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这里的老百姓没有完人,却都可敬可爱
我说的不是所有的北京人,是老百姓,是普通民众。
《四世同堂》也写了一批人渣,那是为了在对比中反衬善良的老百姓而设计的,是用“渣”来衬托“钢”的。它表现的是民族道德背弃者的丑恶,从否定的角度完成着主题。当下有的话剧改编,为了噱头,为了迎合观众的趣味,为了“舞台效果”,让大赤包、冠晓荷们大出风头,换取票房和廉价的掌声,而老实的百姓却不大“出彩儿”。这是本末倒置,违反了老舍的本意,当然不可取。
其实,把这贫富悬殊的几家人都放在小羊圈胡同,多少有些勉强。从“小羊圈”这个胡同的名字和通到大街那窄得出奇的葫芦嘴子看,这里该是属于贫民区。显然是为了情节开展的需要和对比效果的需要,硬把冠晓荷、大赤包、牛教授他们搬到这个小胡同里来。这么一来,虽然有点不合生活常理,可是写着便当多了,在艺术上是容许的。
现在,我们把这些人渣放在一边,专一谈谈那些普通百姓。我在小标题里说这里的老百姓没有完人,却都可敬可爱,这从艺术上固然与老舍对人物塑造立体化、个性化的追求有关系,更主要的是来自他对中国国民性格的理解。
血脉相连的亲情使老舍对北京的老百姓怀着太深的爱,正因为此,他在赞美他们的时候决不放过他们的种种毛病。他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举起手术刀,又稳又准,把传统文化的弊病切割出来。诸如:愚昧麻木自欺欺人,家庭观念高于国家观念,礼教的陋习,苟且偷生能忍自安的奴隶哲学,自私自利的人生哲学等等。而作为老舍的特点是在解剖这些陈腐的心理积淀时,他的刀锋总是带着温情,常常把尖锐的讽刺化作幽默的调侃或善意的夸张。这也是因了他的感情。
小说的主要意图,老舍关注的重心是把种种尘垢遮盖下的真正闪光的灵魂发掘出来。在这个炼狱中他们都在变,变得更可敬可爱。
那位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只想着用破缸顶住自家大门的祁老太爷,面对手枪挺起了瘦而硬的胸膛。
那个在家事上贤妻良母恪守孝道而在国事上懵懵懂懂的韵梅,在败类的面前抬起了头,自傲地觉出自己的硬正。她甚至能以“那几千年文化培养出的一点一视同仁之感”可怜那同样不幸的日本老太婆的遭遇。
瑞宣从忠孝不能两全的惶惑中走了出来,参加了地下工作。超然世外独善其身的钱诗人,经过酷刑的考验,成了铁骨铮铮又神出鬼没的斗士。
热心助人的李四爷为邻居做了数不清的好事,终于,面对日寇的暴行与侮辱,甩掉了自己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向敌人举起拳头,而后壮烈牺牲。
靠拉人力车养家糊口,习惯打老婆的小崔,也能激于义愤把冠晓荷赶下车来。
剃头匠孙七终日只知做活养家,在被日寇活埋的时候,不再胆小,不再怕死,他先亲手活埋了卖国求荣的冠晓荷。
(《四世同堂》第九十八章:“日本投降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
那个为了饭碗继续当差的白巡长,暗地里千方百计护着百姓,最终参与了抗日工作。
就连冠家大小姐高第也由起码的善恶观出发,从看不惯父母的汉奸行为逐渐觉醒,逃出北平,参加抗日队伍。 …… 这些人,经过老舍的发现,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闪光点。同仇敌忾的大义,淳朴的爱心,使邻里们成为一个无论多大危险也相互关怀救助的整体。这一切显示了老舍对老百姓特别是底层民众的本质方面的认识和信任。他坚信世代传承在百姓心底扎了根的礼义廉耻有这个生命力。
应该注意到,老舍在《四世同堂》里表现和肯定的五德四维已经与早先的传统意义有了很大的不同。在这里“忠”已经不是对某个统治者的忠,而是忠于中华民族,忠于祖国。“义”,是民族大义。“孝”,已不是“无违”和“父为子纲”,瑞宣、瑞全走的路跟老爷子完全不是一回事。在《四世同堂》老百姓群体所表现的气节、尊严已经超出了个人,具有民族、祖国的更高层次的意义。
再来看看小说结尾部分吧。胜利到来之时,瑞宣及时阻止街坊们揍日本老太婆这一段常常被大家赞赏,认为体现了老舍高远的精神境界和政治眼光。这段描写中,瑞宣的开导固然重要,然而街坊们在群情激愤的时候为什么能这么快地冷静下来,听从了瑞宣,就更耐人寻味。这里最大的亮点是中国民众的善良。瑞宣其实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恐怕就是“老太婆”这三个字让他们忽然记起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与人为善”这些古训。也许谁都没想,只是触动了他们的仁爱之心。此时,这仁这爱已经超越了国界。我在东京的讲座上给日本朋友讲老舍时,就发现他们对这段描写特有感触。
虽然如上所述,此四维已有别于彼四维,传统的四维,但是,由于小说所反映的特定的时代,有它特定的题材和主题,也由于老舍那时对如何从根本上改造中国,自己也没想得很明白,所以,总的来说,这部小说的人物都没有表现出明确、彻底的现代意识,自由、民主、人权、法制等政治诉求离他们自然是很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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