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水天涯 于 2013-5-24 20:32 编辑
“约书亚,我很久没有写信了。现在我正在写信给你。你说的对,你爸爸会回来的,他跟你说的一样好!记得以前跟我爸坐火车,他会让我一个女孩子家,一路大鸣汽笛。当你开着大卡车上路,别忘了第一个让你开车的是我。你跟哥哥们住比较好,你值得拥有的,我无法给你。如果你想回忆我,就看看我们的合照。我这么说是怕有一天,你会忘记我。我好想念我爸爸,好想念一切的一切……朵拉”。
广阔无垠的南美大地上,汽车甲壳虫一般随着蜿蜒的公路渐渐远去。朵拉坐在开往里约热内卢的班车上,给约书亚写信。而那个叫做约书亚的九岁男孩则奔跑在刚刚苏醒的乡村公路上,望着汽车远去的尘埃泪流满面。
巴西电影《中央车站》里结尾这一组镜头,温情、诗意而细腻,令每一颗善感的心都深深地感动着又欢喜着——为温柔心灵的复苏,为渐渐盈怀的温暖。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充满温情的电影。但这幅温情的画卷,并非一开始就显露无遗。
人来人往的巴西里约热内卢市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口,50岁的独身老女人朵拉正在不耐烦地替目不识丁的旅客代写家书。写一封信收1块钱,如果需要代寄,就再加1块。
灯光下,朵拉与邻居艾琳把那些收了钱的信件一一拆开,奚落取笑一番之后撕掉或者扔进抽屉里。
一个年轻人因为偷了一包饼干仓惶奔跑,最终被人打死在铁路上。
刚刚请朵拉写完给孩子父亲的信,安娜走出车站,就被一辆疾驰的大客车撞倒了。约书亚顷刻之间成了孤儿……
这个城市,仿佛有些什么东西丢失了。到处是冲突矛盾、痛苦麻木、对罪恶的熟视无睹,幸福感像海市蜃楼一样遥不可及。物质横生,利益算计,冷酷的生活,正在把人们异化成一群怪物。悲悯、善良与信任被践踏在污泥中,自私、冷漠、残忍,却幽灵一般触手可及。
朵拉把无家可归的约书亚带回家,第二天却把他卖给了割人器官的人贩子。这天晚上,朵拉伴着新买的电视机入睡,良心的谴责却让她噩梦连连。良知未泯的朵拉终于幡然悔悟,将约书亚救出了虎口,并决定带他去找父亲。
一路上,两人互相憎恶,磕磕碰碰,争吵不停。然而随着长途汽车奔驰在广袤的巴西大地上,约书亚与朵拉之间的感情也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执着寻找父亲的约书亚心中有一个美丽的梦想:父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男子汉,找到他便意味着找到了幸福。正像父亲的名字——耶稣,象征着人类精神的皈依所在。虽然宗教不见得就能承担起救赎灵魂的使命,但苦难中挣扎的人们依然不断跋涉在寻找救赎的途中,并对所有可能的皈依寄予着热切的希望。孩子寻找父亲,人们寻找心中的神祗。孩子的纯真信念触动着朵拉日益坚硬沧桑的心灵,她开始相信忘却不再是人生的必需,而回忆的酒杯中也渐渐盛满了温暖与爱的汁液。心的隔膜被无意打开,原野解冻,河流欢歌,花朵盛开。走失的善良人性在共同寻觅的过程中被拾回。
当他们历经种种磨难,终于找到约书亚的家人时,约书亚不再讨厌这个凶恶的老太婆,而朵拉也逐渐寻回了她淡忘多年的温柔情怀。两人之间萌生了母子一般的依恋之情。一路的相携相伴,让他们懂得了如何彼此信任,如何想念与回忆,更懂得了如何去爱。
至此,这幅温情的人性画卷终于完整动人地铺陈在我们眼前。
与我们常见的中国电影不同,影片虽然传递着坚信人性美好的信念,却并不一味拔高人性。朵拉帮助约书亚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可她却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绝对“好人”,而更像是现实中的我或者你或者他,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她不守承诺、唯利是图,可又敢于承担。她把收了钱代人写的信件扔掉,但受到良心谴责的时候又不惜一切解救约书亚。她有自私虚伪的一面,也有母性善良的一面。她嫌约书亚是个“让人讨厌的坏孩子”,是累赘是包袱,但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千里迢迢找父亲。她表面上古板严肃,骨子里却依然对美好爱情怀着向往。约书亚说她是个“连口红也不抹、面目可憎的老太婆”,但遇到捎带他们的好心卡车司机凯撒,她以为遇到了久违的爱,也会跟怀春少女一样悄悄地跑到洗手间去涂口红以“为悦己者容”。
人性的善恶美丑、高贵卑贱,生命的喜悦忧伤、痛苦欢欣,就这样千丝万缕地交织在生命际遇之中,青藤一般缠绕着每个人。所幸,那青藤葱绿的色彩底下,始终朦胧地透着悲悯与善良,让人在孤独的生命时光中,在荒凉的心灵跋涉中,依然能看到希望的所在。或许,这就是这部既没有美女、暴力、裸戏等所谓商业电影必需元素,而又情节简单的电影被称为“世界上最好看的电影”的主要原因了。
从拍摄技巧来看,如主题一样,影片也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电影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美感。喧哗的车站,涌动的人流,贫困的衣衫,忧伤的眼神……画面狭窄混乱,镜头阴郁沉闷。那种冰冷的氛围,正如同朵拉满脸皱纹而又毫无生气的脸。然而,随着剧中人物心灵的苏醒,镜头逐渐显得开阔温情起来。辽阔的高原、蓝天下的村庄、古道热肠的卡车司机、高唱圣歌的乡下老人……淳朴的乡土民风,一扫影片开始所带来的冰冷窒息感,连又老又丑的朵拉也不免让人生出许多喜欢来。
整部影片以强烈的画面对比,带给人直达心灵的震撼。如中央车站的嘈杂混乱与乡野村庄的悠然有序,以及片中先后出现的两组找朵拉写信的人物面孔。前一组在混乱的中央车站,神色充满悲伤、无助和痛苦。后一组则出现在宗教盛典时候的乡村,带着安详、喜悦与感激。两组面容如此截然不同,仿佛穿行地狱与天堂之间。这些细节,不仅以朴素的诗意还原着生活千姿百态的本来面目,更传递着人性深处隐秘的信息。
除此而外,不能不提到两位主演精彩的表演。朵拉极其丰富生动的面部表情、约书亚时常流露的那种忧伤无助的眼神与孤单落寞的背影……无不令人为其动容。女主角朵拉的扮演者佛兰达·蒙特勒罗是巴西最伟大的女演员,曾在莫斯科和威尼斯等各电影节上获奖。而扮演约书亚的奥利维拉原本在里约热内卢机场当擦鞋童,被导演沃尔特·塞勒斯看上,从一千五百名人选中脱颖而出,幸运地成为《中央车站》的小男主角。
正是凭借着深刻的人文意义、朴素诗意的画面与两位演员精湛的演技,拍摄于上个世纪90年代末的《中央车站》先后获得了第四十八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第四十八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第四十六届金球奖和199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及女主角提名等多项荣光。
当朵拉的班车渐渐驶出视线,当中央车站逐渐模糊成苍茫遥远的背景,我的心,却同朵拉一样,正开始温柔地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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