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3-4-9 07:49 编辑
记忆年轮之:三人的号队
我平静的,波澜不惊的讲述这些故事,往事,这些我曾经的经历,所以鲜活于我的记忆之中,是因为源于我们的普通的人生,而让我所以痴迷或者执着的写出这些故事的动因在于我一直以来,对于普通人的生命,生活,以及这些人们人生态度的景仰。
一直以来,我们很久就在接受一种很让我难以认同的观点,那就是“英雄或者牛人创造历史”。其实这个说法在我看来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推动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无论是进步还是退步的源动力显然不是一两个牛B烘烘的主儿就可以如愿以偿的。所以,能让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吆三喝四的主儿,而是那无数的平凡人多姿多彩的人生。
所以,在回忆和整理这些往事的时候,实质上我是带着激情的,这不是简单的还原,更不是索然无味的叙述,那些无论是快乐的,哀伤的,希望的,绝望的故事,实质上都是一种经历后沉淀出的些许感悟,些许思考。
讲述这“三个人的乐队”的时候,我自己是一直很忍俊不止的,而且我相信你看了之后也会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一九七五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我们那一批一共有一百四十多人,男女人数差不许多,各占一半。一个工厂,一下子涌入这么多新职工,无论在后勤安排还是其他诸多方面都很有些难度。所以,我们有一拨兄弟们被临时安排在一个生产车间的房头搭建的宿舍居住,这个宿舍一共有三间,其中靠最里面的这一间最大,大概能有六七十个平方的样子,两边是大通铺,中间是一条过道。我和二十二个兄弟在这个大通铺睡了一年多,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我会在后面一一讲述。
现在我要说的是另外两间宿舍的兄弟们的故事,那两间宿舍比我们的小得多,人也少,其中一间大概住了八个人,而靠近入口的哪一间只住了六个人。这两间宿舍的兄弟都是来自同一个单位,所以看起来他们很抱团。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也就熟悉了。靠近入口的那间宿舍里住着三个兄弟,三个吹管乐的兄弟。一个小号,一个圆号,一个大号,其中那个吹小号的兄弟好像还有一个短号。
说实话,这哥三个绝对是生手,是不折不扣的练家,是一个让我们这几间宿舍兄弟们恨得牙根都发痒。因为这哥三个最大的嗜好,那就是一下班就窝在宿舍里苦练“吹号功”,刚开始的时候那叫一个难听啊。三个号,三种音不搭调,各吹各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噪音。但是,这哥三个却乐此不疲,天天如此,尤其是吹大号那兄弟,那吹的那才叫一个呜咽呢。而吹小号的兄弟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功夫,时不时的来一两声冲锋号之类的东西,听了倒也提神。圆号的那个兄弟是最下力的,就算是哪哥俩不在,他也照练不误。经常可以看到这兄弟吹的哈喇子顺着嘴边淌那叫一个痴迷啊。
我们一致认为这哥三个绝对就是专门来祸害我们这些人的,他们也不管你睡不睡觉,自己高兴了就呜哩哇啦的吹一通,或许是习惯了我们渐渐的倒觉得他们不吹号我们像少了点什么。
但是,随着日子的渐进,我们还是感觉到这哥三个号吹的有些许味道了。因为他们渐渐的吹的很有节奏感了,也有层次感了。于是我们躺在大通铺上听着他们的吹奏给出判断:“看样子还真能吹出点名堂。”但是,那毕竟是一个精神被桎梏的时代,他们可以吹的乐曲少的可怜,最多就是吹《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天天朝鬼子们的头上砍,日子久了大家都厌倦了,烦了,表达烦了的最好方式就是路过他们的门前的时候总要朝他们的房门踹上一脚,可怜的门不出三天就支离破碎了。那些兄弟们也不恼,照吹不误。
