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心月 于 2012-8-24 20:29 编辑
《战斗的青春》
父亲从保定亲戚家带回来的那个木头外壳的收音机,在某天中午放学回来吃饭后传出了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从今天开始,播出雪克的长篇小说《战斗的青春》,由关山播讲。老实讲,这部书,我并没有仔细听,就好比我对待数学老师的讲课。再说,学校不在我们村,如果听完了小说再去上课,时间会非常紧张。但我基本上还是坚持收听的,只不过看时间差不多了马上就上学去。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一段时间,故事的发展终于到了高潮——日本鬼子宪兵队的监狱被英勇的大队长李铁带领队伍攻破。可监狱里面的很多英雄在接应的战斗中已经牺牲了,战斗结束后,李铁看见了那些英雄的尸体,其中包括他心爱的人,其排列顺序是:许凤、秀芬、小曼、窦洛殿、冯小山……。故事的高潮也是故事的尾声,那天播音员的演播很是动情,我听得也很投入,直到今天都记忆犹新。听完了小说,去上课,路上我一直被那些英雄所感动,为他们在胜利之前的壮烈牺牲而叹息,嘴里默念着那些烈士的名字。
那天走进教室,教室里给人的感觉很异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女同学趴在课桌上抽泣,凭我少年的经验,断定必然出事了!我急忙把一个全身心投入哭泣的女同学扒拉了一下想问个明白,那个女同学的肩膀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陡然一抖,忙里偷闲地瞪了我一眼,马上继续制造她伤心的嘤嘤声。我又转身问了一个抬着头刚擦完眼泪的女同学:怎么啦?她先是冲着房顶的柳木檩飞速得翻了个白眼儿,又把那个白眼儿送给了我,说:你说怎么啦?你怎么来这么晚?你干什么啦?我虽然经常犯错误,但你又不是老师,凭什么质问我,再说,我今天确实没犯错误。所以我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说,我听小说了,怎么了。她问,你听完了吗?我说听完了,除了李铁都死了。她说,你就不感动?我说,你管我感动不感动呢,反正都死了。那个遭到我第一个询问的女同学猛然从课桌上鼻涕眼泪地抬起了头,猝然说:别搭理他!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一下子就火了,我本来对女同学的眼泪就讨厌,况且认为她的哭声并不全是真的,有矫揉造作的成份,对这种假冒伪劣我是坚决不能容忍的,我立刻进行了还击:你说说那些烈士尸体的排列情况,说对了就证明你听了小说,说不对就没听。那个女同学马上止住了感动,飞速地开始了回忆。我出的这道填空题,所有被感动得哭了的女同没有一个回答对的。于是我当场作了结论:那你们瞎哭什么,你们全都没听!话刚一出口,我便遭到了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围攻,那是正宗地道的群起而攻之。一位圣人说过,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我被上万只鸭子的聒噪淹没了。当上课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了教室,这次围攻才告休歇,可我分明还听到从东北角上传来了一些零星的枪声。
第二天,一个男同学从家里拿来一本发黄的旧书,已经没有了封面。说这就是《战斗的青春》。我用抢到手就坚决不撒手和跑到男厕所的方法,躲避了其他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的纠缠,当了第一个读者。通过书的实际验证,我所记得的排列顺序一点也没错。
从此后,就下决心定要把这本书买到手,可买到手的时候,我美好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后来这本书不知道是谁借了去,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当我在旧书摊发现它的时候,书的封面上,我们的政委许凤依然举着驳壳枪呐喊着往前冲,那是印在我心中的形象。英雄的形象依旧,可我不能不怀疑我自己还有没有当初的英雄情结,如果有,还有多少?如果没有了,那又是从什么时候没有的?对这些,我都不敢肯定。
书买来后,我郑重地把他推荐给了儿子。他只是瞥了一眼,一页也没读。
《西游记》
