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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迷糊 于 2012-12-27 01:42 编辑
一
离家住小区不远的地方,是一个不起眼的街边公园,虽然简陋,但在这个因工业化而兴起的小镇上,却也是人们难得的休憩所在,平日里,熙来攘往的,总聚满了打球的少年,谈情的男女和比拳的老人。而我,虽则每天上下班时总要经过,但却只是匆匆擦肩,便逃也似地躲离那份喧闹。
傍晚,南方特有的阵雨浇熄了连日的燥热,也带来了一丝宁静,街上的人似乎霎时都消失了般,只遗下那个公园,如家中守候的长者,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不在等待什么。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引着我,缓缓地踱入了那个平素敬而远之的地方。公园的中央,是些健身的器械,一侧,是两个篮球场组成的空地。想来,平日里,玩乐的人们就是在这里发泄着自己的欢欣与精力吧。
我沿着石子路,走到公园的另一端,那里只有一条平淡无奇的回廊,没有任何的雕梁画栋,有的只是几个曲回,像极了我们的人生,也不知演绎了多少遇见与错过,短短的几步路,有的人,半分钟就踏过了,而有的人,想来却会牵手,用一生来走完。
回廊的尽头,安静地卧着一株迟暮的榕树,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我不想竟然还能与一颗榕树在这里邂逅。庞大的树身上,如老人手上的青筋般,满布了缠绕的藤蔓,垂长的气须,仿佛风中弹奏的扬琴,倾诉着岁月的沧桑。这该是一株多么苍老的树啊,我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立了多少个春秋,也不知看尽了多少段离合,许多人,走了又来,来了又去,却只有他,依旧孤独地坚守着这方天地。
此刻,斑驳的老树,在夏雨的滋润下,好似也恢复了几份青春的气力,努力地伸着懒腰,展开了巨大的臂膀,将整个公园的小半角都拢在了自己的怀抱中,而此时的我,也依偎到了他的身旁。雨后潮湿的地面上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像极了故乡的滋味,勾起了心头的丝丝回忆,那忧伤的童年梦中模糊的景象,顷刻又清晰了起来。哦,故乡,我不知找寻了多少年,原来你却一直就在我的身旁。
二
故乡的村头,也有一株茂盛的榕树,镌刻着我太多的童年记忆。
由于从小我便是在城市中长大,因此对于故乡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模糊了,只知道从家里出发,乘车颠簸过数小时的路程,再转乡下的小巴,一路摇晃着越过无数的田地与蔗林,待见到一潭清澈的池水,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就赫然立在池畔,背后一条蜿蜒的小径跨过池塘,弯入一堵土墙,故乡便到了。
而今走遍了千山万水,似乎故乡不过是生命中的小小驿站,但在儿时的脑海中,那里却如天涯般遥远。泥泞的道路总使得每次的归乡之旅都成为艰辛的远征,昏沉了一路,待见到那株榕树,整个人便神奇地恢复了清醒,因为,那里有丰收的稻田和甘甜的溪水,那里有慈祥的阿嬷,那里有摇尾的大黄狗,那里有一碗打着两个鸡蛋,热腾腾的糖水,那里便是我的故乡。
小时候,故乡只有几间破旧的祖屋,居住着十数口人,每次回去,亲人的脸上写着喜悦,也写着忧愁,在狭小的天井中默默吃过晚饭,便只能与父母挤在吱丫作响的木板床上,看着屋顶洒落的月光,伴着虫鸣与犬吠辗转到天明。
大了些,村里自留地上也盖起了三层的小楼,上二层住人,底下变成了做相册的厂房,天刚蒙蒙亮,机器的轰响声,姑娘的说笑声,伴着窗外的稻香,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闯入年幼的梦中,唤醒了我,也唤醒了新的生活。
再后来,小作坊被大工厂兼并了,而阿嬷也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离去,在她下葬的那个早上,或许谁也不会想到,这不单是我与她的告别,竟也是跟故乡的诀别。转年考上了大学,继而又在外地工作,父母也都接到了身边。故乡,念叨得多了,却也慢慢疏远了。阿嬷、祖屋、小楼渐渐如老照片般发黄,而只有村口的那棵老榕树依旧映在脑海的深处。
想来,故乡的榕树之所以那么茂盛,跟故乡那甘澈的溪水也不无关系吧?只是,直到现在,我都还很奇怪,为何故乡的名字会叫做苦溪,我想,我的祖辈们心中也都充满了同样的疑惑吧。
