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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哈罗萨.茑萝》(Meharoshe.Yario)
文、秦时明月
树。临远
在我很小的时候,奔跑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以致不顾身后,妹妹跑不动了坐在地上无助地哭叫。
我脸带笑意,只身往前。我坚信无论此去多远,我都会回到她身边。
风就在你耳边游走,有戏谑的味道,但不令人反感——只因前方便是长路。
心存抵达与回还之念,再幼小的心,也会瞬间蓬勃繁茂,一世花草。
于是,我们不停奔跑。
多年以后,我再次奔跑在大地上。
身后是老王,他中了我三枪,躺在地上。
尽管距离很远,我还是全打在了他胸口上。
前方并无长路,只有繁茂的树木,以及不知名的花草。此地像极了儿时之心。
阳光从细小的缝隙漏下来,斑驳了我面无表情的脸。
远处“砰”的一声,我刚咬了咬牙,一颗子弹就从我左肩穿过,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我很清楚,这是小高的手法。老王擅用小四,小高擅用重二。这些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用右手摸了摸,一把撑起身子,边甩着手上的血泥边继续往前跑。速度更快,因为肩骨已经断裂,我要在体力不支前跑到我应抵达的地方。
身后终于没有了妹妹的哭闹。
她长大了,可她不在我身边,在远方。她静静地安睡在远方。
我不知道她能否醒来。
茑萝。良辰
我嗅到一份香味。不熟悉的味道,却很入神。
睁开眼,便看到好几只阿卡四七,几个有着锐利眼神的黑瘦男人端着它们。手指勾在扳机上。
然后我看到了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额头上挨了挨。这是一只好看的手,白皙、饱满,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泛着内敛的光。
你醒了,树。
我循声微微偏头,便看到了她。一张无以言述的,美丽的脸。
我说,你是谁,怎知我姓名。
她说,他们,都叫我茑萝。
我看她,她看我枕旁。我的证件在那里,残留着血迹。
我问,这是哪儿。
她说,这是我房间。
你伤口还在发炎,体温还没有降下去,不过没关系,在我这里,你不会死去。
我脑子里努力回想着晕倒前的境况,结果,只记得我在森林里踉跄的身影,以及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她说,你的枪不是黑货,你是警察?
我说,很明显,已经不再是了。
她说,只有特战队的重二才能给你造成这种程度的创伤。你,是逃犯?
我说,现在算是吧。
她问,杀人了?
我说:没有。
茑萝不再言语,扶起我的头,给我喝下一木碗汤。
拉上纱帐,挥挥手,一行人关门离去。
树。往生
我跟妹妹是孤儿。
张伯去世前,我没有关于父母的任何音讯。
他是个好人,他用生命末端的十几年短暂时光让我兄妹二人存活下来。
将妹妹送入大学的同一年,将我送入部队。
不到半年,我接到通知风尘仆仆从部队赶回来时,他已经不行了。
离开前他说,你父母当年死于非命都是自找的,毒品害人害己……
我紧握他手,嘴角抽动。
他艰难摸摸我头说,你们已经长大,我可以安心了,往后,跟妹妹好好活。
人生很残酷。张伯尚未等我兄妹报答,厄运就已来临,黯然离去。
小时候我喜欢拉着妹妹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甚而有蝴蝶追着我们翩飞。
妹妹是世上最乖顺的孩子,她的衣裳是世上最漂亮的衣裳——尽管价格低廉。
我跑开心了,就放开她的手自己跑。她会追我,边追边叫:哥,呵呵,哥哥。
最后追不上了她就坐地上哭。我不理,继续跑,任风掀起我额前的短发,刮过我的耳朵,呼呼作响。
一直跑到听不见妹妹的哭声,我知道,我可以返回了。
然后拉起地上的妹妹,她顺从地跟着我慢慢回家。路上,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手打我屁股一边说:我要告诉伯伯。
结果她从来没告诉过张伯。
小小年纪便让我心存感激。
茑萝。猎场
她的床,她的汤,功效斐然。
当然,也少不了她叔叔阿坚那柄黝黑锐利的刀——茑萝告诉我,是他剖开了我左肩的皮肉,捣拾错骨。
日出日落,我命终至安妥。
痊愈后不久,她带我去一块空地。那些手下称之为,猎场。
她指着木台上阿坚摆弄完毕的那些枪零件问我,习惯阿卡四七还是幺六?
