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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陋巷生涯
一、我的栖居地
这世界哪儿都有黑色幽默。
比如我住的地方,明明是这座小城偏远的贫民窟,却偏偏叫做“永富路”。翻开我家的户口薄,家庭住址一栏用规整的宋体五号字打印着:永富路66—37号。这是我家的物理地址,意思是这世上有一条号称“永富”的路,那条路的66号院37号房住着一个我。
如果是雨季,如果你来我家,并且像我一样总在骑一辆自行车,我会这样指点你我相见——汽车站东行三十米右转,你会看见一条又杂乱、又肮脏的路,那就是永富路。出现在你前面的先是两条铁轨。铁轨两侧,路边各斜竖起一根铁管焊接的路障,底部用铁丝各绑着一块大石。如果运气不错,你便有机会遇到一位头发蓬乱粘着眼屎的男人将路障放下,他的腋下总夹着一面信号旗,那旗本应是鲜红的,但现在已经油腻腻,黑黢黢。他一来,火车就要来了,冒着黑烟,打着响鼻儿。火车过去,再往前走,说不定一个二十米长的水坑会土匪一样拦住你的去路;你必须小心地紧贴路边水浅处而过,当然你也可以不加理会勇往直前,只要不怕雨水一路把鞋子灌满。旱季里,那土匪不见身影,代之而起的将是滚滚浪漫红尘。一路向前,你会看见一些半枯的矮松、杂草和藤蔓,或者一条被碾压出肝肠的猫儿狗儿,一堆废砖头,随处都有的方便面袋、冰棍棍儿、香蕉皮,一些店铺,一家鸡鸭脱毛机加工厂。有时一大群骑车的孩子呼啸着迎面扑来,像一大群无头的马蜂,那是附近学校放学的初中生。还往前走,路旁有一个平摊的垃圾堆,倒垃圾的人都是爱干净的人,都不愿意往前多走一步,只想把垃圾倒在最外围,所以那是一个空心圆环形的垃圾堆,本应放垃圾的地方干干净净。这垃圾堆从高处俯视,像一张适合懒人套在脖子上吃的空心大饼——这是一个标志,走到这里,就几乎到了我的家门口。
我家在垃圾堆前行一百米路西,那是一个大胡同。胡同口有些低洼,如果上次涉水算是遇见了土匪,那么在这里你会遇见土匪头子。你必须猛蹬两脚,迅速双腿抬高且平行于地面,靠自行车的惯性向前滑行。拐进去,向前,左侧是茂盛的荒草,右侧仅供一辆面包通行,两侧都是风化掉渣的红砖墙。大胡同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福”字,写在一户人家的山墙外,福字上面有一面镜子反着光,还有一块砖刻着“泰山石敢当”的辟邪咒语。“福”字斜对面,靠着南墙,几块废弃的水泥预制板围着另一个垃圾堆,这是我们胡同专用的垃圾堆,不像其它别的胡同,要把垃圾运至马路上那个大垃圾堆倾倒。我们的胡同宽得可以走面包车,别的胡同窄得只能走三轮车,我们胡同有一个专用的垃圾堆,别的胡同却没有,为此大家经常感到自豪,觉得这条胡同是贫民窟里的高尚住宅区。
趁着垃圾堆上的苍蝇还未腾飞而起将你包围向你索要签名,左转。你会看见一排排的房,那是些瓦屋,鱼鳞样的瓦片,高高耸起的屋脊。脚下的道路已是纯粹的泥土,一些勤劳的人家把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另一些人家却疏于打理,散落着纸屑、土块或几粒石子。过两排房,往右看,一个小胡同,尽处一座低矮的建筑,围墙砖壑牙露齿,左右模糊分辨有“男、女”二字,那是公共厕所。视线抬高至四十五度,视野里出现一座水塔,鹤立鸡群,俯视众屋,那是这里的至高点。看一眼再往前走,过两排房,右转,一家,二家,三家,迎面两扇马口铁大门,门里的院与屋大而破落,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左转,过一户人家的山墙。右转,过一个门,斜对门口靠墙有一辆三轮车,车斗里放着一把铁锹、一把扫帚,车筐里有一顶清洁工头上戴的黄帽子。三轮车后面还藏着两扇门,走进去,你就会看见我。
