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妞妞 于 2013-4-2 10:16 编辑
写在前边:
过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可他们并没有消失。
碎片一):童年
1
我生在北京,因为父母都在北京工作,可我并不在北京长大。母亲是个纺织工人要三班倒,父亲是个干部,一辈子都在出差,有一天姥姥(南方人叫外婆)到北京来看母亲,母亲上班还没回来,家里只有父亲和一岁的我。姥姥只说一句话:”我抱走他吧!”,姥姥是个快人快语的人,(天津人大多如此)就这样我被她弄到了120公里以外的天津。
小的时候我有严重的软骨病,(现在也没好,比如看见谁比我横还是哆嗦)当别的孩子都满街跑的时候,我却让人背着,背着我的就是姥姥。我在她的背上很自卑,我以为我一辈子只能趴在这蓝色的后背上(那个时候姥姥老穿这一件蓝色的上衣),她不停的给我吃钙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钙片的滋味,钙片是甜的可是很难吃。也许是钙片的功劳,也许是姥姥经常背着我上街,因为她认定太阳对软骨病有疗效,我终于脱离了她的后背。
在上学之前我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并能计算一百一内的加减法,这不是我是什么神童,完全是软骨病的结果,因为我不能上街,不能出去玩,姥姥有个很怪的毛病就是爱看书,我现在还记得她看书的样子,她总是躺着看书。那个时候街上有推着车子租赁小人书的(连环画),一本二分钱,她就给我租几本让我看。我只看图画并不认得字,可我能看懂,或者大体能看懂,我觉得小人书是个很高明的东西,比现在有些故弄玄虚的书好看的多。我当时并不知道那画页下面的字就是说那画中的事,但我希望知道那字说的是什么,这样姥姥就成了我第一任的老师。
姥姥住的是个大杂院,一个院子里有五户人家,房子据说过去是日本人的库房,后来就成了贫民窟。我虽然讨厌日本人,可是我很佩服日本人做的东西。比如这房子,上面没有瓦是青灰的顶子,地板是空的,有两层为的是防潮,房子做的很地道,我不记得它什么时候漏过雨。为了防止墙壁返潮,墙围子是洋灰抹成的,有一米多高,在它和上面白色的墙灰的交界处是一条紫红色的木条。这个洋灰抹成的墙围子就是我的黑板。姥姥用石笔在上面教我写字,我就是这么在没上学之前就认识字的。
很多年以后我妈曾经跟我说:”你白费了你姥姥的辛苦,那么早就认识了字可现在居然一事无成,是个废物!”
说起姥姥的认字也很怪,她居然一天学也没上过。她的认字是姥爷教的。姥爷是个高中生,过去在邮局工作,因为有文化又懂点外语就给天津的外国租界送信。有一年我看到抽屉里有姥姥保存的姥爷上中学的作业本,知道姥爷上的学校叫“福轮中学”,是个铁路上的子弟小学,校址就在现在的山海关。那个作业本是个语文作业本,上面居然有老舍的批改文字,我问了姥姥才知道,老舍那个时候在“福轮中学”当语文老师,姥爷是他的学生。
那个作业本后来不知道弄到哪去了,如果留到现在应该是文物了吧?
姥爷闲暇的时候就教姥姥认字,也是用石笔教她,不过是写在地上。后来姥爷一次在给外国人送完了信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城门要关了,天下着大雨,他急忙地往城里跑,守门的日本兵不让进,用枪托子打了他几下,他回来就病倒了,在炕上躺了半年就死了,年仅二十八岁。我现在很怀疑姥爷会是这么脆弱,几枪托子就要了他的命?我曾经问过姥姥,她的回答是,那是又气又怕,积成了病。
这半年之内姥姥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治病,姥爷死了只给她留下五个孩子和一间四角旮旯都是空的破房子。姥姥多年以后从来不让卖破烂,也从来不提当铺,因为是伤了心。好像冥冥之中姥爷就有预感,他教会了姥姥认字,这成了姥姥以后度过寂寞和艰苦日子唯一的一项消遣。我以为这是姥姥认字唯一的理由,当然是我自己的解释,她是从不说的。
姥姥还有一个怪毛病就是不让说拉肚子,得了这个病不让说。我很奇怪曾经问过舅母,为什么姥姥不让说拉肚子呢?原来,姥姥的五个孩子里有三个是得了拉肚子死的,而且都在同一年。那正是日本时期,日本人很怕这个病,凡是拉肚子的都认为是霍乱,就一定要烧掉。那个时候实行的是“保甲制度”,一个院子就是一个甲,有保长,谁家的人拉肚子必须要上报,否则会遭到严厉的处置,而且会连累其他的人。所以当姥姥的孩子得了这个病的时候,院子里的人是不敢瞒的,两个先死的孩子让人拉走了去焚化,最让她伤心的是,一个还没有死,日本人就让她抱着这个还没咽气的孩子去了焚化场,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被烧掉。从此她再也不许别人提拉肚子这个毛病。
姥姥很疼我,按照舅母的话说,因为我长的挺像那个被活着就火化的孩子。我听了以后脊梁都在发抖。姥姥的五个孩子里只剩下了我的母亲和舅舅两个人。
2