我说都可以。阿坚站在一旁,傻傻笑了,露出漆黑的牙齿。
他听不见我们说话。茑萝说,他是个聋哑人。
她走到一堆阿卡零件旁说,那我们试试,开始。
她看了看冒烟儿的枪口,笑着对我说,阿卡四七我用起来也并非不顺手,只是我嫌它吵。平常我会选择幺六,上次杀了个卧底,就是用的幺六。——树,你组枪比我还快,不像是普通警察。
嗯。那天那颗子弹,是特战队战友射出的。
据我所知,你们执行任务有一些原则的吧。
是。可惜,原则在急于立功、追名逐利的人那里,已经失效。
一将功成万骨枯。
哈,人生真是奇妙。茑萝轻笑一声,音色媚然,你本该是我们的敌人,却上了我们的船,成了我的人。
要不是为了妹妹,走入魔道,那么我们今日依然是敌人。人生,多有无奈。一夜间我就与曾经的战友刀兵相向。
茑萝若有所思,微微点点头说——
知不知道在他死后我为何依然能震住这一大群男人?——别看他们在我面前服帖乖顺,其实个个蠢蠢欲动、杀气腾腾——于我的身体,以及身外的钱币。
虽然他不幸早早离去,恐尚有余威,且你有你的手段。我淡淡道。
呵呵。只是我这手段其实如此简单。说完,她“咄、咄咄咄”将剩下的半梭子弹全射在远处钢片儿人的胸前,我拿起望远镜一看,误差范围不过一拳大小。
她捋了捋被射击后坐力震得松散的乌发,说,还有,我要是死了,他们连我的钱在哪儿都不知道,且买家会就此断绝——没了我,没人敢接他们的货——这条路,并不是人人都走得通透。
我说,那么这些货便跟面粉无异,还不能吃。
她说,对,吃了,会死。
说完,笑意嫣然。
树。魔道
世间有为法,如雾亦如电。
很多事,并不按人心之念来运行轨迹。
这,大抵就叫命运。
妹妹告诉我她有次在学校厕所摔得一身污水时,我还笑她是个笨丫头。
原来,她那次是晕倒的。她并不跟我明讲。她自己很担心,但她更怕我担心。
直到她又一次次晕倒后,不再醒来。
听着医生薄薄嘴唇间吐出的数字,我的心跟我拿枪素来极度稳妥的手瞬间颤栗起来。
翌日,又有任务。
之前我已经便衣当过几次“马仔”,借此端掉南方好几个毒窝。师傅老王让我这次不要再涉险。我咬咬牙,说,师傅,让我最后完成一次任务吧。
若说我私心萌发、主动请缨的那一瞬尚在犹豫前路,那么当我看到大头给我的一大箱粉时,我已堕入魔道——
这是钱,是妹妹的命。
当我拿着钱走向医院的时候,战友的枪口对准了我。
一周后,师傅对已无自由、万念俱灰的我说,再约大头一次,我们会追击你们,你的安全可以保证,他的你就不必操心了——他是罪犯。
我说,卧底?
师傅说,对。又说,你必须对我开枪,而我们也会对你开枪,不过放心,小高会操作妥当,你只管往前跑。跑出境,进入森林,你的任务就算开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你妹妹的机会,我想你自明了。
茑萝。梦景
我们往前行走。
她在前头,我在身后。
我又看到了她手上的那串珠子。
这里玛瑙、玉石数不胜数,你却偏爱木珠。
是。她回身,极漂亮的眼睛里溢满笑意,说,有些东西多到泛滥,也便不觉稀奇了。何况,我第一次攒钱,就是为了买一串檀木珠子。那时,这份期待与隐忍,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此间美感,时至今日,于心于神,仍未消退,反而绵密如初。
这里是一个山谷,东西壁立,南北看似通透其实不然,一侧是无边森林,另一侧,常年雾霭沉沉。
最奇特之处是远处西面山崖那里。山顶被雾气笼罩,一条长长的白练一泻而下,有如来自天厅。
瀑布归处,是一方深潭,水自潭子溢出,各奔其所。
这里如此之美,难怪你们在此安身。
这只是其一。这里的土壤,是罂粟的天堂。所以我的货,总比他们的好走。你之前搭上的大头,就是我长久安放在昆明的走货能手。可惜他命没你好,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他说货人两全已经不可能,能跑回去一个是一个,他说他往东,我往西,一定能跑回一个。我因带你们的货差点儿死去,如今,又在你们的地方活了下来。倒是命里趣事。
就在此安身立命吧,你那日开枪还击的那个人,已在昆明的医院死去,这是前几日我手下传来的消息。你亦自知,他曾是你师傅。树,你已无归路,
我略略表现出一丝悲伤,很快恢复平静,并不言语。因我内心明了。
我们救你一命是个正确的抉择,短短时日你所表现的,已经强过我那些手下太多。我想大头当日故意分散他们火力拼死周全你总有他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你曾是我们最强大的敌人,因此如今我更需要你。
我看了看她,又环顾了下四周,问:茑萝,这片土地有名字吗。
她走进我,我嗅到了醒来那个清晨的香气,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臂——
留下来,树,跟我一起留在这里,留在玛哈罗萨,等待永逝降临。
树。归途
她终于让我去昆明。
那夜,她与我拥抱,说,我感谢我自己,终能彻底信任,放心让你去独当一面,这是一笔大生意。走前阿坚会给你改头换面,不过片刻功夫,你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
我心中略略惊骇,但还是语调平静地问,要动刀吗?