任何第一次来我家的人,都有些头晕,并且不会记得到底拐了多少个弯。这有一个坏处:容易迷路;但附加一个好处:城市的喧嚣被远远隔开,恍如另一世界。我家的格局是这样的:一个小院,三间北屋,东西厢房,还有三口人和一只猫。西墙外一墙之隔就到了田野,种着树,种着庄稼,那是小麦的家,玉米的家,蚂蚱和鸟的家。在这里,我和老婆活了十五年;我的儿子呱呱坠地,从一个大肉蛋变成了小学生;那些树、庄稼、蚂蚱、鸟,枯了,荣了,来了,去了。
据说人类生存的理想状态是一种诗意的栖居。而对于我,一个中国平民,生存在陋巷安静的风里,也生存在大大小小的垃圾堆里,我不知道这是否符合诗意的尺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栖居地。
二、那些植物
有时我会想,人是一株植物。
在母亲的肚子里,我们都曾经是一粒奔跑的种子。我们跑得最快,所以我们存在了。先是在温暖的子宫里生根,过了十个月,一株幼苗被栽种在大地上。埋裹根须的土地,有的是陕北高原干呛的黄土,有的是东北平原肥沃的黑土,幸运的饮着江南的水,运气差的吹着沙漠的风。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飞,飞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苍耳的种子随着兽跑,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过了铁轨,路边,一株银杏长在高高的围墙内。那是一座荒凉的宅院,门上朱红的油漆斑驳脱落,看门的是一把锈死的铁锁。我是在一个秋天遇见它的,娇俏的身子,无数古朴雅致的叶片,在飒飒的风里轻颤,年轻美丽的囚徒。每次路过,我都看它一眼。它也是在一个秋天消失的,锁死的门开了,堆满了建筑模板。牢狱门开,等在门口的可以是自由,也可以是屠杀。
圆环形的大垃圾堆一角,不知是谁抛撒了一把种子,夏天就有茎有叶,簇拥着开出黄的、白的、粉的花来。傍晚,氤氲的暗香,隐忍在垃圾的腐臭里,荡散。面对无法挣脱的命运,一些娇贵烈性的花会奋然壮烈的死去,而它们选择了隐忍地苟活。
胡同里公厕颓败的墙头,几茎野草蓬勃傲立。我曾经以低到茅坑的姿态看着这草由绿转黄直至干枯,无论是风起还是雨落,或者整个无雪的冬天,它们始终以自己的姿态站在那里,生长得很热烈,也很随意。从公厕里抬头看那高高的水塔,爬山虎的触角攀进水塔的砖缝里,浓密的绿叶将水塔围满,泛着蜡质的油光。它们是一些攀岩健将,一群朝圣者,水塔高到天上,它们就能爬进云里。往高处去,往高处去,没有任何计算,只听凭生命的感召。雪落下,爬山虎的叶子落光,裸露浅褐色嶙峋的筋骨,等待下一个轮回。
胡同里住着的都是些平常人家,植物也像那些人家的孩子,不起眼,但皮实,耐得住旱涝。墙头上,倭瓜的蔓从墙里悄悄爬出墙外,开一朵五角形的黄绒花,结一个绿皮白纹的瓜。被人摘取了,就再也不见;没人摘取,就长到老。黑丑白丑白色的小喇叭,紫色的小喇叭,环绕在天线杆上,野着性子吹。没人听它们吹奏,它们的调子还是那么嘹亮。拐一个弯,墙根儿下一溜溜小小的菜圃,种了些丝瓜和豆角,有的调皮地爬上了房顶,有的安闲地垂吊在电线上,只要有一握土、几场雨,再加些不要钱的阳光,它们就果实累累。青菜谷有着青菜样的叶子、谷子样的穗子,一个夏天,它们长得已经高过了我头。我大把大把地采撷它们,用开水烫过储存在冰箱里,留到冬天吃。而第二年春,它们不用谁种就又在地上长出密密的一层;它们的谷穗里有数不清的种子,每一株青菜谷都像旧时农村那些布衣粗服、能生贯养的妇人。
我的院子里,经常见到一些植物的移民,它们来自院墙外无边的田野。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到我家的。也许是被一阵梦幻的风吹来的吧?也许是随一场徜徉的雨流进来的吧?或者是被一只暴躁的鸟掳进来了吧?那些植物,有的我认识:碧绿的刺儿菜,叶的边缘长满细小的刺,当年庄稼地里干活,割伤了手脚,就把它揉碎了按在伤口上止血;红梗的马齿苋,长起来总是一篷篷,每片叶都像个小小的芭蕉扇,在风里微微摇动漫话家常;一簇簇的紫花地丁,在春天里开出几朵紫白的小花,我爱它,像爱一株娇贵的兰。有些植物我是叫不出名字的,它们和我一样,都是漂泊的异乡人,名字,一个符号而已,这世界失落的又何止一个名字?
