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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面人生 [复制链接]

李晓春

主楼

发表于 2012-11-27 20: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素颜于 2012-11-27 21:27 编辑

素面人生

⊙李晓春

每一次在外和朋友聚餐，服务员问我们来点什么主食？我总抢着说：“手工面！”朋友笑我有手工面情结。

　　我笑笑默认了。谁说不是呢？

　　细细梳理四十多年来我用以满足胃之欲望的粮食，除稻米外，最多的就是手工面了。

　　小时候，面不外乎二种，手工面和筒面。手工面是人工和面，用擀面棍擀出来的。筒面，付食店里都有售买，粗细长短整齐划一，硬直易断，用纸包成筒状，一斤一筒。筒面和、擀、切都为机械所为，也称“机器面”。那时，无论是手工面还是筒面，烧法只有一种，水煮！改革开放以来，面，除了其方正的字形没变，形式和内容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面不仅从手工面筒面派生出了诸如方便面之类的速食食品。烧法也五花八门，有炒、炸、凉拌等几十种。叫法更是名目众多，炸酱面、阳春面、牛肉面、大排面┅┅数不胜数。

　　筒面，我自小不爱食，一直没喜欢过。总觉得经过金属的搅拌挤压，它过多地沾染了金属的元素，而少了麦子原汁原味的清香，感到机械制面是坚硬的铁质在生硬地过滤面粉里的大自然清鲜的气息和温和的阳光，是对麦子原生态的伤害。

　　手工面，我却情有独钟。每次吃着热气腾腾的手工面，那怕是在大街小巷看到它，心里就会漫延起温暖，这种温暖充满家温馨，它来自母亲，是亲情和爱。

　　一碗热气腾腾的手工面从灶间端了出来。

　　纤细如丝的面条，佐以碧翠如玉的小青菜。温婉如小家碧玉，清鲜、自然、大方。

　　千万别小瞧这碗面。在那个温饱不能解决的困难时期，一碗手工面，是家里拿来招待客人最好的美味佳肴。天天能吃上手工面，更是无数人向往的好日子。我的爷爷，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麦子在他的手中熟了一茬又一茬，他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口奶奶亲手擀得手工面。至今我还记得爷爷口里含着细长面条安然离去时心满意足的笑容。

　　很喜欢吃母亲做的手工面，却也有过一次痛苦的吃面经过——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傍晚，刚下过雨，西方天际燃烧着火烧云。地上是明亮的雨水。我从学校回家。学校离村庄不远，但也要经过大片的稻田。那天，我上的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我哼着刚学会的歌儿欢快地像只云雀一样在田野上奔跑。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我边唱边跑，突然，我的耳朵里传来了“嘎嘎”二声鸭叫。我忽地收住脚步，凝神屏息静听，天地间只有风声和流水声。难道是我听错了？就在我疑似幻觉准备开路时，附近的稻田里又响起了嘎嘎的鸭叫声和翅膀的扑闪声。循声分开葱绿的稻子，我看见一只雏鸭瘫在稻根处，痛苦而无奈地叫着，它受伤了？——也许，它是在追食一只青蛙时葳了脚，也有可能被蛇之类的爬虫咬伤了。

　　我用双手捧起雏鸭，发现鸭断了一只脚。

　　鸭，真是个无价之宝呀。我捧着鸭子像捧着一块金子一样兴奋地把雏鸭捧回了家。

　　我捡了一只鸭。脚没迈进门，我就嚷嚷开了。母亲几天前还说过要买几只小鸡小鸭，可以想见母亲见到我手中雏鸭时的兴奋劲。

　　母亲没有我想像中的高兴。她反而小声地怨怪我。你怎么把别人的鸭捧回来呢？她说，丢鸭子的人肯定急坏了。

　　我说，鸭是我捡的，不是偷的！我把捡和偷两个字咬得特重。

　　捡也是别人的，要还给人家。母亲从我手中接过鸭子，然后，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夜来了，它用一块巨大的黑布把天地间围了个严实。过了很久，母亲一身疲惫回来了，她的手里依然还捧着那只鸭子。母亲显然没有找到丢鸭子的人。

　　因无人认领，鸭子就这样在我家里住了下来。

　　母亲用碎布绑扎好雏鸭的伤脚。我呢？每天放学回家，就捉小青蛙，挖蚯蚓给它吃。刚开始那几天，我心里一直忐忑着，唯恐哪一天我回家，鸭子不见了。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雏鸭长大了，尽管，鸭的腿有点跛，但它还是一点一点长大了。

