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知道是周六的凌晨,三月十六日,大约五点钟的样子。
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命令我大头朝下进入一个垂直的狭窄的方形管道,一米以后,再脸朝上进入一个水平的狭窄的箱体,身体和脑袋呈直角。在那个黑暗的小箱子里我要找到一件戒指一样大小的类似工艺品的东西。黑暗是没有空气的黑暗,黑暗是只有燥热的黑暗。从未有过的恐惧随着身体里氧气的减少而成倍增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黑暗。然而我的动作是徒劳的,是于事无补的。我什么也不能呼吸进来,而我的身体却在等待中迅速膨胀,期待爆炸。
我是个吃过叫花鸡的人,而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正在被加工的叫花鸡。我怀揣大批佐料,与世无争地蜷缩在荷叶之中,包裹我的荷叶之外面是由泥滚成的蛋,再外面肯定是火,各种形式的火。我感觉我身体里的水和脂肪正在大量流失,肌肉正在收紧,心脏正在缩小,氨基酸正在蒸发,思想正在凝固。总之,我不是快熟了,就是快死了。
然而,我只是醒了。
被自己的恶梦惊醒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我漂浮在真空里,虽然嘴巴徒有其表地大开大合,就像沙漠中忘乎所以的一条鱼。自作聪明地坐在床上,两臂呈八字型张开以支撑我摇摇欲坠的脑袋。我佯装冷静地侧头看看拂晓前卧室里一如既往的摆设,进一步印证了我确实已经从梦中走出来啦。但是我还是不能正常呼吸,就如同被人不共戴天地堵住了鼻孔或者扼住了喉咙。扪心自问,我他妈这是怎么了?一种崭新的感觉悄悄袭来,混乱的时断时续一闪而过的念头顽强而缓慢地自脑海深处升起,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抓不到它。实际上,缺斤短两的氧气已经不能满足我正常思考的需要了,我甚至发现,只要我闭上眼睛,呼吸就会马上停止。我认为例行公事的死神正漂浮在头顶,稍有闪失他就会收起我的灵魂扬长而去。我艰难地摇头摆尾地寻求正确呼吸方式以期得到更多的氧气,身边的人醒了,打开灯,终于看见了我卓尔不群苟延残喘的样子。
在家人们把我弄到医院之前,我保持半躬半蹲,尽最大所能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就像一头即将冲出海面的饥饿的蓝鲸。我想,此刻我太他妈理解氧气的伟大了,初中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叫欧二,占整个大气的23%,它还有个兄弟叫欧三,打雷下雨的时候最多,可惜现在被人破坏的差不多了。我渊博地认为,既然地球上有那么多的欧二,为什么此刻对我这样的环保人士却十分吝啬?面对我的祈求竟然无动于衷,一丝一缕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来打发我——我被气昏了。
进入急诊室十几分钟后,我已经冷静多了。我甚至还和身边工作的医务人员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同志们辛苦了。
我暗自深呼吸了一下,惊喜地发现我身上的那套器官已经恢复如初,数不清的欧二又争先恐后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欣慰地跟老婆说没事了,咱回家吧。
老婆以刽子手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你给我住下吧!
接下来我就象个真正的病人一样,背上心脏监控,被人搀扶着上楼下楼B超X光CT多普勒造影脑电心电,甚至连大小便都验了。我暗自感叹:天哪,得个病真他妈不容易啊!老婆跟医生建议说要不要再做一下核磁?我坚定地说:核磁?你现在就是拿听诊器再碰我一下我就跳楼!
直到他们自己都认为把我折腾的不好意思了才让我躺到病床上输液输氧。有个象警察的护士还把我仔细地盘查了一番,登记在案。我认为得病后跟犯罪后的结果差不多,一样的感觉不妙,一样的被关起来,一样的被检查搜集证据,然后一样的被宣判。唯一不同的是得病得大发了只好自己死掉,犯罪犯大发了会得到一颗枪子儿。
我的住院号是24625,床号23,责任医生是个语重心长的中年女人。女医生在研究了我的各种检查结果以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病完全是长期嗜烟嗜酒外加熬夜造成的,要想健康,就得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问医生我是什么病,医生说你的病情很复杂,专家们还要会诊确定,但不外乎心血管类疾病。
每天,我茫然无知地被测压被测温被输液被服药,基本上就是复印机的生活。于是我让家人取来的几本书和笔记本,然后我坚决地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我独自一人在医院对付这些医生护士已绰绰有余。
作为一个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人,我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以后再也不做叫花鸡了,那种感觉不言而喻。而女医生提出的戒烟戒酒的建议同样可怕,老夫今生最爱指间物和杯中物,前呼后拥,左膀右背,一旦象劁猪一样全部劁掉,情何以堪?端端地不可!真真地使不得!
家人们同事们朋友们走马灯一样轮流探望,谆谆教诲殷殷嘱托,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千篇一律。我微笑着告诉大家:从今天起,戒烟戒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话说出去之后,反倒轻松了许多,安慰自己说不抽烟不喝酒的大有人在,人家熬得过我就熬不过?住院第五天来了三位朋友,都是喜欢折腾文字的。朋友们来了先道歉,后欣慰,说幸亏早来一步,不然就见不到你啦。后来又强行把我的输液管拔掉,塞进车里,朝着城郊一路狂奔。期间,文静的朋友说医院的伙食聊胜于无,今儿个给你改善一下,湘菜如何?我豪情万丈地说要的,难道我高血脂还怕区区一盘毛氏红烧肉吗?酒菜安排妥当,我说你们喝你们抽我只管吃。那仨人彼此会心一笑:板城烧锅酒,可以喝一点。
理智战胜了情感,我胡吃海塞就是不喝一滴酒不抽一支烟。三位朋友气急败坏,沧桑的朋友说,千万不要相信老婆或医生的鬼话,该喝喝该抽抽。我喝了三十多年抽了三十多年,怎么样?除了头发少点,其他的零件一样不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朋友说烟酒不分家,来的时候我觉着你闯了红灯,靠,我们局长的老娘昨天去世了。文静的朋友象我一样没有喝酒,但他临别前手握方向盘对我说刚才你没喝没抽,好吧,你自己回医院颐养天年去吧。
我目送着朋友们失望而去,心想,TNND,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医院哪!
在住院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我经常规规矩矩地或躺或坐在病床上,头上悬着可有可无的吊瓶,时间以水滴的方式在我眼前悄悄地消失。有时候我是个虔诚的电视迷,专心致志地观看不列颠空战冰壶比赛灭绝的史前动物以及大马士革的枪战,有时候我在笔记本上玩蜘蛛纸牌或者青蛙祖玛,我知道生命和时间正在慢慢地撤离我的身体,就象一只沙漏,早早晚晚它要流逝干净。
一个人静静地呆在病房里,我无所事事地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前半生。现在看来,它就象一头凌乱的脏兮兮的长发,而我手握的试图梳理的梳子却丢失了很多齿——我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过去不知所措。
九天以后,医生也拿我没有办法了——一切指标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那个忧郁的女医生恋恋不舍地对我说:希望下次,下次您能很好地配合我们的工作。
从医院一下子蹦进外面的春天里,感觉就如同被判无期却突遭特赦,我把手里装满各种检查资料、病理报告、出院证明的塑料袋塞进了垃圾筒。我想我得继续休息一段时间,以便让周围的人都认为我完好如初。我想我得约上几个朋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随便坐下来,随便地抽烟,随便地喝酒,随便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