伟大的《战斗的青春》看完后,我问那个给我书看的同学,你家还有别的书吗?他说有。我说,拿来让我看看,就让你抄数学作业。他说行。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在那个破书包里鬼鬼祟祟地掏出了一本破书,没封面没封底也没书名,像是一块烂狗肉。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他说,听说是《西游记》。我抓过来翻了翻,果然在狗肉里发现了传说中的猪八戒和他的九齿钉耙,不禁大喜。马上掏出作业本,说,抄吧,随便。当天下午,他就被数学老师打了一顿。他挨打归来,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该打你,做的那题没对的。
一连几天的晚上和中午,我都沉浸在魔幻的世界里,跟着猴哥和唐僧一路西行,先在高老庄里收了天蓬元帅猪八戒,不久又在流沙河边收了卷帘大将沙和尚,三打白骨精,二盗芭蕉扇,精彩处,书到此结束。现在知道那是当时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书,应该是上下册,可惜我只看到了上册,下册任凭我如何对借书人进行威胁和利诱,终于没有结果。直到几年以后,我才读到了后面的故事。
当时能读到这样的书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虽然只有半部书,但读完后,很有一些成就感,于是便在班级里开始了招摇般的复述。是故事本身的精彩还是我复述的精彩现在不得而知,我想是前者。因为当时大家能知道的只有“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至于其他情节,大家都闻所未闻,所以还是有一些听众的。这些听众里也有女同学,她们其实在侧耳倾听,但不正面看我,假装看书,但不翻页,假装作题,但不动笔。有了女同学默默无闻的鼓舞,我的复述大概也就很精彩了。有了广大听众的热爱,我必须把书读得仔细一些,有意识地加深记忆,以便到了下午临上课时眉飞色舞。我居然学会了卖关子,学会了关键时候的停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无知者无畏,当时的表演水平现在想起来就不禁掩口葫芦。比较典型的事例有两个,这些事情的发生主要是因为书里的繁体字和读音。大名鼎鼎的哪吒三太子,我复述成了“那托三太子”;猴哥经常和猪八戒叫这呆子,我复述成了“这岂子”。当时有人问我什么叫“这岂子”,我说人家猴哥就那么叫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叫你得问猴哥。我到现在有的字会用,不会读,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作下的病。多年以后,一位老同学对我进行了安慰,他说,他当年看水浒的时候,曾经把“李逵手持两把大斧”读成“李达手持两把大爹”。有了他这“两把大爹”垫底儿,我也就坦然了。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古典名著,书泛黄,这就是老师们说的黄书了。当时这个黄字,还没有被赋予现代意义,所以我看了这本黄书之后,依然跟在早恋的同学后面当灯泡。经常替一个大些的男同学给一个女同学送纸条,把那个女同学替他从家里给叫出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在河边眺望那个女同学的家门并用力挤出一滴眼泪,而我却在一边唱歌,说那个女的是白骨精。同样因为不懂,所以当时我对一些女同学对我的示好,进行过肆无忌惮的歪曲,说她们是铁扇公主。
我对《西游记》的复述用的是正宗的童声。因为是童声,所以童言无忌,因为童言无忌,所以复述到激烈的地方,声音嘹亮而高昂,没有注意班主任就在身边。我为此遭到了班主任无情的惩罚。
我被调离了原来的位置,给安插到了女同学的中间。那时男女生之间几乎不说话,这是当时老师对付一些爱说话而调皮捣蛋者的有效措施。我个小,在北面第一桌的里面,外面是个比我还矮的女同学,她虽然个矮,但很厉害,学校的高年级里还有她的两个哥哥。这个豌豆姑娘对我的到来置若罔闻。我画的那条“三八线”天天被她逾越,如入无人之境,我却不敢进行反攻,于是我的防区越来越小,我经常采取金刚怒目式的战术狠狠地瞪她。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下课后她居然端坐不动,所以我没办法出去。更为恶劣的是,她发现我站起来想出去的时候,竟然像蛤蟆一样坐着往后蹲,我只好钻桌子。在我钻了几次桌子之后,她越发的高傲起来,我决定用手告诉她我的态度。那个上午的第三节下课的铃声响起,她照例顽固地装蛤蟆,我举起了拳头,先在她后背上象征性地试了几试,之后果断砸下。她身体前收,同时哇了起来。在她的哭声中,我飞奔而出,同时也魂飞魄散,怕她把这事告诉给她那两个哥哥。事后证明,她并没有告密。但我却从此以后,就老老实实积极主动地一直钻桌子了,直到老师再次调换座位。这都是那本《西游记》的功劳啊。
这破旧的半部书,借书人忘记了索要,读书人忘记了归还,到现在我依然保留。它记载了我童年的一些插曲,我十分怀念那段天真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