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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的阳春三月,崇山峻岭环抱的青翠木林,一个只有十几颗桃树的小小桃园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嬉戏在落红遍地的桃树下。小男孩满是油垢补丁的蓝色棉袄,在微寒的春风里辗转跳跃,小女孩崭新整洁的绣花外套,跟着破棉袄舞动旋转。飞扬的长发拂过男孩的面颊,男孩呼的一声,将挂在上唇边的两条鼻涕吸进去,竟看得痴了。
好几次梦到这幅场景,梦到那个叫兵的男孩,总是那么具体而灵动,作为女孩的我,却总是朦胧恍惚,除了飘动的长发和淡红色绣花外套,再难看清其余影像。
桃园是我家的,在我家门前不远,坐在房间里,能透过窗户眺望到。兵的家在桃园对面的山腰,假日里,或是晚饭后,他都喜欢来我家桃园溜达溜达。我确信,他那时一定知道我会在屋里看到他,然后,飞出来和他一起玩闹。
这样的情形坚持了好多年,直到一个繁忙的夏日,刚在镇上上初中的我放假回家,打开门锁的刹那间,看见惊慌失措的兵正站在我家小店的柜台里,身上小口袋全都是鼓鼓的。我和他目瞪口呆地在柜台两边僵持了好久,然后,他低下头,抹着鼻涕,喃喃地说,强和小青都要吃你家的糖果......
晚上,父亲终于明白店里经常失窃小孩子零食的原因,叹息说,兵这孩子从小就不学好,不管教管教,大了会出事的。母亲却说,兵是苦孩子,为了弟弟强和妹妹小青学都不上了,原谅他吧。
那天,我第一次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居然有那么多的不平等。
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尽力忘记看到他的那段过往,可却总做不到。然后,我很少看到兵了,有时即便在山道上偶遇,他也会迫不及待地避开。
不知不觉中,那个拖鼻涕小男孩,已经长成总是背着篓子在山坡上忙碌的大人了,而我,也同样到了时常脸红心跳的年龄,骄傲地收获着女孩子的妒忌和男孩子的仰慕。可不知道为什么,每认识一个陌生男孩,我就会想起那个山腰上,总是背着背篓劳作的身影。
兵再一次走进我心里,是我高中毕业的初秋,那天一大早,芳邻家的女子敲开我的房门,很神秘地对我说,昨晚,有人在你家桃园里蹲了一夜呢!然后就说她怎样透过窗户发现,又怎样几次起来偷偷看,那个身影一直都没走远。跟着就拉我去桃园。很快,我在一棵桃树枝桠上,看到系着的一串山楂,因为那棵树曾经缠住过我的长发,还是兵费了好大功夫,帮我解开的。
长在山区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丰盈硕大的山果。马上跑到对面山腰,兵的弟弟强告诉我,兵去广州打工了,今早走的。说完,强就拉我去他家后院,给我看他家几棵山楂果树,说是兵从山里移来的,并告诉我兵怎样细心地剪枝施肥,才结出了那么大的果子。
母亲看我拎回一大包山楂果,叹着气说,前几天,我就听兵说要出去挣钱供弟妹读书呢!这孩子,真懂事!
后来,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念书,有了新的同学,新的朋友。兵也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只在电话里,母亲偶尔会提起,说兵出息了,挣了不少钱,弟弟强和妹妹小青的学费,都是他供着的。又说他家日子也好起来了。
再后来,我不再念书,去了离家更远的城市工作,兵的弟妹也上了高中。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说兵出事了,偷厂里的东西卖,被判了六年!然后就叹息:都是弟妹的学费害的呢!那一刻,我无言以对。
接到兵的信是在他出事两年以后,信里只是请我帮他弟弟强找份工作,自己的事什么都没提。那段时间,我自己也被工作和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始终没给他回信。直到两个月后,他弟弟强来到我工作的城市。
开始,我只是帮强找了个小塑料厂上班,半年后,他自己跳槽去了一家电子厂,以后,又换了几份工作,才稳定下来。偶尔,强会来看我,可我一直都很奇怪,我们总是拒绝说兵的事。
又过了三年多,我父母和哥哥都搬到了城里,我也在几千里外的城市嫁人生子。强和一个打工的女孩结了婚,在城里暂住下来,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更少了。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一个衣服脏兮兮人站在我住的楼下等我,对视了几秒钟,我才认出他是兵。他穿着满是水泥斑点的工作服,踩一双解放鞋,皮肤粗黑得我不敢相认。上楼时,我看到他的右腿有点跛。
这才知道他半年前出狱后就直接来了这座城市,现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我就怪他怎么不早点告知,又问他的腿怎么了。他淡淡的说是在牢里受过伤,伤了骨头。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聊了会,他吞吞吐吐地问我能不能在我家住几天,因为上一个工地完工了,等下一个工地开了就走。
第二天上班时,我打电话给强,问兵的情况。强吞吞吐吐地不愿多说。但我总算从强的口中了解了不少,原来兵来了后,强的妻子就总看他不顺眼,加上他的身体等原因,找工作很难,磕磕碰碰就在所难免了。起初弟兄俩毕竟血浓于水,时间长了便由冷漠变成冷眼,加上兵老是提及不是为了供强上学就不会坐牢什么什么的,弟兄俩个就经常拌嘴,兵一气之下搬了出去。
兵回老家时,我正出差在外,等我知晓已经是一个月后,他打电话说自己不适合城市生活,想和父母一起在老家承包一座山头,种满各种果树。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家门前的小小桃园?我说,那么美!咋会不记得呢。后来我才明白,我这样说,其实受了《桃花源记》的影响,
就这样,磨蹭好久兵才提出要借一万块承包费。
以后一年多,我都没和兵联系过,只有母亲偶尔在电话里和我说些,说兵承包的山头开始收入并不多,三人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说兵的弟妹不孝,自己成家快活去了,根本不顾及他们。我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好在,母亲对兵的叹息并没有延续太久,一年后的某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兵去城里看她了,带去了好多自己种的水果土产,然后,兵也告诉我承包的那片山林已经开始受益,不久就能把借我的钱还了,日子也会好起来。停了下,又迟疑地呢喃着:今年的桃花真好看,明年三月,你能回来么?
我的心猛然一动,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兵还对我抱有幻想。更没想到,兵虽没读过《桃花源记》,可依然深爱着那片桃园,深爱着那片纯真温馨。于是,被生活挤压得头晕脑胀的我,面前又出现了陶渊明梦想中的景象,那么和谐美满,那么让人神往。不由惊觉:原来那片桃园也依旧是我的挚爱。
那头,兵慢慢挂了电话,因我长久无语一如从前。我不知道这份牵挂究竟能保持多久,也不知道兵成家了没有,确切的说,是不敢知道,不敢去触动。他在大山深处依然坚守着的一份痴情,我已无力面对。更明白,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和他都很难回归到那片理想中的桃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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