几上一个琉璃的小罐。罐里有几颗闪着奇异光华的珠子。他数了数,没错,是八颗。他拿出一颗,放入矮几上的青瓷研钵里,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白玉的小棒槌,把它碾碎。
“先生,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配方……”客人犹豫着说。客人知道自己是一位很优秀的剑客,但是更知道许烟客是一个惹不得的人。许烟客英华内敛,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可循。
“别急,又不是第一次了。”许烟客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把珠子的碎末倒入自己面前的那盏茶里。
“不是第一次?”客人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许烟客。
“对,这是第八次。”许烟客头也不回地盯着珠子的碎末在茶水里上下翻腾,如同无数溺水的生命在挣扎不止。
客人欲言又止,许烟客也不再说话,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在清晨的厅堂里,各自盯着面前的杯盏。
“好了!”许烟客终于说道。那异彩珠子的粉末,已经停止了翻腾,完全沉在茶盏的底部,凝成了一张质地怪异的纸。许烟客泼掉茶水,把纸取出来,递给客人。“配方就在上面,造化生就,每次都有不同。”
客人听不懂他的意思,伸手接过配方。配方如下:虎掌、龟壳、石魔心脏、四级内丹、人形何首乌、百年陈醋。
“四级内丹?”客人问。
“是,不同等级的妖魔,有不同等级的内丹,别弄错了。”许烟客说。
2、灯罩
许烟客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抹残阳挂在檐角。他的整个厅堂被柔和的红光罩住了,象一个醉酒的老人,有些欲摇之感。
“下去吧。”许烟客冲着太阳的方向挥了挥手。象是配合了他的意思,最后一抹阳光也一下子沉入了女墙的背后。厅堂暗了下来,直到许烟客掌起一盏油灯。那是一盏很亮的油灯,一瞬间照亮了这里的一切。这光亮很柔和地把许烟客包容起来,透出一种比黑夜更为安静的情调。
许烟客微笑了,他取出一张纸,慢慢地折叠着,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纸张在他的手里变形,再变形。而他的手越来越快,纸张也就在他的手里越来越快地窜来窜去,象一只欢快的鸟。可是还不止如此,因为他的手更快了,快到看不清手指的动作,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甚至于,连影子也快看不见了。那团纸也就跟着更快的舞动,也变得愈见模糊。
终于,在无声中,这模糊停止了,一切都还原为静止。手还是手,纸已经成了一只造型繁复的灯罩。如果细看的话,这是一只无所不包的灯罩,天地水火雷山风泽,都可以在灯罩里找到自己的影子。灯罩上的折痕千变万化,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看到牧牛的村童、驱鬼的符咒,甚至皇家的宫室。而这一切,都是出自许烟客神奇的双手。
许烟客把灯罩装在油灯上面,于是灯光把折痕映上墙壁。墙壁上的影像,大体是静的,只有一小部分不太安份,似是灯火焰苗的跳动。可是看仔细了,不是。那是一个人的身影。是早上离开的那个客人。
客人离开的时候与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御风而行。他张开宽大的衣服,象一只大鸟,一直向东飞去,直到遇上一座高山,于是停下来,吸着鼻子寻找老虎的气味。终于被他找到老虎。于是一剑飞去,斩了老虎的脚掌,取了就走,顾不得听它的愤怒与呻吟。
再往东就是大海,很容易就捉到了一只乌龟。只一剑,乌龟就失去了龟壳,倒在沙滩上扭动身体,象一条待死的蛇。