三
故乡的开埠虽然也已经有了二千余年历史,但由于地处偏远的南蛮化外,加上气候恶劣,到了近代,却还是贫瘠的蛮荒之地。也不知是多少年代之前,那时的乡民头上尚且顶着丑陋的小辫子,连年的风灾使得民众们没了生路,终于,远在天外的皇帝老儿也只得开了海禁,同意乡民们与南洋通商,买来宝贵的大米。
消息传到故乡,一位少年拜别家中老母,跟随乡里的长辈,坐上红头船,踏上茫茫的洋路,去那个唤作暹罗的地方谋取生计。而暹罗,到底在哪?谁也说不好,记得水浒里面的李俊便是到了那个地方做了国王的,如此看来,那里也不会是个太过遥远的所在吧。
“等着吧,待榕树开花之时,我便回来了。”少年转身离去,只留下,母亲孤独的身影,伴着村头的榕树,怔怔的望着、守着、盼着。
斗转星移,春去秋回,不知过了多少日月,也不知几番花开花落,少年却也终究没有踪影,只是每年榕树花开之时,老母都会收到从南洋托回的大米与银元,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一切安好。
若干年后的某天,第一场寒风吹来之时,少年也回来了,穿着整洁的衣裳,俨然已是位得志的商人,只是,背后还躲着一人,唤了几声,才羞答答地出来行礼,颦嘴含笑,低眉顺目,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个头瘦削,皮肤黝黑,说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话,但却十分文静,像是个过日子的媳妇。
后来,回家的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又变成四个人、五个人,再后来,在家中等着的人,变作了一钵厚厚的土。只是少年依旧还会回来,默默地除去坟上的杂草,而后再默默地转身离去,只留下落寞的背景,从黑发到了白头,从红颜变了皓首。
再后来,少年再也走不动回家的路,只能把儿女叫到床畔,交待归乡的路途,最后一句是:“记住,家的村头有一株大榕树,见到了他,也便见到了家。”于是,又一代的少年独自踏上了寻乡路,带着父亲画的路线,和他永眠的那个小盒。
终于,有一位少年走得累了,也倦了,既然父辈讲过,榕树下便是家,那么就在这家里安下来吧,于是,遗弃多年的祖屋重又升起了炊烟,有了生气。只是,每当少年望着村头的榕树,总会不住地思索,这榕树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能让自己的先人魂牵梦萦?
四
少年终究也没有想明白,直到后来,又一代的少年,在书上读到了这么一首诗: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曾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他怎样坐在窗内,诧异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
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
两只鸭子挨着芦苇,在芦苇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他想做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到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间游来游去。
他这才明白,其实,不论是在熟悉的故乡,还是遥远的异邦,榕树,总寄托了太多的家园梦想。不论走过万水千山,故乡,总是留存在心底的那一抹温柔,于是,纵使在万里之外的街头,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听到浓浓的乡音,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泛出发自心底的微笑,这就是乡情啊。
此刻的他,或许因为工作的忙碌,或许因为家中已没有了牵挂,故乡,在更多的意义上只是一个能给人带来温暖的词汇,但即便是没有了联系,身边的点点滴滴依旧会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心中的那份柔软,心痛了,也就思乡了。
这个夏日的夜晚,邂逅了一棵树,也邂逅了那份已经逐渐淡去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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