好像是为了补偿我过去的寂寞一样,等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的时候,我拼命的淘气,以至于淘到一些家长不要他们的孩子跟我在一起的地步。我小时候皮肤很白,这不单是遗传,也可能是过去总是闷在屋子里的原因,被人给我起个外号叫“三白”,我在家里排行并不是老三,这样起是因为有一种西瓜的品种叫这个名字,那种西瓜皮是白色的,瓤乃至西瓜子都是白色的,切开一看就像一个没有熟的生瓜,可是异常的甜,多少年后我在北京找遍了这种西瓜,也没觅寻到踪影,我想那西瓜可能是绝种了。
有个电影叫《小兵张嘎》,其中有个情节是嘎子为了报复胖墩儿,爬上房子堵了他们家的烟囱,这个电影我在二年级的时候看的,看了以后我觉得嘎子这个行为应该算我徒弟,我早就做过这样的事。我说过,我们住的是库房改建的房子,那顶子是青灰的,非常的光滑。这条胡同里几乎所有的房子我都爬上去过。每家的房顶上都有一个五十公分高,四面约三十公分宽的烟囱。我没想报复谁,我拿很多旧报纸去把烟囱堵上,然后在房檐的边上看看会是什么结果。当然那个被堵的人家屋子里就会烟雾缭绕,咳嗽着跑了出来,跟胖墩儿和他爹的结果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家跟我并没有仇恨。
终于有一天,我的事情败露了,我堵了我们院子最里面一家的烟囱,那家只有一个女人,我管她叫姨,这个称呼在天津很特殊,因为小孩子称呼女人都是大娘,或者前边冠以姓氏,比如张娘,李娘等等,可是我叫姨的这个女人和我妈妈原来是同事,他们都是天津北洋纱厂里的工人,两个人在一个班,又是同事又是街坊,关系异常的亲密。后来北京成立纺织厂时,从天津,上海,青岛调去很多纺织工人,我母亲就是那个时候调去北京的,而姨没有调去。
姨是个漂亮女人,是那种男人眼神停留时间最长的女人。除了上班以外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她的丈夫在外地,不经常回来,为什么在外地,为什么不经常回来我也不知道。姨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全院子的事她都爱管。院子里的人都有点怕她。这次我堵了她家的烟囱偏巧就让她发现了我探在房檐前的小脑袋。姨愤怒的说:”小挨刀的(天津骂人的话),你给我下来,看我不告诉你姥姥去!”
我飞快的从后房檐溜走了,但是没敢回家,因为姥姥不管谁告我的状,从来不问缘由,就是一通打。她打人有一个专用工具,一把做活用的尺子,长度是一尺黑紫色。现在想来应该是个檀木做的。尺子很精致,上面的刻度都是用细黄铜丝嵌进去的,光闪闪的。尺子的一边很薄,薄到可以裁纸,一边很厚,那薄的一边是裁布料做衣服的时候用画粉画线用的。尺子的用途除了做衣服以外就是姥姥的家法,而且只归我一个人享用,我舅舅的孩子们就从没尝过它的滋味。
姥姥打人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随手打一下两下完事,而是非常的正规,正规的就像举行一个仪式。她会坐在炕沿上说:”把尺板子拿出来,你上炕!”这个尺板子就放在一个柜子的抽屉里,那里还有剪刀和针线一类。叫我上炕就是要趴好了等着她打。那个滋味是相当的难受,想想自己亲自去拿那个就要落在屁股上的尺板子是什么心情?拿过尺子递给她,自己脱了鞋爬在炕上,这时,时间好像就停止了,我觉得比挨打还难熬。
接下来就是她清算我的罪恶,一边说一边打,打的时间长短完全看我犯的错误的内容多少。就这样喊一句打一下,有点像劳动号子的味道。我开始会拼命的哭,因为后来时间长了,我就从不哭了。打完了我会从姥姥的手里拿过尺子再放回抽屉里。那个时候我会长长的出一口气,就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
这次堵烟囱的结果我是料到了的,我会有一顿好打,可能是挨打太多了,我总觉得这也是我的任务,有几天没干这个活连我自己都奇怪。天快黑了的时候我回了家,果然姥姥坐在炕上,从舅母的表情上看,我知道姥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就是说姨去告了状,因为舅母一脸的得意没藏住。在家里,除了姥姥以外,谁也不能碰我一个手指头,甚至不能训斥我,这是姥姥的规定。舅母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在家里的恶作剧的对象基本上就是她。我会把一把笤帚放在门的上面,等着她进来推门的时候砸在她的脑袋上。我还会趁着她睡觉的时候把她的两只鞋带系在一起,完全是死疙瘩,然后大喊:“舅妈,水开了”。她就会糊里糊涂的穿上鞋往外跑,因为鞋带系在了一起,她不是穿不上鞋,就是拌一个大跟头。以致她后来穿鞋的时候总要先看看鞋带,进屋子的时候要抬头看看门框上有没有扫帚。
我还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跑出去,那样姥姥就会让她去找我,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看着她大声的喊着我的名字的样子,等她喊的嗓子发哑的时候,趁她不注意溜回家里,那样姥姥就会数落她:”这么大个人,连孩子都找不到。”所以我挨打的时候,只要她在家就会掩饰不住的高兴,我就是从这个表情里判断出这次我又要挨打的。
