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在哪里。
记得小时候,课本上有篇印象极深的文章——《总理,你在哪里。》,如今把它套用过来用在我外婆的身上。周总理是一个好总理,操持一个国家,但我那时尚小,就没有什么印象,而外婆则操持一个家,操劳我的生活,我没有理由不在她归去之后失声痛哭。
那天,我正在喝酒,弟弟打电话来。我心知不好,口中“哎呀”了一声,果然弟弟告诉我,外婆仙逝了。丢下酒杯,请假,叫了驾驶员,一路狂奔数百里。
我到的时候,灵堂已经设好,跨下车,有人来迎,是母亲,满脸憔悴的悲伤。眼睛从眼眶中冲出来,满脸奔流。跪下的时候,直挺挺的,膝盖和地面撞击出“咕咚”的响声,母亲也来不及将布垫塞在我的膝下。响当当地磕了三个头,小姨便在旁边哭出声来:“妈呀,你最喜欢的大孙子回来看你了。”,阿舅伸手扶我起来,我没有挪窝,执拗地跪着,母亲递过一刀纸,我慢慢地向盆里添加。
火,旺起来,外婆就出来和我说话:“孙呀,回了,累着了。”。那些火苗,拼命跳跃,我脸上的泪光跟着闪动,模糊了眼睛。
外婆离去的时候,不是在自己家里,是在一间租住的房子里。她的房子本来在对面,已经拆迁,正盖新楼。新楼她是住不上了,本来这楼盖好,也是给了她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的。外婆的观念还是老的,遗产给儿子,这一点在她另外的三个女儿当中,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她的儿女们在巷子的路中间搭了灵堂。
小城里巷子有千百条,这一条巷子,我最熟悉,我们叫它“三友巷”,外婆就住在三友巷和朱衣巷的交叉口,临走也没挪动地方,母亲接她到我家,她也不去。巷子狭仄,灵堂占了很大地方,仅容一人可以通过,并没有人说什么,那些来往的中年人和老人经过,往往都先作一个揖,然后侧身让过。
守灵的夜里,我和小姨低声交谈,忽然看见那副对联。小姨眼泪就流出来:“姐夫的对联写的多好,妈的一生都给包涵了。”。小姨的“姐夫”就是我爸,他来到外婆家里也有三十年。对联显然颇费了心思,让每个看见的人都不禁回忆:上联“风里来雨里去忙忙碌碌劳作一生”,下联“日操劳夜操心……”。(本联正在核对之中,请谅。)
更深,人静,回忆便更明晰。
外公英年早逝,我没有见过,只是听街坊偶尔说起:一个纨侉子弟,经常携了舅舅上敬亭茶馆。外公外婆的结婚照,是我所能摸着见着的最古老照片,照片上外公风流倜傥,对于外婆我却有些疑惑,那时节应该没有艺术照的,可是照片上外婆年轻漂亮,仿佛电视里的“阿信”,我曾经努力对着照片在外婆的脸上寻找旧日的影子,却没有一丝痕迹。所以这些辉煌,我不曾看见,一直以来外婆都是一个人,进进出出,为儿女以及她的孙儿孙女操心。
我常于姨们问到外公,果然,都说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带了舅舅上茶馆,并买一个包子给他吃,偶尔也会带她们出去,但待遇就两样,不过是拿筷子夹点东西或沾了汤给她们尝点味道。而外婆是从来没上过敬亭茶馆的。我这样写出来,生怕那些已为人妻的女子会生气,因为我身边的很多男人,都会在吃饭前先帮家中的妻子盛了饭菜带回去,这常常让我感动,也为外婆那时的境遇鸣不平。
外公生在一个破落财主的家庭,开始是有些小钱的,这一点在外婆的身上偶尔会有些影子,抽烟便是明证。外婆吸烟的姿势娴熟,烟雾缭绕之中我便生出许多仰慕,会忽然想起电影中大上海公馆当中的某些情景。于是,我工作之后,便带了上好的烟卷敬给外婆,她每每都会夸张地笑起来,夸说我孝顺。在那个低矮的木屋子里,我和外婆每人点一根烟,闲散地叙话,便也是一种风景。
外婆总帮我提起回忆,一说我老实,二说我乖。小时侯很“不幸”,生得乖巧伶俐,便惹得好多人逗弄。外婆总是在夜里起床,从乡下担了菜,又回来帮我穿衣,拽着我去菜市卖菜,卖完一拨,外婆再去担上一担继续卖。这之中的空隙,便由我做在小板凳上看摊。一日,旁边卖菜的奶奶便开我玩笑,说自己篮子里的菜少了,是我拿去的,我受了委屈,又无法辩解,便放声大哭。外婆回来不知发生什么,旁边卖菜的奶奶在她耳边嘀咕一回,外婆一边大笑,一边将我揽在怀里安慰。外婆说,我小时侯给她枯燥的生活添了许多乐趣,我其实很惭愧,自己之所以常常去跑去外婆家,是看中了她的小铁盒子,盒子里装了太多让我向往的东西,绿豆糕或者糖果、饼干。我后来上班,每次去了外婆家,她仍旧拿了铁盒让我吃那些食物,仿佛我是小孩子,有次我偷偷吐到垃圾筒中,被她发现,便孩子般地赶我走,拒绝给我做中饭吃,将我羞愧得要命。
说我乖,则是因为五岁那年,外婆不知怎么得了张宛陵电影院的票,她有些发愁,因为不知把我往哪里放。我便走到她的身边说:外婆,你去看电影吧,我不去,在家睡觉,不怕呢。外婆看我这样懂事,怜惜地抱着我,良久。终于外婆还是去了,我让她把我反锁在屋子里,其实心里很害怕,刚刚从父亲那里听过小红帽的故事,害怕狼外婆会敲我的门。没多少时间,外婆就回来,我问她怎么不看了,她说:不好看。我说:我不怕的,都睡着了。可她还是坚持说电影不好看。那时侯的看一场电影是多么奢侈和令人向往的事情,多少年来,我都会记得外婆那时心中的遗憾。
