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是夏天的裙子 [复制链接]

窦宪君

主楼

发表于 2012-11-26 17: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窦宪君于 2012-11-26 17:57 编辑

　　那目光是夏天的裙子
　　
　　●窦宪君
　　
　　去医院是临时决定的。
　　母亲早就催，我一直不肯。
　　每天发烧。开始时没在意，以为感冒了。可是，天天如此，每到了一个时间段，体温便会升起来。提前吃退热药，到了时间还是热。热的时候，所有的关节都火烧火燎地疼，身体鼓得像气球，伴有头痛、恶心、精神恍惚。天天这样，热了冷，冷了热，身体被反复消耗着像脱水的黄瓜。胃口也不好了，一个饺子半碗汤算是一顿饭，不是母亲劝着，连这也不想吃。
　　身体越来越苗条。不敢照镜子，怕怀疑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只有一点想一下还是不错的，我的模样来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楚楚动人。这也不奇怪，每天以汗洗面，汗是含盐的，有充分的过滤功能。
　　
　　母亲人缘好，东邻西舍的闲了都乐意来串门儿，自从我生病之后来得更频繁了。家里有人我不烦，因为母亲不烦。母亲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很沉闷，我的心情便跟着抑郁。有人来就不一样了，大家的话题总是不自觉地转到我身上，转到我身上也没关系，而且听起来是在夸我。瞅瞅你闺女，越来越好看了。我也这么觉得，笑着的母亲仿佛也这么觉得。
　　有力气的时候，我也和大家说话。说不动了就笑，至少笑的力气还有。我把笑容像花一样地反复绽放，这样做起来不难，只要眼角一眯，嘴角一牵，不用浇水施肥，连阳光也省了。而且，我笑的时候，母亲也会笑。
　　母亲笑时，我不看；我笑的时候，母亲也不看。
　　饺子掉了，母亲也不看。饺子掉了不是有意的，手指痛，痛得不敢用力气，夹饺子都会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我已经不在意了，掉了再夹起来，即使夹不起来，可以下手抓，无非是吃，只要进了肚子，方法不必介意。
　　但是，为什么母亲的饺子也掉下来，母亲可是有一双灵巧的绣花的手。
　　母亲捡起来，连我掉的也捡起来。本来我已经要下手了，用不着别人帮忙。
　　母亲离开座位，离开时引起餐桌的晃动，惹得大家的眼睛也跟着晃动，晃得像闹地震。
　　母亲扭身去厨房拿来了汤勺递给我。我接过来，想不接了，最后还是接了。用勺子吃饺子，比较安全，虽然滑来滑去的，抓稳了就不会有问题。只要没有问题就好，就会天下太平。
　　母亲吃的少，饺子放下又拿起的。母亲的胃口一直都好，吃糠的时候都吃出香味儿，何况是香喷喷的饺子。都是因为我，如果饺子不掉下来，母亲会吃得饱饱的，所有的家人都会吃得饱饱的。我已经很控制了，我曾经想用我的手控制我的一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甚至控制不了一双小小的筷子。
　　日子真是自在，什么活也不用干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起初的时候还感觉歉意，慢慢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如果我想换个地方，搬凳子、椅子什么的，曈曈首当其冲。小家伙比椅子高了，胸部抵在椅背上，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不仅如此，洗袜子的事她也抢着干。当然，干也干不好，我指挥小家伙又不听，叫这样洗，非那样洗，叫洗一遍非洗两遍。索性由着她，只在一边看热闹。大概只有孩子才会把这样的事做得如此饶有兴致吧。洗袜子和画画，大人会分开了想，而在孩子眼中都是一样的娱乐。
　　晚饭后，是一家人说话的时间。那些发生过的以及就要发生的，远远近近的诸多事都会拿到嘴边过一过，这样，时间便会丰满起来。
　　我喜欢这样的时间，愿意听他们说，最好声音大一些，声音大了，会盖住一些东西，世界响亮了才有生机和活力。而且还有曈曈。曈曈插科打诨，一会站到床上，一会儿爬到了哥哥的肩上。她高高在上，活灵活现，而且扬言，比天高了。
　　所有人都笑，我也笑。
　　卧室里的灯没有开。门没关，恰当的暗影正适合溜号和分享。这样也照顾母亲的视线，省得她猜想。
