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已离开二十天的家。
可以想见儿子去医院以后,看到我出院了,那份痛惜怜惜和气急败坏,但是没关系,我会安慰他的。可怜的孩子。
家里一切依然。简单的家具一尘不染,团子看到我,赶紧跑过来,绕着我的脚下喵呜喵呜叫个不停,鱼缸里的鱼还在快乐地游来游去,那几盆兰花依然翠绿茂盛,有一盆已经绽出了红色的花苞,娇艳欲滴。儿子媳妇都是好孩子,生活也是这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老头子走了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魂魄不曾来入梦,真是狠心的男人。不过我并不怨恨他,不是吗?那些曾经的柴米油盐和烟火往事,始终像是发生在昨天,眠床上,书房里,都有他无处不在的气息,我相信,他一直在陪伴我,不离不弃,就像,就像长在背后的胎记,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知道,他始终在那里。
安抚好了团子,我开始整理衣橱。老头子走了以后,他的衣服我只留了几件他常穿的,挂在易查易找的位置,衣服不放在他眼皮底下,他都是找不到的,这是二十几年的习惯了。其余的都是我的衣服。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多衣服,颜色鲜艳,款式各异,六十岁的人了,还依然对衣服这么情有独钟?这女人啊,终究是女人,永远觉得衣橱不够丰盈。可是我常穿的,不也就是那么几件嘛。一生都在追求,不厌其烦,可是追求到的,也许并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拿过来看看,是儿子的。儿子果然如我所料,气急败坏地吼:“老妈,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自己出院?明明告诉你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嘛,我这就去接你回医院。”
“老妈的病没事,就是胃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就你们一惊一乍的。医院那地方,好人也得住出病来,我是不会再去了。”
“懒得和你说,等着我,我去接你。”
傻孩子,老妈好着呢,六十岁还远称不上人瑞,可是活一千岁又能怎样?把一切都看得通透了,生生死死,不过是自然之数,你的焦急和心痛,老妈都懂,可是老妈心中,一切都有算计,生如夏花,死如慧星,都是美丽的。
儿子很快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头的大汗和青筋让我心疼。可是我不会再回到医院那种地方去了,我不喜欢医生护士冰冷的脸,不喜欢家属们悲悯的眼光,也不喜欢自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摆布。在那里,生命的尊严遭到践踏,生命却不见得因此而延续,而且,就算可以延续,那是我想要的吗?
拒绝了儿子退而求其次的请求,不想去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我有我的鱼,有我的花儿,有我的团子,我会在我有生之年,好好地照顾他们,也好好地照顾自己。
目送儿子无奈地离开,我打开手包,看里面一大盒杜冷丁制剂,露出会心地微笑。
儿子媳妇一天三遍电话,还三天两头跑过来看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儿子也知道。可是有一个话题,儿子再不敢提及,而且儿子也慢慢相信,一个危险也许真的解除了,老妈会长命百岁。
可是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杜冷丁的消耗量越来越大,看着一点点空下来的药盒,我知道,生命于我,已经越来越短了。
杜冷丁还剩下最后一支的时候,我把团子送给了楼下刘大姐,她喜欢团子,她会像我一样爱它,给它它喜欢的生活。每一个生命都该得到尊重,活成他们自己喜欢的样子。
兰花和鱼儿,是媳妇喜欢的,媳妇是个懂得生活和爱的孩子,我的儿子和孙子交给她,我很放心,我的鱼儿和花儿交给她,我也很放心。
晚饭,给自己做了莲子粥和火腿蒸蛋,真的吃不下了,可是我还是要试着吃一点儿,因为,这也是老头子爱吃的,以前是他做,我吃,现在是我做,我吃,他可能都不记得这个味道了,我要吃一点,然后告诉他莲子粥有多好吃。
临睡前,仔细地洗了澡,换上最喜欢的那套大红色睡衣,洒了香水。
瘦了,头发也已经花白,老头子不知道还认得出认不出我?
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儿子,我的花儿该换土了,让他明天一早给我送些君子兰花土来,还和小孙子聊了几句,小孙子告诉我,他今天又得小红花了,真好。
胃又开始疼的厉害,我打下了最后一支杜冷丁,然后拿出攒了好久的安眠药,数数,87片,我以为我会攒到100片的,不等了,应该也够了。
午夜时分,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间眼前忽然华光灿烂,随着梵音响起,老头子在暮光深处缓缓走来,春为之暖,繁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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