一九七六年那是一个注定让当时的中国人泪水滂沱,或者叫不知所以的年份。那一年,时任这个国家的三个最高领导人相继离世。大概是周总理去世的时候,我们全厂职工还汇聚到俱乐部收听收看了追悼会的实况。当时工厂已经很了不起的有了两台21英寸的黑白电视,虽然打开之后就是漫天的雪花,好歹模模糊糊还能看清楚,当然,声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就是在那个追悼会之后,这哥三个开始了一段让我们恨之入骨的日子。
他们居然对追悼大会的那个哀乐感兴趣了,这三个该死的家伙,居然没白没黑的苦练哀乐,那叫一个闹心啊,大家正在宿舍里聊天呢,他们宿舍的哀乐响起了,他妈的,居然吹的像模像样。于是,我们不久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在他们的宿舍的窗台上,这哥三个一人捧着一个号,鼓着腮帮子,兴之所至的,时不时的就来一曲哀乐。
这事儿很快就演绎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军代表气势汹汹的带着几个人来找他们,他们据理力争:“我们吹得是革命歌曲。”“哀乐咋是革命歌曲?”“不是革命歌曲那为啥追悼大会上都放这个?”言来语去,军代表语塞,悻悻甩手而去。
后来我知道我们现在采用的“哀乐”最早其实是源自于陕北民乐唢呐演奏的《风风岭》,后来被作曲家刘炽改编,1949年9月被政治局批准为典礼用乐曲。让我一直感到惊异的是,在那个找不到谱曲的年代,这哥三个就凭着自己的记忆,能把这首哀乐吹出来,看来也是天分。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去世,万民恸哭。宿舍的这哥三个干了一件让我们瞠目的事情,他们扯下了一块白被单,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在毛主席追悼大会上演奏哀乐。那血淋淋的血书,看了让人触目惊心。这三个小子有种,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写的。据说军代表看了手都哆嗦。
追悼会那天这三个家伙很配合的把哀乐吹得回肠荡气,百转千愁,而且都是流着泪吹的,泪水顺着他们的一起一伏的腮帮子滚过,整个会场就是一片嚎啕,相信只有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才能够感受到我的这段文字。
工厂里有很多老工人哭到晕厥,厂卫生院的大夫们,不停地掐这个人的人中,拽那个人的胳膊,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相比于满会场的哭声,其实没有多少人注意听他们吹的怎么样。
其后,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听到过这哥三吹号了。于是我们都嘀咕,“怎么消停了呢?”终于有人告诉我们实情,一直以来军代表就恼怒于这三个小子吹这玩意儿,于是借着机会给上级打报告,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三个小子是标准的活丧门,活活的把国家的三个领导人都诅咒死了。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于是县里来了专案组,把三个人审来查去的一通折腾,也没做出什么结论,只是把他们的三把号拿走了,唯独那个吹小号的兄弟机警,把小号事先藏了出去,没被没收。
再后来不久,四人帮被粉碎,消息传来,吹小号的兄弟把藏起来的小号拿了出来,就站在我们宿舍的平台上,用尽全力吹了一曲“冲锋号”,清脆和激越的号音,伴着全厂职工笑逐颜开的欢庆舞蹈。
再不久,军代表被停职,而他们被没收的号也物归原主。据说他们拿到号的时候,个个都泣不成声。
但是,我们却再也没听到他们吹哀乐。而那期间他们吹了大量的流行曲,再后来,他们的乐队居然有了长笛,有了黑管,有了扬琴,有了架子鼓,还代表工厂参加了行业调演,据说还拿了名次和奖状。
前年的那个时候,我探家偶遇了其中的一个兄弟,寒暄之中,未免有着许多感慨,几十年的人生,白驹过隙。他告诉我,其中的一位因为脑溢血已经过世,闻听之后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酸楚。
“还吹吗?”我问他。
“不吹了,吹不动了,这几十年的人生啊。”
“我可记得你们的哀乐呢。”我笑着说。
于是我们相视以后,哈哈大笑。
你知道,我写下这段故事的时候,其实我的情感是很复杂的,这些我曾经的兄弟,那些我们曾经的岁月,其实都不太远,就在昨天……
人生就是这样,来了,走了,走了就不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