　　母亲说这是只母鸭。我说母鸭好啊，我有鸭蛋吃了。

　　可我没有等到鸭生蛋，鸭的主人就来了。他是个穿着黑衣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的脸因长年风吹日头晒和穿着的衣服一样黑。他走进我家院门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我的鸭可能要“得”而复失了。

果然，老头是来讨鸭子的。黑衣老头满脸谄媚的笑。我觉得他笑得很委琐，很无耻。因为，他要夺走我心爱的鸭子了。

　　当时，我希望母亲会拒绝把鸭子还给他，而把他赶走，因为鸭子在我们家里饲养了一个多月，已经完全成了家中的一份子。但母亲没有，而是请老头坐下，忙着去擀面，为老头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手工面。其神情好像是我们亏欠老头子一个很大的人情，占有了老头子的宝贝一样。

　　老头带着鸭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鸭子失去后，我心痛难禁。为了安慰伤心的我，母亲给我做了满满的一碗鸭蛋面，那碗面是我年少时吃过的最好的手工面。

　　我和着泪水吃光它。

　　母亲擀面在乡里小有名气。

那时，母亲是大队妇女干部。农忙时节，常有县里或者公社的干部来大队里帮助抢收抢种，大队管饭。记得一次公社书记来驻村，公社书记，在当时绝对是个需要仰视的大人物，大队书记组织人又是杀鸡又宰鸭，忙了半天，整出了丰盛的一桌酒菜，结果公社书记看也没看，径直跑到我家，硬要我的母亲为他擀一碗手工面吃。

　　我非常崇拜母亲。母亲在我的眼里无疑就是个杰出的艺术家，手工面则是她创造出的不朽的艺术品。母亲的手工面有韧、细、薄、清、鲜等特点。当时，村里有许多人请教母亲手工面的做法，母亲有求必答，不吝赐教，但不管她们如何刻苦学习，都无人能及。我想，这可能也是天赋使然吧！

　　我曾多次仔细观察母亲是如何创作这件艺术品的——

　　和面。

　　和面，就像雕塑家选料打毛坯。非常佩服母亲对量的拿捏之准，取多少面粉，放多少水，每餐总是不多不少，管够刚好。和面在一个高边的黑陶罐中进行。母亲先用蚌壳把面粉舀进罐里，在放水之前她会撮一小撮盐粒进去，这会让面带点咸味而使面条更有味道。放水忌过急，得悠着放，边放还要不停地用手搅和。因此，母亲的五指总是会被黏稠的面粉黏住，她不得不常常停下来，把那些纠缠她和她亲昵的面粉从手指上一一捋干净，循环往复，直至把粉尘一样的面粉紧紧抱成团。

　　揉面和擀面。

　　从部首“扌”看，揉和擀就是个必须要用手完成的力气活。

　　揉面完全以力取胜，即反复将那块面翻来覆去不断地挤压摔拍，直至把那块面团揉得均匀而有韧性。相对于揉，擀面就要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擀面棍约一米长，擀面前，得先把面团拍成一个小菜盘大小的圆饼，然后，拿擀面棍在面上推压，推压时讲究用力均匀。在擀面棍的挤压下，厚厚的面饼拚命地向外扩拓疆土，为了把面擀得圆圆的，还得适时地调整擀得方向，等把面挤压成一定的宽度后，再用擀面棍卷住，来回不停地滚动，同时，为了避免把面擀薄了在砧板上黏出窟窿，还得时不时地向面上撒些干面粉，直至小小的面饼变成薄薄、大大、圆圆的面席。

　　（等我个子高过擀面杖棍时，母亲就把揉面和擀面的任务交给我。那时我年小，要完成这两道工序，需要花费好多的力气和玩的时间。隔壁的阿婆看到我吃力地揉面擀面就埋怨母亲。菊香（母亲的名字），儿子人都还没擀面棍儿高，你就忍心呀！母亲总笑笑，说要我“做做熟”，长大后就不会成会好吃懒做的懒虫。母亲通过揉面和擀面，让我尝到了劳动的艰辛，明白了收获必须要靠自己的劳动，用脑子和双手去争取的道理！）