　　母亲过来说，明天去医院吧。
　　第一次，我想也没想，答应得很干脆，行。
　　不能再固执了。看医生不是什么难事儿，顶多闻一会儿医院的药水味，即使心情恶劣了，联想到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一场。或者更进一步，对医生的技艺存有顾忌，白白地受一次烟熏火燎。怎么办呢，人人头顶上的，都是一片天，天和天是不一样的。以前不这样想，现在想了。我很想逃跑，从我自己的身体里逃出去，肉体和精神分离，变成一朵花，一棵草，任何时候，只要不是自己。我就是这样想着，把冬天拖进深冬，春天遥远，可我的身体已经迫不及待。我必须想清楚，不是母亲的问题，医生的问题，药水的问题，不管承不承认，承担我自己的还是我自己。
　　哥决定陪我去医院，我没反对。先前几次都是自己去的，我执意这样。一个人处理事情很简单，人多了就麻烦。这一次我突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次日，早早地醒了。母亲更早，听动静，炉子烧起来了。
　　母亲的睡眠少，一天当中，掐头去尾的睡不了几个小时。母亲恨不得不吃不喝不睡，一天当成几天过，时间好比橡皮筋，任由母亲拉长或者缩短。短了可以，而长到一定程度，说不定就断了。母亲从前还说风，现在不说了。
　　距天亮还早，外面仍旧漆黑一片。房间里的温度是每天的最低点，火墙一时半会儿热不起来，只好翻来覆去地粘在被窝里。身下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褥子，还是觉得硌。是不是骨头向外长了呢，就像手指。
　　母亲将门厅的灯打开了，光透过玻璃，泛进来一抹幽幽的黄。
　　借着微光，从身边的白墙上可以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曈曈的杰作。一只脚的小鸡，三个头的乌龟，长颈鹿只有条长长的脖子，头不知去向。为什么不画完呢。大小得给长颈鹿安个脑袋，乌龟三个脑袋，长颈鹿一个也不长，哪怕长个狗熊的脑袋也是脑袋呀。
　　小家伙没画。说不定忘了，说不定长颈鹿的脑袋没有长出来，小家伙已经长大了。时间多快呀，像春天的柳絮，看着它飞，看不见它落，瞅着瞅着就找不着了。
　　早饭努力多吃一点，吃得小心翼翼。以后也会当心，不能再出差错。筷子再掉了，捡也是曈曈捡。小家伙比较没心少肺，她拿筷子和我是半斤八两，家里的磁勺子都是她摔坏的。
　　小家伙起来了，不吃饭，叫了几次也不吃。一大早忙着造火车。积木的一条铁轨找不到了，小家伙正撅着屁股拼命往床底下钻。母亲没时间管她，我比小家伙麻烦，仿佛又钻进了母亲的肚子。
　　我在母亲的监督下，从头到脚，全副武装。
　　终于走出家门，外面没有想象的冷，有人光着脑袋，我对自己只露出眼睛表示不满，坚决地摘掉了口罩。
　　胡同里积雪厚，分布着难走的雪棱子。
　　哥过来扶，我不用。即使摔倒了，像狗熊一样在地上打滚，我也要自己走。母亲也跟过来，也想伸手，我赶紧快走几步。也走不快，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疼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即使在阳光灿烂的地方也一样。好在，荆棘是隐蔽的，疼痛也可以隐蔽起来，只要不摔倒，平安地走好每一步，就不会有人发现，就不会把刺到肉里的荆棘刺到心上。
　　摔过一次，去洗澡回来的路上，本来摔倒在路边，却滑到了路中央。
　　那一幕很有欣赏性，一个人坐在街中央，左边是行人，右边是行人。我笑，不是笑一次。笑第一次的时候以为自己可以站起来，笑了几次还是坐在路中央时，笑就变成苦笑了。左手加上右手，左脚加上右脚，左边不行，换右边，换得汗都出来了，仍旧坐在街中央。连痛带窘，那一刻，只希望世界是条地缝，可以让我钻进去。
　　拼命不过如此吧，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只为了能在那一刻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不错，真的站起来了，即使眼前发黑，即使动作不那么优雅，总算站起来了。很高兴，多么美丽的世界，光天化日，有机会坐在街中央看风景的人不是很多的。
　　拍掉身上的雪，慢慢地拍，不拍干净不罢休。前面就是家了，一定要好好清理，还有眼泪。眼泪是水做的，即使擦不净，风跟着就收拾了。风是无名英雄做了好事不留名。
　　只是，那日没有风，那日的阳光和现在一样好，一样照完现在照从前。
　　哥哥叫来了三轮车，等在巷子口。
　　师傅打开车门，哥哥扶我上车。