今年夏天,院子影壁后一株植物生长着,淡绿几近透明的茎干,水嫩的枝叶。这是闭塞的一隅,难见阳光,风也不来游荡,只有我的猫常在角落里拉屎。我在记忆里寻索它的名字,终是无果。于是,每天我都去看它一眼,不问因由。
三、那些动物
这是个人兽杂居的世界,我们各自走在无涯的漫漫之路上。
回家的那条路边,我会遇见两条大狗。一条狗,永远趴在灰铁皮做成的大门内,只从门下的窄缝挤出棕黄的鼻头和一双眼,眼神里有不灭的凌厉,杂些悲凉。每次经过,它从不出声,但我明明感觉到目光的逼视与追逐。另一条狗,黑灰,永远立在一家菜栈的屋角,两块石棉瓦、一辆三轮车将它包围;一根粗沉的铁链,一头拴着三轮车的轱辘,一头拴着它的脖子。那是一只性情狂暴的狗,每次经过,它常会突然吠叫着跃起扑出,对无论什么都像不共戴天,恨不得一口撕碎。然而,它的一张狗脸是如此年轻,甚至透些稚气,让我无来由地忆起我的姨弟。那条路上还常看见许多条小狗,因了弱小与乖顺,人们放任它们到处嬉戏玩耍,排便,交配。
拐进胡同,这里的狗我都认识。那只黄色的小狗叫妞妞,臃肿得快要走不动路了,每天都在皱着眉,苦着脸,唉声叹气。直到你说:妞妞,给你糖吃!它才会高兴起来,摇摇摆摆跑到你脚前,“哈、哈”喘着气。那只白色的小狗叫旺旺,生的又英俊又阳光。自从主人买了楼房搬走了,新的主人变成一个老头儿,它变得又安静又忧郁,整天一动不动,趴在台阶上冥想。还有一条叫花花的小花狗,一见我就乱叫个不停,一边叫一边惊惶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掉头冲我叫,跑到门内觉得安全了,伸出脑袋叫得更凶,直到我已走远还能听见它的叫声。一开始,我很讨厌它;到后来,我开始可怜它——它的乱叫,也许不是因为嚣张,而是因为恐惧。
所有的狗中,我时常怀念一条唤作狗熊的狗。那是一条刚断奶的小狗,被邻居抱来养下。它浑身黝黑,毛闪着油光,四条粗腿,一个大头,又健壮,又活泼,又憨厚。还是个小不点,就知道帮邻居看家,还帮我们看家。上小学的儿子爱它,用歪歪扭扭的字把它写进作文。可惜日子不长,它就死了,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我曾暗自揣想它长大后的样子,而我的揣想将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除了狗,还有猫。我曾养过一只叫作曹操的白色公猫。一天,它像个流浪的孩子流浪到我家,一番沫浴,它风流倜傥。谁知越大越凶,后来再也放不进澡盆中,只能任它不修边幅,放浪形骸。另外一天,它消失了,再没有回来。听人说,猫是能预知自己的死期的。到了那一天,它就会离开家,到远方去,选择孤独地死去。不知这是不是真的,只愿它活也好,死也罢,都安然。其实,正如三毛说的:这世上,我的朋友,有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
我现在的黄猫淘淘是个丫头,都到少女怀春的年纪了,还上窜下跳淘气个没够。自己爬到院中影壁上,却不敢往下跳,于是喵呜地娇声求救。儿子会抱它下来,儿子是它的死党,瞅眼不见就会把它抱在怀里,放到床上。我们没有专用的猫粮喂它,但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它的一口。它像个被娇惯着的小户人家的女孩子,有些事,它永远不懂。
淘淘的妈妈就住在我们房后的人家,那是一只长着黑黄花纹的母猫。去年,猫妈妈生下了六只小猫,两只黄色的,两只黑色的,还有两只小花花,挤挤挨挨的抱做一堆,其中一只黄猫猫长了一个虎头。我这个大人物来了,它们眼也不肯睁一下,只顾叨着乳头吃奶。原先我很看不上那只母猫,瘦了巴几,还常常潜进我家偷吃食,搞破坏。就在那一天,我知道了一只母猫的柔情,它用舌头舔,它用身子偎,自己瘦得皮包骨,也要把最后一滴奶喂到孩子嘴里。二十天后,虎头小猫被我抱来,成了淘淘;其它五只小猫也被人抱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猫,在胡同里孤独地徘徊;后来,它把这事忘了,高高兴兴地又怀上了一窝小猫。