茑萝摸摸我脸笑道,你看看他,需要吗。
我转头一看,旁边站着一个英俊精干的男人——他居然就是阿坚。
原来,那个邋遢的大叔并不是她叔叔,而是她的得力手下,有着诸多惊人技艺的阿坚。
夜凉如水。
她说,今夜留下来,留在我这里。
我瞬时有些混乱。茑萝,是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女人。
最终,我把她的手从我胸前轻轻拿开,说,等我回来。
她小有失落地点点头,竟是这般温存的模样,说,那好,等你回来后,我不会让你再抛头露面,让我们安安生生的在一起,直到终老、离开。
我听完转身走出她房间。心中暗自神伤——
这条路上,有几人能安然终老呢。
茑萝,想必你亦知晓吧。
昆明,密室。
师傅说,你的任务已经完结,不用再回去,我们已经跟邻国制定好越境打击的方案,他们已到末路——同时祝贺你,你掌握的诸多资料跟证据将为你换取最大限度的自由。
我面无表情,说,这个我不关心,我妹妹怎么样了。
师傅说,正要跟你讲,她已经有复苏迹象,接下来的后续治疗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会设法解决。
然后,你会继续接受审查,但是鉴于你出色的表现,相信会有好结果。你当日那三枪可谓精准,要是偏左一点儿,三弹连续击中防弹衣,我心脏恐怕承受不了——所幸只是右侧裂了根肋骨。
我说,让我最后参加一次行动,我熟络行动路线,同时也算是一种争取。
师傅沉吟半晌,说,好,我跟上面通通气。
茑萝。断忆
树,不要试图探寻遥远。
遥远除了遥远本身而外,一无所有。
好好留下,这里如此安然,这里,如此之美。
曾经,我们站在高处,我眺望远处的雾霭倏忽入神时,茑萝对我说。
我回过头来,俯瞰不远处的深潭,有女人穿了宽松的粗布衣裳,用木桶在那里打水。波光粼粼,笑靥可人。
我问,他们是那些手下的妻子?
茑萝说,她们不是他们的妻子。她们只是女人,一些曾经命苦的女人,她们丰乳肥臀,在此侍寝生育。因此得以活下来,并活下去。
终得解脱,一世安然。
我忽然间有些沉默。
她说,她们远无你妹妹这般幸运,有这么一个哥哥为了她甘愿扭断自己的命途而改弦更张、神魔不阻。她们要么是甘愿堕落的女子、要么是误入歧途的良人,而今,都在这片开满毒花的土地上各得其所。
茑萝,你……想过放弃此路,远在他乡好好生活吗。
想过。可惜还是想得不够通透。当初,在昆明上大学,快毕业心中满是期待步入丽程时,被他糟蹋,由此认了命跟他到了这个地方。
见我有些怔怔然,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说,那日还有个理由没跟你讲,之所以我能震住这帮男人,还因他们都知道,他,是我在一个夜里亲手射杀的。
我记得,我用杀卧底的那支幺六将他射成了蜂窝。
他于我,始乱,却并未终弃。所以让他死在梦中。
他教会我使用所有武器,我也总算没有让他痛苦。
树,很多事,已经无法回归往初,一如你我再也无法终老于故乡。
让我们一起老去,葬身玛哈罗萨,葬身这片开满毒花的异地净土。
玛哈罗萨。终
硝烟散尽时,死了很多人。
人们发现,这片土地都被染红了。
我坚持参加行动,其实就是为了见茑萝最后一面。
她左脸颊中弹,经过简单包扎,依旧溢流着血。
我的战友押着她,她不惧枪口,不停挣扎着喊——
树,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其中。
随着她艰难地呼喊,有血沫从她脸颊节律性地噗出。
她手上的那串珠子也洒落一地,沾满血污。
我终于不忍,走到她面前,取下面罩。
阿坚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间深深看了我一眼,头就偏了。
茑萝对着永寂的阿坚微微点点头,然后疲惫地笑笑,忽然一下子挣脱搂住我的脸。
战友们过来撕扯她,我挥了挥手——战友们惊骇之下亦已会意,稍退,但将枪口全对准了她。
茑萝吻我了。
暖意跟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吻到我感觉剧痛时,她放开了我。
我的嘴唇被她咬破了——我用手掌抹嘴上血水瞬间,握取了她放我嘴里的一柄袖珍金属钥匙。
很多年后。
妹妹带着她长大成人的孩子来看望我。
我一直孤身一人,如今,已垂垂老矣。
在我这所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彼此淡淡讲着话。
讲着讲着,我陷入沉思。
因为,又一次想起,茑萝当初被押上车前回头对我说的话——
树,你好好的活下去。
不要忘记玛哈罗萨。
这里,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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