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高行健风格比较论 (刘再复 刘剑梅) (一)
刘剑梅:现在我正在给二十名研究生开讲“中国当代文学”课程。没想到刚开设不久,就传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喜讯。从汉语写作的角度上说,高行健是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莫言是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国籍”并不重要,“语言”才重要。我早已加入美国国籍,但我又是汉语写作者。虽然我也用英语写作,但您恐怕不会否认我是一个中国学人与中国文学批评者吧。
刘再复:你说的很对。高行健和莫言都为我们的母亲语言(汉语)争得巨大的光荣,都为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精神价值创造的史册上写下辉煌的一页。我们应当丢开任何政治意识形态的计较,衷心地祝贺他们的天才得到历史性的评价。
刘剑梅:您曾说过,高行健和莫言在您心目中都是“天才”,所以您对他们两人的文学成就都给予高度的评价,而且是在他们获奖之前就都给予毫无保留的评价。您在十几年前就说莫言是“黄土地的奇迹”,国内还有人批判您的关于“奇迹”的这一判断。
刘再复:莫言不仅是中国“黄土地上的奇迹”,而且是我们这个地球“蓝土地上的奇迹”!他属于全世界。
刘剑梅:我在莫言获奖之前,也认真读过他的小说,他还给我寄过电子版的小说。关于高行健的论文,倒是在他得奖后写的。无论如何,高行健与莫言都是我重要的研究对象。所以我特别希望您能说说这两位作家的区别或相同点。
刘再复:比较一下高行健与莫言,是个很有意思的题目。现在莫言在中国大陆畅行无阻,高行健则仍属禁绝之列。封锁高行健是一件蠢事,只能留下历史的笑柄。其实,高行健与莫言一样,都是真正的作家、文学家,他们俩最突出的相同点都是把“文学”视为自己的第一生命,绝对生命。他们在动荡复杂的历史境遇中也表达过政治性态度甚至是政治性行为,例如,高行健在“六四”后宣布“退党”,莫言在法兰克福书展的演讲厅里随大流退场以及抄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等,但这些都不是高、莫的“本质”。说到底,这只是他们瞬间的“姿态”而已,或者说,这只是他们为了保护自身文学事业不得不表现出来的姿态而已。莫言谈论三岛由纪夫的剖腹自杀行为时说,三岛的行为绝不是为了“天皇”,而是为了文学。说得很有见地,莫言的一些被非议的行为,也是如此。只要认真读一读莫言的作品,就会明白这一点。
刘剑梅:您说高行健最具“文学状态”。其实,莫言也很具“文学状态”。他们俩都是彻头彻尾的文学中人,全付生命都投入文学。莫言当上“作协副主席”,其实是作协需要莫言,而不是莫言需要作协。但莫言挂上这顶小乌纱帽,倒是保护了自己的文学。否则,也许他也会落入高行健这种被禁锢的命运。
刘再复:许多很有才华的作家,写作时才华横溢,纵横天下,但在政治上却很幼稚,他们在政治压力面前往往不知所措。我们不应当苛求作家。我认为,对于天才人物,应当格外珍惜,格外保护。这种保护,从根本上说,就是应当忽略天才的弱点,谅解天才的“幼稚”,让天才充分发光发热。因为天才的某些“多余”行为而扼杀天才,乃是一个民族的不幸。
刘剑梅:高行健和莫言确实都以文学为第一生命。您在谈论福楼拜的时候,说福楼拜把文学当作“第一恋人”,高、莫也是如此,他们的第一爱恋正是文学。所以他们拼命写作,拼命创造,一部接一部,“一炮接一炮”。如果不是把全部生命投入文学,哪能取得这么高的文学成就。
刘再复:高、莫的相同处,除了都以文学为绝对生命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是他们的作品都具有高度的原创性和独创性。地球上那么多人从事文学写作,但多数走不出自己的路来。我一再说,伟大作家共同的“文本策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自己的发现、自己的手法、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思想情感推向极致。能推向极致,才能摆脱平庸。所有的天才都是怪才。四平八稳既是诗歌的死敌,也是小说的死敌。莫言说,文学便是“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也就是说,文学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敢于冲破权威、冲破禁忌、冲破金科玉律的原创精神。高行健的《灵山》,以人称代替人物,以心理节奏代替故事情节,这是破天荒的小说创造,他的《生死界》,把不可视的“心相”展示为可视的舞台形象,也是破天荒。他的水墨画,不表现“色”,而表现“空”,又是一绝。而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其主人公(黑孩)塑造得那么凄楚动人,短短一部中篇却凝聚着一个可怜的时代,社会内涵那么丰富,主角却始终不说一句话。这部小说艺术极为完整,绝对是前人所无。这之后莫言的十一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不重复自己,原创性极强。关于“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有哪部小说像《酒国》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关于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农民的苦难,有哪一部小说像《天堂蒜薹之歌》表现得如此让人心痛、心酸从而心泪不能不为之滴落?谁能想到,《生死疲劳》中一个地主分子(西门闹)的生命苦旅再加上想象的生死轮回,会把一个时代的大荒诞全部端出?又有谁能想到,一部《蛙》却写尽中国万千生命尚未降生就已惨遭种种劫难的悲喜剧?
刘剑梅:您曾说过,天才之法乃是“无法之法”。高行健、莫言只抓住文学的基本法(您说的“心灵、想象力、审美形式”等三要素),其余的便自由发挥,自由想象,不拘一格。文学是最自由的领域,他们真把自由情感、自由想象发挥到极致了。
刘再复:原创,包括创造内容和创造形式,更为重要的是创造形式。高行健在戏剧上创造了很多形式。莫言在小说写作中也创造了很多形式。情感的充沛、饱满和大气象也是形式,这是莫言的形式。莫言《生死疲劳》中的轮回结构,也是形式。康德定义的天才是天才不仅要有“发现”,而且必须有“发明”。所谓“发明”,就是创造形式。文学艺术天才正是把自己的“发现”转化为审美形式的巨大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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