客人又施起占星之术,得到玄武七星的指引,寻到石魔出没的荒岛。仍是一剑,取走了它的心。石魔巨大的身躯一时崩碎,乱石穿空,差点打中了他。
客人看看天,天已经黑下来。没有时间自己细寻,便闪电般飞到了长安城,寻到一家最大的药材店,出重金买下了一只人形何首乌。这才发现,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已经饥肠辘辘。摸摸口袋已是空空如也,他没钱吃饭也没有时间吃饭,便赶去那妖魔最多的五龙山上,寻找四级内丹。
好不容易逼出一只妖怪的内丹,不是。再逼出一只,不是。****、五级,不是高了就是低了。客人看看天色,星月全无。若不是他练就了一双夜眼,现在就已经是个瞎子。如果有另一个也练就了夜眼的人站在面前,还可以看到他额头渗出的冷汗,还可以看出他夜眼中的惶急。
而这时候看着他的,只有油灯前的许烟客。许烟客看着壁上的灯罩阴影,客人的身影就在那里来来去去,一会藏在岩石的后面,一会跳上了树冠。客人甚至变化身体,化作一个啼哭的婴儿,引妖怪来吃。看起来在这五龙山上,最象妖怪的倒是这个客人。
许烟客似是看得不忍,伸出手,在灯罩上轻轻捏了一下。也可能没有捏,因为那太快了,即使我们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也还是看不清。可是对于客人就有很大的不同。一只妖艳无比的花妖已经出现在化身婴儿客人的面前。这是一只已经修成一半人形的花妖。从头到腰部,皆凹凸有致,唯有化作双腿的花根尚未分成两根,只好化作裙子遮住。终究没有遮到脚,因此可以看到,这妖怪是靠根须的蠕动走过来的。
花妖抱起婴儿,正在考虑该作为宵夜还是次日的早餐,已经被婴儿重重一掌击在胸口,喉头一甜,一颗剔透的金色珠子吐了出来,落在婴儿的手上,毫无声息。婴儿重新化为客人,检查了内丹,没错,是四级。他吸了一口气,向西而行。而失去了内丹的花妖,再也挪不动身体,只好停在大路的中间,重新化成了一枝海棠。
客人到达山西境内,开始逐户敲门:“老乡,有百年陈醋吗?”
门里必是用山西腔答道:“莫(没有),神经哩!”
客人想到,喜欢吃酸的山西人,必定不会把醋留到一百年之久。而不喜欢吃酸的地方,哪里又会有那么多醋呢?一时无法子可想。看看天色,已近午夜。客人认为是天要亡他,失望之极,却又不甘放弃,只得信步乱找。终于进到一间破庙之内,看到了贡在神前的那堆果品。客人饥火上来,心想,先吃吧,不管那么多了。可是伸手去拿时,那点心应手碎了,化成一地的粉尘。看来这庙已经多年没有人来,供奉的东西都风化了。点心吃不得,客人去拿那酒。还有一点。刚要喝,便嗅到一股无可抵御的酸香之气。客人狂喜:是了,山西人爱吃醋,供奉神仙,也有用醋的。
许烟客又微笑了,他知道,客人拿到手的,正是百年陈醋,配方的最后一种材料。他轻轻地取下了灯罩,把它揉成一团,扔在一边。油灯愈发明亮了。
3、卷轴
客人寻齐了配方上的东西,急急地赶回来,进了许烟客的厅堂。
“拿来,我知道你已经凑齐了。”许烟客站在已经支好的炉鼎前,平静地说。
客人一边把东西交给许烟客,一边述说这一天的成败,虎掌与龟壳如何来得容易,内丹与陈醋如何来得困难。许烟客把六种材料一一接过,看也不看,一一扔进炉鼎。每扔一样,鼎里就会冒出一阵轻烟。六阵轻烟冒完再看那鼎中,六件东西也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卷轴。
那是一幅很古老的卷轴,看上去、闻上去和摸上去皆是如此。
“悔悟的卷轴!”客人低吼了一声,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
许烟客没有看他,把卷轴打开,那是一幅水墨山水,写意。许烟客把画卷挂在壁上,指着画上的一处山洞入口,说:“门已经开了很久了。”
那山洞的轮廓似是听到许烟客的话,微一抖动,洞便显得更大了些。
客人看着那洞,再也按耐不住,作势飞起。
“叮”然一声,他又重新回到地上。而他的剑还停在空中,抵住一个也停在空中的茶盏。是许烟客拦住了他。