　　车子开走。回头看，母亲还站在巷子口。母亲没有戴帽子，风掀起她的头发，遮住眼睛。
　　这样的母亲很熟悉，站在路口的母亲，送我上学等我放学，送我上班等我下班，不同的情形在脑子里翻转，是不是有什么不同呢。我努力克制着不去比较其间的高低错落，现在的母亲是最近的。
　　被母亲的目光送走的光阴，那些母亲看不见的日子为什么最终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母亲面前一一暴露，在母亲面前，我的一生应该怎样努力，才不会构成伤害。
　　我一直努力把自己放在母亲的视线以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劳母亲担心。我希望母亲只是我梦里的故乡，我只管把思念与祝福带给她。在遥远的地方，在失望与无助交织纠缠的苦涩光阴里，我仍旧是母亲心里的一盏灯。
　　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什么困难都不会把我怎么样。那一年，我乘坐的火车从鲁西北的大平原出发，车上人多，多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不好找，更别说座位了。大家都熬着，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好多人挺不住了，不管座上座下，逮个空便倒下去，什么脏不脏的管不了了。到了深夜，坐席底下也塞豆包似地塞满了人，人人都在想方设法进入梦乡。我也想，强烈的想睡觉的想法折磨得自己死的心都有。但是，我不能像那些人塞进坐席底下的人一样睡，也不能没模没样地像坐在过道里的人一样睡。但是，不这样睡只能站着睡。
　　于是，一直站着。二十四个小时，一天一夜，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连腰都不曾弯下去，像一场噩梦，想醒总也醒不了。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呢，像曈曈那样，呆在父亲的肩头，天其实不高的，一枚树叶，一只蝴蝶，一朵风中的花就可以是整个生命的天空。
　　下了火车，僵直的腿几乎不能行走。回家的路还很遥远，还要转车，我忍不住，躺在候车室里的长椅上睡着了。
　　没有梦，那是真正的睡眠，是流浪生涯中盛开的一朵芬芳无比的小花。
　　一觉醒来，心思浑沌，不知身在何方。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一个脏兮兮乞丐一路磕着头过来了。我盯着他，糊里糊涂地盯着他。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见人就跪，跪下就磕头，磕得砰砰响。这事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候车室的地面面是水磨石的，比脑袋硬多了。
　　有人给钱，有人不给，终还是给钱的多，单为了那几个响头也要给点的。乞丐仍旧不说话，给就接着，不给也不抱怨，继续下一个目标。我担心他也会过来给我磕头，我看起来比他强不了多少。
　　但是，他已经过来了，响当当的头不折不扣地磕到地上，磕得人心惊肉跳。我不假思索，手伸进衣兜，信手抓出一把硬币，哗啦一声扔到他的手里。乞丐有些意外，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又磕头。我摆手，希望他快点离开。我不敢再看乞丐的眼睛。他的眼睛和我不同。那是什么样的眼睛，我说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他比我强。他知道没有钱可以去讨，我不知道累了，可以坐到地上去。生命从来不是坚不可摧的，伤害来自四面八方，目标却不只一个。城门失火，母亲无辜。
　　那些时光过去，我仍旧介意所有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是夏天的裙子，我喜欢漂亮，我微笑的样子只有母亲清楚，它是一朵谎花。从来没有想过，生命中的磨难会变成母亲天空中的阴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是一棵草，草荣了枯了掺进母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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