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酒
下雪天,要喝酒,只是夜深了。 炕上弄几个小菜,烫两壶酒,喝着喝着就忍不住哭起来。那酒壶上是嫦娥奔月,我不想看,只想躺在谁怀里。身后却没了软和身子,所有的白光幻化成了那只如豆灯盏,泪珠子啪就断了线。 这时候,老公说添俩菜吧,我大声喊,不加! 老公一笑,没吭声。 四个小碟子,四份小菜,姥姥就喜欢这样,我不能加菜。 有些事情其实很没意思,却忘不掉,只好那样喝着酒,哭给自己听。 姥姥说,将来嫁人了,箱子上别弄嫦娥奔月。 她说那话也是一个冬夜,外面下着雪,炕也很热。我那时候才8岁,闻见姥姥碟子里的肉香,怎么也睡不着。姥姥叫我起来喝点,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夹了一筷子肉片塞进嘴里。当时那酒烧嘴,哪像现在醇美。姥姥看我喝下一盅酒,就说了那话。我那时候憨啊,就说,我不。我只顾自己吃肉,抬头才见姥姥泪珠子掉,就慌了。姥姥摆摆手,说,丫头,嫦娥太傻了。 后来我问起妈妈,妈妈呆愣半天说,小孩子别问。 等妈妈没法用小孩子搪塞我的时候,姥姥已经不在了。只好继续问妈,她说,你姥姥一辈子命苦。问这话那时候我已经是大二,知道有些问题不能问,去给妈妈捶腰。妈妈一舒服,盯着我说,你面相太像你姥姥了,怪不到妈最疼你。你姥姥当年是电影明星,一根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就连日本人见了她也赶紧笑笑。上过画报,电影棚外面都是你姥姥照片,算很风光。 妈说这话也是一个冬夜,炕很热,但妈不喝酒,我只好忍着。 我说,你保留有资料没有? 妈说,都烧了,没保留。 我说为啥,说出来就后悔了,那些红色岁月里烧是很合理的。 妈说,你外公烧了。你姥姥还没说两句,你姥爷就动了手。我当时赶紧跑进里屋,你姥爷叫我也不敢出来。你姥姥来拉我吃饭,我才敢出来。 我当时吃惊,我姥爷不会吧?他带我去北戴河玩,他很喜欢我的。 妈说,新鲜一下,都说姥爷挺好的,你哪知道你姥姥受罪啊。 我说,他打我姥姥?舍得?姥姥那么漂亮。 妈说,你亲姥爷是关外人,你姥姥是这个城市公开离婚的第一个人。你没听说,这要是在宋朝,女方提出离婚先住四年牢。你姥姥当年拍电影红了,就舍了你亲姥爷,跟了你现在姥爷。我爹说他不怨妈。他是山东人,逃荒就是为了一家子有活路。他说你姥姥有个好人家养着,我也能过得好一点。你姥姥嗜酒如命可能也是想忘了过去那些事情。 我说那可能也不是错,只是我这新姥爷一脸横肉,还一脸麻子。 妈一听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不好意思了当时。 又是一个冬夜,爸爸也在,酒菜搬上小炕桌。 爸说,我可以说,原因是你该找当家爷们了,算点经验。先喝一口,闺女。你姥爷不是好东西。闺女,你妈瞪我我也这样说。他原来是土匪出身,叫王三麻子。后来加入军统。后来加入日本宪兵队。后来林彪来了,又成了林彪部队的暗哨。闺女,你听说过吕布没有? 我一想,怪不得姥姥不反感日本人。 爸说,他其实就是霸占你姥姥的,你姥姥那时候红得发紫。你妈那时候还小,为生计这也能想得开。你亲姥爷太窝囊,和明星身份不搭。后来,你姥爷经常打你姥姥。我们是不远邻居,你妈常吓得不敢回家,我那时候可怜你妈,带着她去我家吃饭。你爷爷脾气暴躁,总认为多了一份饭别扭。等我娶了你妈,他再也不说话了,还点着头说你小子包藏歹心啊。 我说,为啥要打? 爸爸说,你姥姥太漂亮,就这原因。 我有点心惊,这也是原因? 爸爸说,打不说,还限制你姥姥出门,你姥姥能不后悔吗。她喝酒可能就是怨自己眼瞎,跟了一个妄人。吃喝花用倒是不愁了,亲热劲头却没了。 我说,姥姥半夜醒了也喝酒,原来是这个,她不想太清醒。 爸爸说,你姥爷后来发达了,去了北京,当了大官,根本就不回来。你姥姥该自由了吧?不行。有人拿着公函说你姥姥身上密级很高,不能乱走动,油盐酱醋茶照样供应,就是不准乱说乱动。 妈坐在边上叹口气说,妈这辈子算毁在王麻子手里了。 爸爸扭头说,咦,你不是老反感我直呼王麻子吗? 妈说,我怕你年节拜年嘴一秃噜撂出来,那多难看。 爸说,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听说还强奸了他专职的保健护士,这不难看? 妈低了头,说,都是传说,别和丫头说这个。 爸说,说到哪儿了?喝酒! 有些话已经想不起来了,有些话没法忘记。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我是怎样有了洞房花烛,怎样有了三胞胎丫头,却一直记着姥姥半夜喝酒的影子。可能她是叹息过的,只是我没在意。一直想搜寻姥姥年轻时候的资料照片,都说日满时期的资料太难找。有些老年人一听我姥姥的名字都说那眼睛真水灵啊。还说,那些事出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上荧幕了。我问什么事,他们很迟钝地看着我嘟噜,离婚无德,你不知道?我记得我笑了,离婚喝凉水样,火箭都上天了。 我没法想象姥姥为什么挨打,也没法想象姥爷那样做是为什么,可是我总能想起姥姥说,半夜喝酒可以当神仙。 我和老公也陷在了冬夜炕上,喝醉了酒和他嬉闹进出,却不大快乐。我不明白我这样做有啥意义,只是摆了四碟子,摆了两壶酒,这样就能体味姥姥当年的郁闷顾忌?这冬夜里,好歹我有老公趴在身上,姥姥只能一个人喝着酒想她的过往。老公兴奋弄疼我了,我瞬间就大哭起来。我不理会老公怎样惊讶,只是哭我的姥姥咋就那么命苦啊。 冬夜有个电话传来说,姥爷死了,会有国葬。 我没去想姥爷身上覆盖党旗或是国旗,只是呆呆问老公,咱俩会离婚吗? 老公大嘴松开我的奶头说,说啥呢,大半夜的撂不吉利话。 我喝醉了,啥也不管了,只想让老公玩一下所有刺激忘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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