果然,姥姥又命令我去拿尺子,一切跟从前没有任何两样,尺子啪啪的抽在我的屁股上,还有姥姥的“劳动号子”,我咬着牙挺着,我不听她说什么,因为我比她还清楚我做了什么。姥姥越打越生气,看起来好像不准备马上就收手,我觉得这次要挺一段时间了,心里发起愁来。
正在这个当口,姨走了进来,进了门就喊:”大娘,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我不是因为他堵了烟囱才告他的状,我是怕他从房子上轱辘下来,你打两下就得了,打坏了您跟我姐姐怎么交待?”姥姥停了手,嘴里还是不依不饶的说:”打死他也不能让他祸害别人,看他长不长记性!”。
那个时候我很恨姨,我觉得她很虚伪,如果真如她说的那样,她为什么要告我的状呢?谁知道,这个叫我恨的女人后来竟然做了我的干妈。
3
一切都过去了,姥姥打完了我给姨沏上了茶,二人有说有笑,好像刚才根本就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我从炕上爬下来,这回是我印象里打的最重的一次,我的屁股火烧火燎的疼,后来姥姥回忆说,她晚上趁我睡着了看了看我的屁股,心疼的直掉眼泪。那个尺板子最后也没了去向,我一直就寻找它,我想把它收藏起来留个纪念。我后来问舅母,那个尺板子弄哪去了呢,她说,自从你回了北京,你姥姥就把它收了起来,连做活也不再用它了。
那次以后我痛恨姨很久时间,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扭过头去,她好像很在意我这样,一次一次的跟我套近乎,结果我当然不理,我总想着哪天再找个机会报复她一下,我设想趁着她上班的时候在她家的门口挖以个坑,用木条或者树枝搭在坑口,上面盖上草席或者塑料布,然后在铺上土,这样的陷阱我挖过,很有用,门口的很多孩子都中过我的埋伏。
我备齐了所有要用的东西,只等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动手。
说来也巧,姨好像是故意的不让我的计划得逞,她那几天一直就躲在家里不去上班,我疑心是我的计划暴露了,我仔细的想着我跟谁说过,对,前院的小三儿,我的塑料布就是从他那找的。当我找到他的时候,小三儿赌咒发誓的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盘问完了小三儿的那个晚上,我回家闻到一股虾米皮面汤的香味,那可真香,我觉得今天我有好吃的了,尽管虾米皮很便宜,但是那个时候还不是能天天的吃。我打开锅盖闻着,姥姥在旁边说:”闻什么?”说完她盛了一碗端给我说:”你姨病了,你给她把这面汤端过去!”
这对我来说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我说:”太烫了,
我端不住,叫我舅妈端过去吧!”
“叫她去我问你干什么?你堵了她的烟囱就算完了?”姥姥坚持的说。我端过面汤朝院子里面走去,姨的家里黑着灯,我心里想,她最好不在家,我就好回复姥姥,我从心里恨她,我怎么还给端面汤,我巴不得她病了呢。
“进来,站门口干什么?”屋子里传出了姨的声音,接着灯也亮了。我走了进去放下碗就要走。
“等等,你姥姥就这样让你给我送面汤的?你坐那,等我吃完了你还得把碗端回去呢。”
我在灯下看着姨,看起来她真的病了,脸色苍白,原来好看的脸现在一脸的疲惫。头发也松散的挡在眼前。我有点可怜她了,好像也不那么恨了。
她坐起身来说:”你给我到外边厨房里拿双筷子来,我不能用手抓着吃呀?”我服从了她的话找来了筷子递给她。
姨坐起来端起碗轻轻的喝了一点汤,看的出来她没有力气吃,她把碗放下说:”小兔崽子,你堵了我的烟囱你还有理了?你怎么不理我?”
我对这样的质问无言以对,只是看着房顶不说话。“别说你姥姥打你,就是我打你你也活该,你妈都不敢说什么你信不信?”
我觉得她得寸进尺的话很难听。
“我还告诉你,再惹我我就不用你姥姥动手了,我就收拾你,小兔崽子!”
看来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和面汤上,她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训斥我。
她勉强的又喝了几口汤说:“你过来,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我能吃了你!”
我十分不情愿的走了过去,她一把把我搂过去说:”我听你姥姥说了,你的屁股打烂了是吗?都是我不好,都怨我,我哪知道你姥姥打你这么狠,看来你是淘气出了圈儿了。”
说完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用手摸着我的头,我感到那手很柔软,她的脸很烫,有点象那碗面汤。她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知道那是一种叫“万紫千红”的雪花膏的味道。
待了一会,我端着几乎原封不动的面汤走出了她的家门,我把面汤端回家,走到大门口把我藏在过道门框上的陷阱材料统统的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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