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清明踏青赏春及缅怀先人是中国的传统习俗。而我想说，世上千般思念，大不过生离与死别的双亲恩眷；牵挂和怀念，也并非只有在清明这一时这一天。
上：生离篇
岁月催人老。很早以前，我已经离开家乡、离开母亲。每年至少寒暑两趟，在赣沪之间来去，也并未觉得特别的难舍难分。很早以前，母亲就给我立下每周五惯例通话一次的规矩，后来，她老人家又将这规矩细致要求到每周五下午五点半。那些年，孩子小，工作烦，有时候忙起来稀里糊涂就会忘了。母亲的电话便在六点半左右气急败坏地追过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又怕你骑电瓶车撞了人……”那时候她嗓门还很大，中气很足。我一点也不感动，烦得要死，也懊恼得要死！2010年的时候，母亲大病了一场，痊愈以后她嗓门小了很多，走路也慢了很多。我照顾母亲待她病愈后将回上海，她头一次像个长大了懂事的孩子似地冲我挥手，“去去去，快点去，放心去，我好干净了一点事都没有……”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每次从景德镇离开，母亲总是哭丧着脸，嘴里唠叨不停，总之主题就是白白养了一个女儿嫁得这样远，有么的事叫不应也摸不到……搞得我总是在扮演一个负心人的角色，心里自然也有点怨怪母亲一点也不体谅我的难处，我也是我女儿的母亲哩！病了一场后，母亲总算肯定，就算隔得再远，这女儿也并没白养，一叫就应，一召就到，她也开始体谅我了，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我反而对母亲越来越缠绵依恋。
忘记了是从哪一年开始，我在手机上做了一个每周五下午五点半的备忘录提醒，我再也没有忘记准时给母亲打电话这件事。有时候，正好我在景德镇，周五下午五点半，我的手机报警一样叫起来，“该给你妈打电话了，该给你妈打电话了……”弄得我和母亲，还有我女儿，三代人都笑得要死！我也就是那时候发现我母亲笑起来豁了牙。我说带她去装假牙，她嫌贵。我说，“我出钱你嫌什么贵？”她唇齿间漏着风说，“你的钱就是大水打来的么……？”我愈加笑得厉害，却又突然涕泪横流，躲进卫生间。后来还是我女儿说，“外婆，你想当个高级老太，这假牙必须得装……”我母亲很在乎形象，就装了假牙。她装了假牙以后，我再离开景德镇时，她就更加夸张地冲我咧嘴而笑，那假牙堂而皇之混在一排真牙中间，总是很轻易地将我的心咬碎了！
再后来，每个周五吃过午饭以后我就开始心神不宁。女儿放学回家来，看我左看时间右看时间，就说，“老妈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五点半给外婆打电话你做了备忘录的呀，慌什么？”是呀，我自己都不知道慌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这样。女儿又说，“老妈你这个样子，何必等到五点半呢，你就现在给外婆打电话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女儿实在是聪明，出的主意相当高明！我“嗖”地将母亲家的电话拨出去，我想她一定会很惊喜的，我的报到提前来了！谁知，铃响了很久没人接。我挂断以后，脸色就很凝重了，连夜饭也没心思去准备。五点半终于被我熬到了！我再打过去。竟然还是没人接电话！五点三刻，我又打，还是没人接！我嗓子里发干发哽，鼻涕都要掉下来，眼神肯定也是又急又蠢的那种，我在女儿面前完全失态了。我准备给我二哥打电话兴师问罪——这么大一套房子，丢了她老妈头一个人住，哼……女儿我被的样子吓住了，她递给我一张餐巾纸，示意我擦一下鼻头上往下滴的鼻涕水，又很小心地建议，“还是再等等吧，外婆应该不会有事的……”还没说完，我手机响了。我母亲打来了，她说她到楼下范师母家和几个老妈头打扑克去了，玩得忘了时间，回来尿都没拉赶紧给我回电话……装了假牙，现在说话倒是一点不漏气，还很陪小心的样子。哼，我可不管那么多，我在电话里，把母亲狠狠骂了一顿，她一直很绵软地应着我，嘴里吸溜着气，最后我大吼一声，“还不赶快去拉尿弄饭吃！”我就很凶地挂了母亲的电话，心里却一下子宽松下来。
过完清明节以后（因为要给外公外婆还有父亲烧冥币），我母亲就要到上海与我团聚了。她说她来照顾我写作，帮我买菜烧饭。我心里高兴，但在女儿和她爸面前却是努力遮掩的。今天，我用这篇文字证明，我这假装平淡的高兴，它其实有一个十二分雀跃的芯子；而这十二分雀跃的芯子，它又带着点点泪光——仿佛一个既贪婪又小气的财主，他一点一点提取着岁月银行的情感存款挥霍欢乐，却终究难忘记，这存款用一笔就少一笔，告罄的那一天，便是变生离为死别。