　　切面和煮面。

切面是母亲是对艺术品最后的精雕细刻。母亲把薄大的面席用擀面棍卷住，均匀地在砧板上摊成10公分宽窄的面带。切面的刀锃亮而锋利。母亲右手拿刀，左手除大拇外，四指弯曲放平轻压面带，切面时，刀“沙沙”地斩落，随着刀快速斩落，母亲的左手有节奏地向后移动，看上去，刀似乎是紧贴着手指在飞快地跑动。刀光在幽暗中闪亮，翩跹如蝶，轻盈而灵动。刀下，面条绽放如花。煮面是母亲对创造的艺术品的完美展现。煮最讲究火候。母亲把面席切成细长的面条后，并不会急于下锅，而是抖散放在砧板上，那样，面条即使放久些也不会黏成块。母亲煮的面清爽，新鲜。面就是面，不像别的人面切好了，水烧沸了，就一古脑儿都下在锅里，而把面条煮成了面糊糊。母亲煮面时从不吝啬时间，她总是要等在地里干活的人全到家了，才把灶里的柴火捅旺，现煮热吃，让吃的人大呼过瘾。

　　1978年，我们举家迁往城里，当上商店营业员的母亲因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来为我们擀一顿手工面了。好在城里的许多的面馆，虽说口味质感均不及母亲亲手擀的，手工面倒也能常常吃到。

　　大概是2000年左右吧，我所居住的小城里刮起了“兰州拉面”风。仿佛一夜间大街小巷冒出了好多家兰州接面馆。受兰州拉面的冲击，土生土长的手工面着实也过上了一阵灰头土脸的日子。这要责怪一个人“喜新厌旧”的习性，因为人对新生的事物总有种天然的猎奇感。第一家兰州拉面馆就开在黉门广场旁。一间门面，逼仄窄小。门楣上方飘挂着一块方正的白底花边的旗帜——“正宗兰州牛肉拉面”。门口放一个大煤炉，上面架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滋滋”地冒着蒸气。一戴小白帽的壮汉在抻面，他把一块面揉成长条，一手抓一头，一上一下地抛，面团在他的手中由粗及细，最后玩杂耍般地抻成万千根线丝一样的面条。这样的现场表演，新鲜而极具广告效应，围观者丛，食者云集。当时，兰州拉面大有取代东阳手工面趋势。兰州拉面我也吃过多回，其色香味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爱吃香菜就从吃兰州拉面始。

　　母亲从来不吃兰州拉面。她说面太硬，难消化。

　　母亲退休后，空余时间渐渐多了起来。有一天，她忽然对我们说，我和你们的爸商量过了，想开个手工面馆。我们不解，二老都有退休工资，不缺钱花，我们又都有工作，何苦去操这份心。母亲笑笑，说闲不住，想找点事做踏实。

　　小面馆开张后，生意意想不到地好。

　　倒是兰州拉面在小城里虽风风光光了好几年，后来，大都因生意清淡而改换门庭销声匿迹了。

　　2005年我曾在兰州小留。几个好友相约去吃兰州拉面，一吃才知道正宗的兰州拉面有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之说。而我们以前吃到的大都形似而神异，无论是色香味都是远不及的。难怪“兰州拉面”浮萍一样飘离小城了。

　　2008年，母亲的小面馆关门了。母亲年纪大，擀不动面了。

　　这几年，城里手工面馆又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一条街上都有，较大影响的有黉门面馆、华厦面馆、肖东面馆。在三聚氰胺等污染产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带有自然气息的绿色食品——手工面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喜爱，水到而渠成。

去面馆吃面，与各式各样的人邂逅也是常有的事。

　　“XX领导，你也来吃面。”

　　“吃面舒服！”这些平时只会在电视上才肯露脸的大人物，此时和众多的打工者、平民百姓混杂在一起，放下特权、没有架子，满头大汗埋头吃面，然后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自己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的早餐必食手工面。面不需要过多的佐料，一碗清汤面，加几根小青菜，足矣。尤其是喝酒过量呕空胃囊后，一碗热热的手工面，连面带汤一扫而空，胃里暖烘烘的，真个是说不出的舒坦，养胃！

　　纵观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无论是童年，青年，还是人到中年，无论喜悲，手工面都陪伴我左右，不离不弃，沁入我的骨髓，融入我的血液，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