我还常看见一只野猫,踽踽独行,在高耸的屋脊缓缓走过。那是一只白色的老猫,目光幽深,皮毛凌乱,让我想起音乐剧《猫》里的格里泽贝拉。它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它的心里藏着多少故事?无人的旷野,它是否会唱起那首叫《回忆》的歌?
陋巷里的动物还有很多。比如那群鸽子,每天在高高的水塔上咕咕叫着,快乐地飞进飞出,水塔是它们的遮风挡雨的家。水塔底部有一扇小木门,从那里进去可以上到塔顶。有人趁夜爬上塔内的铁梯,将鸽子捕获,养在笼中,或做成碗里的肉。还有那窝黄蜂,它们执着地在我的檐下窗前做巢。一个夏天,我们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前些天装修,一瓶“枪手”喷雾剂让那些蜂纷纷坠落,静静在地上死去,如这个秋天一朵朵凋零的黄色小花。还有一只体形硕大的蜘蛛,像一名隐士,沉默着在胡同公厕的东南角织补一张巨大的蛛网,每次去厕所,我都顺路去拜访它。还有那在我的菜叶上凝神静思的螳螂武士,那一身绿衣背着孩子旅行的蚱蜢母亲,那雨天低飞做着旋转的梦的蜻蜓舞者,那拖动小山般一小块馒头的蚂蚁劳工。
那些动物和人一样,每天哭着,笑着,苦着,乐着,生着,死着。说残忍也好,说无常也罢,这就是活生生的日子。
四、那些人
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
永富路两侧,大大小小的胡同、挨挨挤挤的房子里,住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平民。有的人升了官,发了财,于是欢欢喜喜地搬离这里,住到城中的花园小区里。然而,这里仍是拥挤的,因为又有人欢欢喜喜地搬来,如今没房住的人多的是。
在胡同里,回家或离家时,我常看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眼睛和顺而善良,狭长的脸上长着些褐色的斑,两只腋窝下架着一副拐杖,身背后背着一个小马扎。他走的很慢,或者说是在一点点蹭或挪。每天早晨,他从胡同的“福”字下出发,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更瘦更长;百十米的一条胡同,对于他就像一条漫漫的朝圣路。走到胡同口,靠墙缓缓地把马扎放下,坐着把气歇匀,然后再从胡同口走回去。就这么一来一回,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他的日子,就是在上午和下午,把一条胡同走两遍。从没见他跟谁说过话,大概他的全部心力都消耗在了走路上吧。心情糟糕的时候,我会想:像他这么活着可有个什么劲儿啊!然而,连续几天不见他,就觉得胡同里缺了点什么。等他再出现,心里头便是一喜。
我家的屋后,五间破瓦房,住着一对老夫妇,那是牛爷爷和米奶奶。牛爷爷是个老退休工人,长得高大威武,一说话带着膛音儿。我问他干的是什么工种,他说是锻工,专门打铁的,然而他是个能工巧匠,什么都会干。他会安水暖、电气焊、烧锅炉、修家电,他家的三轮车被他改造成了电三轮,我送他一对破音箱,第二天就从他家院子里传出高亢的河北梆子声。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在笑呵呵鼓捣一堆电线和零件,原来是在自治一台电动机,看那投入的神情,真像个搭积木的孩子。米奶奶是个喜欢哈哈大笑的胖老太太,每天都骑着三轮车去广场扭秧歌。去年冬天她胆囊摘除了,可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出院没几天,就又精神抖擞地跑出去了。隐约听人说,他们的儿子在监狱里,但看他们那乐和样,这话不像是真的。