我首先为思念母亲写下《亲恩永相随》的“生离”篇，一是为了把写她放在写父亲前面，讨她高兴；二是因为生离有聚，亲恩常在，我因此拜谢苍天，盼天不忌禁、地不忌禁——真情百无忌禁，愿母亲身体健康，长寿欢乐！
下：死别篇
父亲在我二十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十八年了，长长的十八年，长得可以让父亲在冥冥中经历又一场轮回！然而，这一世中，哪一个无缘的少年，是前世的你，是我今生的父亲呢？
父亲去世的头几年，我经常躲着偷偷写一些怀念父亲的文字，躲着偷偷地哭，躲着偷偷去上他的坟。我之所以连用几个“躲着偷偷”，那是因为，我觉得人世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对我父亲的感情。我之所以连用几个“躲着偷偷”，那是因为，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明确表示，要将双份的感情投注在他的娇妻，也就是我的母亲身上——那是一个爱吃醋的女人。其实母亲从来都知道，就算我对她投注了双份感情，但我对父亲的感情，从来就没有因为死别而消失。母亲醋着我对父亲的感情，就像我当初醋着父亲对她的感情一样，是她与我之间感情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如果说，我是一个很文艺小资的人——这也基本是肯定的——那这文艺小资的细胞，一定是拜我母亲所赐；但我个性当中，那比文艺和小资都要重很多分量的担当和磊落（并非蓄意自夸，也不想故作谦虚），我坚信那来自我父亲的血脉传承！我对他言传身教的点滴，终生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首先，我感谢父亲在他力所能及范围内从小对我的富养。我们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是最小的，手上有两个哥哥。“重男轻女”这个概念，在我们家，被父亲颠覆成“重女轻男”。我记得十岁时，我们一家搬进父亲单位分的新工房，宽敞的三室一厅，房间两大一小。任何人都以为我理所当然是独居那最小的一间，我也承认这其实真的是最合理的。可我父亲一拍板，把最大的房间给我独住，他和母亲住朝西晒的一间，两个人长树大的哥哥圪蹴在最小的房间里。哥哥们是敢怒不敢言！母亲也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行？你再喜欢她，不能这么偏心的……我父亲衔着烟卷，一边把书案桌卖力搬到我住的大房间去，一边回答我母亲，“你知道什么？男孩子和女孩子养法不一样的。”我两个哥哥个子都很高大了，但当时没有谁出力帮他抬一把书案桌。我二哥还跳起来说，桌子搬到她房间，那我要写字咋办？我母亲说，“你就也进去写嘛，又不要紧……”可父亲说，“你就在外面吃饭大桌子上写。”
我父亲在职时候，好歹是个干部。可我母亲呢，见钱眼开，非要逼着他下海经商去卖瓷器。父亲在安徽卖瓷器时，有一回将二十元的汇款单寄到我学校里。那时我在读高中，父亲每个月瞒着母亲私下给我二十元零用钱。那时候，一个学生每个月有二十元零用钱，那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我的班主任对我收到的汇款单盘问不已，她甚至问我是不是你父母离婚了，你判给你爸了？我愠怒地说不是。从我这里得不到让她满意的答案，她就去找我母亲了——以老师关心学生的名义！我母亲因此将父亲与我分别臭骂了一顿，说是我们父女俩连档让她担了一个恶娘的名声。我和父亲都犯了法似地惴惴不安，也哭笑不得，又为是同一事件的案犯惺惺相惜，窃窃不已。
但父亲对哥哥们却没有对我这么慈祥大方。大哥参加工作早，也不怎么和我争夺父母的关爱，二哥就不同了。母亲发觉父亲私下给我零用钱之后，觉得这样对二哥太不公了，她就每个月给他五元钱零花。我二哥是一个相当得瑟的人，他将一张土黄色的五元票子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生怕我眼瞎了看不见似的，嘴里又嚼蛆一样叨叨，“爷娘多疼刁巧儿……”我实在瞧不上他那轻狂的样儿，便将一本美术书扔给他，“才五元啊？够用吗您哪？不够的话，自己随便取，谁让咱是自家兄妹呢？”他把美术书一页页翻着，眼睛就直了，他受的刺激可就大了！一本美术书，每一页里都夹着一张人民币，从两毛都五元的都有，好似夹了一群翩翩蝴蝶！
