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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野妞 于 2013-11-29 15:53 编辑
我上高中时,学校的工作人员,除了食堂的大师傅和敲钟的工友,全被学生叫老师。薛老师是食堂管理员,从来也没任过课,我们也叫他老师,在“手和嘴”的撮合下,我和他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任何任课老师。
我和薛老师的友谊,是在“批林批孔”展览中建立起来的。当时学校不怎么上课,学校的主要业务,就是“支农劳动”和“批林批孔”。因为薛老师有一身才艺,除了管理食堂,还负责“批林批孔”展览。我会画小人儿,经常在我班的黑板报上显摆,被薛老师发现以后,我就成了他的帮手,一有画画的活,他就把我抽去,有时,我俩还到当地机关单位的大字报阵地去耍手艺。这样,我幸福地逃避了无数次田间劳动。
薛老师是从县文化馆下放到我们学校的,他写一手好毛笔字,最擅长仿宋体和毛体(毛主席的毛笔字),他写的仿宋字比印的还规范,他写的毛体字几可乱真。他不怎么会画画,但勾线很有一套,我画出画来经他一勾,就又传神又耐看。在文化艺术一文不值的年代,我没有拿他当过老师,他也没想把手艺传授给我,他遗憾不遗憾我不知道,但我遗憾了一辈子。
我和薛老师感情深,还因为我俩都是馋嘴。我是个走读生,每天中午要带一顿饭,每天的饭就是全家都舍不得吃的干秫米粥和一小块萝卜咸菜。到冬天,连干秫米粥都吃不上,只能带两块白薯。我从小就好吃懒做,因为生在农村家里穷,除了过年过节,一年也没有解馋的机会。薛老师还不如我,别看他是国家干部,因为孩子们多,负担重,过年过节都不一定能解馋。他被下放到我们学校,就是因为吃派饭拖欠过农户的钱和粮票。
我俩在为学校搞展览期间,他忘了挨处分的教训,每天都支两份3毛钱的夜餐费。我俩从未夜里工作过,夜餐费都是中午吃。一到中午,他就从教师饭口买5毛钱的饭菜俩人吃。食堂的饭菜比我家的强多了,我最爱吃大师傅做的牛肉炒饹馇,过年的时候我妈也做过这种菜,但怎么也做不出食堂里那种特有的味道。每天花5毛还剩1毛,薛老师就攒起来,攒到星期六,就能攒1块2,薛老师让大师傅给我俩炖两大碗的猪头肉。我吃不了一大碗,剩下多少薛老师都能打扫干净,连一滴汤都没剩过。薛老师吃肉很有特点,一见肉就哼哼,肉一进嘴里就哼哼得更凶,嗷呜嗷呜的。听他吃肉的动静,我就想起护食的馋猫。不劳动还馋,每个周末我俩都偷偷地过个年,我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头等生,在年级里牛哄哄的,走路都屁颠屁颠的。
薛老师苦了一辈子,他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学生蓝中山装,从蓝色穿成白色,从来也没见他换过,竟然总是干干净净的。我很纳闷,就找他问经验,他说他都是晚上洗,在通风的地方晾一宿,早晨再穿上。有一次我发现薛老师穿新衣服了,赶紧向他表示祝贺。他苦笑了一下:“哪来的新衣服,昨晚用蓝墨水染了染!”我说:“你惹祸了,蓝墨水爱氧化,过两天就变色。”真被我说中了,没穿两天,薛老师的行头就像揉了的“荠么菜”一样了。不知道他下了多大决心,才买了件不得不买的新衣服。
“文革”之后,县里要把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换成县人民政府,县领导点名要薛老师写。当时我父亲正在县政府工作,他知道我和薛老师熟,就让我去请。赶我到薛庄时,薛老师一家还在吃饭。我一看到他家桌子上的饭菜瞬间“凌乱”,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他家还以大白薯为主食,把大白菜乱炖黄玉米面当主菜呢。我眼睛有点发潮,强忍着眼泪问了问薛老师身体情况,并说明了我的来意,薛老师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回家以后,我缠着父亲一定要在招待所给薛老师安排最好的房间,提供最好的饭菜。薛老师来县里写字的那天,我到招待所去看了看他,他笑得像菊花似的,一脸兴奋和满足。
没想到,招待所的一面,是我和薛老师相见的最后一面,还没等他焕发艺术青春,他的生命就被无情的疾病夺走了。后来,我一看到毛体书法,就想起他。我真后悔,后悔和他在一起时,没好好向他学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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