外婆后来说起,都要抚摩着我的头:宝宝,真乖的,又漂亮又讨人喜欢。即使这时候我已经是个大人。工作之后,去外婆家的时间少起来,常常的借口便是忙。有时候我去了,外婆就要留我吃饭,一口气报出许多我爱吃的菜肴,并问我想吃什么,要帮我做。她怕屋子里的油烟把我呛着,就会搬了小凳子让我坐在屋外,一边炒菜一边和我聊天。她在里面大声说:隔壁的小陈说你要当他们分公司的经理了。其实老陈是我同事,已经五十多岁,我便笑:八字没有一撇呢。她就拿了锅铲走出来:我听小陈跟我说的,你可要好好干呀。院子里的人笑着看我们聊天,外婆更笑的脸上开了花朵,一边往里走,一边口中唠叨:出息了,好好干,恩,好好干。我看着外婆的侧影,便感叹她的老,背已经驼了,身子弯曲的如同耕地的木铧犁。
第二日,灵堂来了一些亲戚,还有许多家人都不认识的老人,或一个人或让儿女陪着,过来站在外婆的遗像前,默默看一会,又走开。我的老板知道这个情况,派人从无锡赶回来,送上花圈并附了两千元,还有一些同事都送了花圈和钱来,这钱最后闹了一些小小的矛盾,是我意想不到的。
出殡的那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开始准备,我上马路上安排车子。回来的时候,父亲正在念悼词,巷子里竟然挤满了人,多数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那里给外婆作揖,口中念叨“奶奶,走好。”,他们颤颤巍巍仿佛就会跌倒。母亲舅舅阿姨放声地哭出来,这一刻我站在人群后面任泪水滑落,飘散在风里。
舅舅掼了火盆,那些纸灰在风里飞舞起来,像极了人们的心情。舅舅捧了外婆的遗像出来,人们让开一条路,并跟在后面,直到我们上了车。吹鼓手也被感染,愈加地卖力,那些哀惋的调子,在清晨的阳光里传的很远,直到世界的那头。
我随着车子在外婆常去的地方转一圈,已然没有了外婆的影子,我不住地在内心大声喊:“外婆,你在哪里!”。殡仪馆我终于见到外婆,背仿佛直了,矮小了,躺在那里画了妆,却掩饰不住满脸的皱纹,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在她的脸上,是岁月的刻痕,我在想:哪一道是自己顽劣地刻下的呢。母亲一看见外婆的遗体,“咕咚”就跪下,我伸手去扶,被母亲狠狠地将手甩开,我忽然就哭出声音来,别人将我抱了出去,按在凳子上,久久都不能松开。
送走了外婆,我回到无锡。
家里人开始算帐,分摊这个葬礼所需的费用,当算到我老板和同事的礼包时,就闹了意见,舅舅觉得这个礼包太大,应该退还给我回礼用,母亲也没作声,心里当然也这样觉得,而阿姨因为家里过的拮据,没有这笔钱可能他们都要多摊费用,觉得都是应该分摊在葬礼的费用中。后来还是放在一起分摊了,我老婆不高兴,打电话给我,我忽然就在电话里吼叫起来:小时侯外婆养我,谁给她钱了?人死了还不让安宁么?
几千元,不过是个小数目,和外婆给我的爱根本无法比较,其实,光是这些回忆就足够丰富了我的人生。
外婆临行前,我让女儿给她磕头,可她不愿意,即使我给了她两个巴掌,也坚持不肯。其实外婆对她的爱和对我完全一样,但是她那个盒子已经不能吸引我那个娇惯的女儿。
原来,外婆只是我的外婆。
还有一件事始终折磨我,不知正确还是错误。如果说外婆的一生是劳苦而清贫的,除了外公的早逝,却没有太多痛苦,几个子女都成人成家并都有了孩子,生活的也平静闲适,那么,外婆最后的日子却是痛苦的。她得了食道癌和胃癌。外婆常常在床上疼得喊叫,让儿女帮她去看。手术费是一笔昂贵的费用,于是母亲舅舅阿姨召开了家庭会议研究是动手术还是采取保守疗法,我也赶回来。一家人都很坐在那里束手无策,手术费用是一个问题,但是大家一起还是能解决,况且外婆自己有一笔准备留给儿子的巨款。我问母亲:手术一定能好么。母亲摇头:医生也不敢保证,如果手术成功可以保两三年,如果不成功可能在手术台上就有危险,而且手术风险大,毕竟外婆已经八十多了。我问:那不手术呢?母亲说:医生说最多半年时间。一家人又沉默,最后舅舅提出,还是不手术,保守疗法。我也投了赞成票。
于是,外婆就没有手术,却也奇迹般的过了三年才走。这一件事正确与否,无从考证。外婆那天忽然从医院里嚷着要回家,母亲和阿姨将她接回租住的小屋,帮她擦洗了身体,让她在床上躺着,就这么睡过去。
这个母亲节的日子里,我忽然想起母亲的母亲,写下如上,以记之。
关于外婆,仍旧有太多的回忆,总是在疯了的夜里,拨动我如花的记忆,一静下来,将思思缕缕挽了,录入心底,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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