“你真的要进去吗?”许烟客问。
“是,”客人简短地说,“如果不能进去,不如一死。如果你要拦我,只好杀你。”
“你急着要去,是否因为听说,如若不去,就避不过这百年一遇的天雷劫数?”许烟客问。他的话音方落,天际即风云狂舞,传来隐隐雷鸣。
“你既已帮我炼出卷轴,又何苦拦我?”客人急急地说。他想,纵是剑术不敌面前这人,为避雷劫,也是顾不得了,说不得要恶战一番。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进了这卷轴,或许仍是堕入了轮回,还不如受这一雷来得痛快?”许烟客说得不急不徐,似是别人轮回也罢、生死也罢,只是一场游戏,不干他的事。他的话音方落,天际即有一道闪电亮起,似是一棵巨树的全部枝丫,都在天上燃着了,奇亮无比。接着就是一声沉雷落在阶前,击碎了数块青砖。
“说不得了!”客人牙关一咬,跳起身来,集起全身劲力,冲向自己的宝剑。直至一手抓住了剑柄,就那样凌空舞着,另一只手变幻出千百种玄妙的剑诀,催得宝剑一路前行,一步步把许烟客停在空中的茶盏迫退开来。而此时,天际电光连闪,雷霆纷纷落下,在客人身边数尺之地连连炸响。
客人左躲右闪,又要突破茶盏的拦阻,躲入那卷轴之内,一时间施出了浑身的解数,一柄剑舞得花团锦簇,风雨不透,看的站立一旁的许烟客也连连暗赞。但他知道,这客人已是强弩之末。
果然,客人的身形欺近到离卷轴三尺之处时,便再也无力支撑,抽剑点开了凌空而来的一丸奔雷,即撒手弃剑,身体软软地,落了下来。他的身体虽已无力,但眼中,却满是不甘。天上的雷击却不管他甘是不甘,仍是一路击将下来。
许烟客微一叹息,摇头,挥手,轻声道:“既如此,你去吧!”许烟客停在空中的茶盏,忽然急速落下,变得大愈车轮,轻轻地托住了客人。茶盏盘旋着,一抛,已将客人抛向壁上的山水卷轴。
客人的身体甫一接触卷轴,就化作寸余长的一个小人,飞了进去,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飞入另个世界中的客人,还回头看了一眼,卷轴外面仍是雷飞电舞,但却奈何这个卷轴不得。客人一路飞去,直至飞入了图中那个山洞。那是他要去的地方,他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许烟客等了一会,雷电终于息止。于是他走上前来,收起卷轴,打了个哈欠。
“睡觉去。”他说。
4、配方
鸡啼头遍,许烟客又已经穿戴整齐,大开了店门。他泡上一壶好茶,坐在矮几前面,等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总是从远方来,到远方去,行色匆匆,永不休止地奔忙。
许烟客独自坐了一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那是一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钟,它来得莫名其妙,也精确得莫名其妙。钟上的时间仍然是:唐贞观15年午月甲子日寅时68分42秒8弹指3瞬9刹那。
忽然街头传来了快马奔跑的声音。转眼间马已来到厅前,一个遍体伤痕的大汉下了马,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许烟客看清,他正是自己在等的客人。
“我从一处山洞来。那里有着太多的猛兽,我被咬了。”客人快活地说,象是说着别人的事,“配方呢?”
许烟客并不惊奇,他为客人倒好一盏茶,神情专注地拿起矮几上一个琉璃的小罐。罐里有几颗闪着奇异光华的珠子。他数了数,没错,是九颗。
“这是你第九次来。”许烟客一边取出一颗珠子,一边说。
“第九次?”客人迷惑了。
“是的,每次的配方都不一样,但结果,还是一样的。”许烟客的声音,平静得象是结了冰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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