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我,大头冬死了。说实话,我只觉得唏嘘,并不悲切。唏嘘人生真的很无常,大头冬只比我长两岁,五十多点就去了。不悲切的原因很简单,自从搬离了城北那条老巷之后,我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我曾经在心里反感他的为人,甚至有点鄙视他。但他却常对人说,我和他是玩泥沙大的朋友。
认识他那年,他十八,我十六,所以大头冬说我们是玩泥沙大的有点夸张了。
文革武斗那场大火,烧了市区十多条街道,我的家也被烧了。我与母亲流离失所了大半年。一个亲戚帮忙,我们搬到了城北的一条老巷。那里有座旧仓库改成的民房,我母子俩租了间十平方的房子。老巷里,大头冬有幢三层楼的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因他住的比较宽敝,少年们常去他家聚集。就这样和大头冬认识了,如此而已。
大头冬跟我说,常在一起玩的人中,他最喜欢我,愿意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不知怎的那时我显得很老气,说一生一世的朋友恐怕不那么容易,谁料得到以后我们的缘份能走到那一步呢?冬笑,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总有种与他们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他说不清,我也无可无不可。
开始,我跟他走得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总能找到很多书。那个年代想看书很难,再说我家里的藏书被武斗之火烧光了。大头冬比我高两届,找到禁书总是先给我看,这点倒得感谢他。另一个原因,我们都是下乡对象,躲在街道等待命运的判决。当时那条街的居委主任也特好,从不罗唣要我们下乡。居委有些抄抄写写的活,就叫老巷里的青年帮忙,因为她不识字。我们也乐意,虽然是义务,但没人动员下乡,就是很大的关照了。
一起在居委会做过义务的,还有几个女孩子。大头冬常爱在女孩子面前卖弄学问,又经常出错,我不免心里窃笑。过后冬对我说:“你一偷笑我就知道错了,幸好你没踢爆,不然我就糗啦。”我说:“好心你要卖弄,也事前搞搞清楚吧。把李清照的词说成是张孝祥的,这‘李’冠‘张’戴也太离谱啦。”
后来我发现,冬借到什么书先给我读,他自己却不读就还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心思记书了,以后有什么问我就行。反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多。我说遇到好的诗好的词,我会抄下来的,并把手抄的本本给他看。没成想他一借去就没还了。
有一天他让我过他家,说找到一本黄色歌曲集。我一看是《外国名歌二百首》,大喜过望,连说要借回去抄下来。冬说:“行,但有一个条件,你抄下一首,就教我唱一首。”我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懂看简谱?”他倒老实,说不会,我也只好教他了。
冬学了几首爱情歌曲之后,又在女孩子面前卖弄了。本来也没我什么事,可是后来他的作为,让我生厌了。
某天在居委会出来,我和冬一起走。他神神秘秘地说:“李子,问你一个正经的问题。”我很奇怪,我们之间有什么正经的问题?
他说:“我看得出,贤妹暗恋你,但你喜欢的却是四妹。”当时在一起做义工的,确实有个叫贤妹,有个叫四妹。
我连忙说:“胡扯。什么暗恋什么喜欢,我一些感觉也没有。”
“你真的不是喜欢四妹?”大头冬很认真地问。
“没有。”我很坚决的答。
“那就算了,当我没讲过。”冬好像松了口气。
过后我一想,莫非大头冬喜欢四妹,却来试探我?心里好笑,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冬喜欢上女孩了,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料过两天,贤妹和四妹一齐找我晦气,说我是自作多情的赖蛤蟆,骂得我莫名其妙。等她们骂完了,我说:“你们骂什么啊,我都听不明呢。”
四妹先回过神来,对贤妹说:“李子好像不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啊,是不是我们骂错了。”贤妹也冷静下来,说出了原委。
原来大头冬一直在追四妹,四妹都没有回应。其实大头冬除了读过高二外,相貌却不敢恭维。头大如斗,两耳招风,蒜头鼻子,眼睛生得只大只小。四妹号称本街第一靓女,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大头冬苦于无策,昨天竟对四妹说:“你是不是看上李子了,李子才不会喜欢你呢,嫌你没文化。他喜欢的是贤妹,说贤妹的靓才顺眼。”
不成想四妹贤妹是死党,一通气,也觉得我和大头冬是死党,有可能是真的,便先把我开骂了。
也幸好她们开骂了,我才知道大头冬的胡编乱造。心里不满,便找他说话。原以为大头冬不肯认账的,怎知他却承认了,我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头冬居然还说了番话让我十分意外:“以后我不会常和你在一起玩了。但我心里永远当你是好朋友。”
我问为什么,错了就错了,也没说要与他绝交。他说:“和你在一起,女孩子肯定不会和我好。论相貌论才学,我都不及你。与哪个女孩在一起,人家肯定会注意你而不会看我。”
我心里好笑,这谬论不知从何说起,想来大头冬急于想找老婆。但我对追女仔一窍不通,也就无话可说了。那天起,他真的极少找我玩。我后来搬离了老巷,也没主动去找过他。
过了二十五岁,听说大头冬娶了个农村姑娘。那时不兴摆喜酒,他也没忘记让人带包喜糖给我。
本来我对他的不满会随岁月淡去的。想不到后来竟发生了一件他请了我吃饭还让我骂了一顿的事。
改革开放之后,大头冬利用自己的房子办起了旅馆,发了。又在街口开了个大排档,更发了。他算得上是第一批个体老板,居然弄了个个体协会副秘书长当当,有点不知所以了。
一天我从老街经过,他见了我,热情地搂着我肩膀入他的大排档要请我喝一顿。又对当时在场的什么长什么经理介绍说我是他的玩泥沙朋友。吃完喝完,只有我和他了,他悄悄说:“李子,你有二奶了吗?”我大吃一惊。
大头冬吃吃的笑:“现在有钱人时兴包二奶。李子,枉你一身才学,没二奶没情人,说明你既没官当也不发财。”我哑然。
冬又说:“当年,如果我有钱,谁也别想抢走四妹。嘿嘿,如今我还真想把四妹泡回来作二奶。”
我忽然觉得大头冬的面目更丑陋了。问他:“你是不是醉了。”他说没醉。我骂他:“大头冬,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不可一世了,这般话也说得出口。以后你别再对人说和我是朋友。”甩手走出店门。
大头冬追出来,拉着我的手臂说:“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该跟你说这些话的。以后我们还是朋友还是朋友好不。”
我心一软,不骂了,但我还是走了,以后却再不肯提起他。
大头冬死了的消息,是四妹告诉我的。冬果然对四妹不死心,明知四妹有家了,还死缠烂磨,被四妹的老公打了一顿。冬便四处泡女人,他的老婆也不作声,花几年时间悄悄把家里的现金转移了。一纸离婚判决,带着孩子回了家乡。冬最终只剩下那间破老屋。旅馆办不成了,大排档也关了,什么秘书长的头衔当然也没了。一日到晚喝酒,喝高了就唱还是我过去教他的情歌。两个堂侄为了老屋的继承处理了他的后事。出殡时,别说女人,狐朋狗党也没有一个。
大头冬也许下海挣钱成功过,但对人生理解的浅薄,注定了他的惨淡收场。不知我对他的冷漠是不是过份了,毕竟两个男人之间,虽然道不同,但说过“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他是唯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