我家的东院,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常传来悠扬的口哨声。吹口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大哥,大眼睛,高鼻梁,年轻时准是个帅小伙儿。他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总是给人打零工,铜厂、采砂场、混凝土搅拌站,什么都干。这些日子他的腰坏了,歇在家里,口哨吹得还是那么起劲儿。他的老婆是位扫马路的清洁工,每天早晨天不亮,听见院外三轮车推动的声音,那就是她。每天晚上回家,她的三轮车上总装着些废纸箱、空塑料瓶什么的,那是她扫马路时顺道拣的战利品。前两天,她美滋滋地告诉我,她有了个兼差,去伺候一位退休老太太,那老太太以前还是个领导干部呢。
我家前院有两家人,是两对年轻夫妻。一家男的是外地人,长年在外打工,虽然没和他说过几回话,但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人。女的在家踩缝纫机,做衣服、被面的来料加工,说话瓮声瓮气的像个男人,身子骨结实的也像个男人。她家院里种了一棵枸杞,枝条从墙头一直垂到墙外的胡同里。枸杞红了,你摘一颗尝尝,她就给你送到家来一大捧。另外一家,两口子都是学校的老师。春节时,门上贴着隶书写成的春联;夏天里,长着一院子圆圆鼓鼓的大肚子葫芦。每到周末,男老师就骑上车,到几十里外的山里去挖树根,回来打磨雕琢,做成一件件根雕。静谧的夜晚,从墙外可听见悠扬的电子琴声和稚嫩的歌声,那是他们在教孩子唱歌。
胡同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最不能缺的就是那些孩子,那是一帮顽皮的土蛋儿。胡同的灰墙上,画着古怪的小人儿,写着让人笑掉牙的话,那是他们干的。谁家的水口被砖头堵住了,路中间忽然多了一个坑,上面还伪装上些杂草,那也是他们干的。夏天里,一群光着膀子的家伙围坐在谁家门前下飞行棋、玩卡片,那就是他们。冬天里,嘴里吐着白气,赛跑、捉迷藏、打雪伏,那还是他们。他们没有山地车,没有耐克鞋,没见过大海,但只要作业不多,学习不累,他们就会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啸聚在七拐八折的陋巷里。他们长大了,有的人会走出陋巷,走得很远,有的人会留下来,在这里呆一辈子。
有时我们和儿子开玩笑,说是要离开这儿,去城里买楼,儿子就会急等蹦跳,他舍不得那些小伙伴,还有他的猫。其实我也舍不得,舍不得这里的那些植物、动物,还有人。老康的保险丝断了,我还得帮着接呢;李奶奶的钥匙忘在家里,我还得跳墙帮着拿呢。在这里,我们可以隔着院墙聊天,挨家挨户串门儿,一家有事,四邻相帮。常有邻居来我家,送几个新烙好的烧饼,一碟刚腌成的咸菜。我,喜欢这种味道。
这就是我的陋巷生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五年。这些年里,一些人死去了,奏一段哀乐,吹几声唢呐,然后送去火葬场烧掉;剩下的人还活着,痛并快乐的,过没过完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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