可以说，我刚长大成年，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在他去世以后，才慢慢领悟了父亲当初对女儿富养的一片苦心。从小住大房间，从小得父亲关爱最多的我，成了最不和兄长比争、最舍得为家庭付出的一个！我们虽然出身寒素，但从不缺吃少喝，因为无忧，所以无贪，因为曾经得到感情的恩赐多，所以回报的时候，没有半点犹疑和踟蹰。一个人，一生的为人，一身的气质，与幼年时父母的调理教养，实在是关系太大！
还有一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历的，但对我的影响，也是终生难忘的。我外公死的时候，我才七岁。母亲、阿姨、舅舅们为房产分配和外婆的赡养问题吵闹得不可开交。俩个舅舅说中国人自古房子都是传崽不传女的，我母亲起先撇嘴不应，后来略一思忖，便说我不得房子那我就也不养娘。我母亲的精明那也是很知名的。但舅舅们又讨价还价，要我母亲和我阿姨，两个做女儿的人每个月按照他们的标准出一半外婆的赡养费，还要她们写下房产继承弃权书。我阿姨是个寡妇，一味抹眼泪，只说房子我不要，钱我也出不起。当时我父亲也在场，他们姐妹兄弟吵吵不停的时候，他只吸烟喝茶，不多话。到最后关头，他唰唰唰写好了房屋继承弃权书，又很大声地说，房子他不要，一块砖一块瓦也不要，而且他每个月按照舅舅们同等的标准给外婆出赡养费，阿姨的那半份，他一道出。我记得当时舅舅们都哑了口，很尴尬的样子，阿姨却一下子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外婆也哭了。但是我母亲没哭，她嘴里嗔骂着父亲“操神”，语调却是夫妻同心同德的。
我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特别了不得的人，他很少唱高调很少吹牛皮，也没有通天大学问，又一辈子惧内畏妻，但他除了是赐予我生命的父亲，更是我此生当中经见过的唯一一位集正义、慷慨、潇洒、担当、坦荡、磊落等诸多优秀品质于一身，名副其实的好男人！而且，我父亲还是一位一辈子对妻子从情感到身体都从一而终的男人——这，对于男人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绝版美德了！我不是说这世上具有如此优秀品质的男人除我父亲外，就别无他人了，而只是感叹自己何其福薄——半生遭逢，无论是兄弟、朋友、丈夫或其他关系的男人，我实在是看到了太多肮脏恶心的一面，贪婪、狰狞、猥琐、虚伪、阴险、欺骗……但我又何其荣幸，我有这样一位生我养我的父亲，在我的心里，他是至高无上的精神洁净之神，精神光辉之神！
虽然，父亲在我二十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但多年死别梦难回，惟愿亲恩永相随！父亲去世后，我即踏上了离乡之路，从此以后，我是一个将父亲生前身份证藏在钱包里（那种第一代黑白过塑的身份证），背着父亲的遗像四海飘零的女子。他的人，早已离开了我，他的魂魄，却与我海角天涯同在，他的教导，他的关爱，他的精神，将延续存活在我的余生生命里——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是他的血！
一年春暖又清明。藉此走笔感怀，人生多情情自苦，但生离娘亲死别父，亲恩眷眷，关山重重，无法不多情！可怜天下多情父母、多情儿女，非我一家，非我一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愿将天下父母均视为我之父母，愿所有老者父母余生安好，夕阳常照耀；愿所有逝者父母安睡青山，怀念之烛光，常燃不熄！
胭脂泪啼妃 字于2013年3月23日
（配乐：天空之城 钢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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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3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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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3 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