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 一 音乐响起,一定有什么走到了尽头。 我正在闭着眼睛做梦。是的,我在做梦。 我在做梦与死亡之间又一次抚摸到遍地的山河。 仿佛一架走调的钢琴,仍能弹奏出传世的离歌。
我们皆在山河之内活着。
我们皆在那有着金色背影的山河之内,看一只只鸟儿飞走又飞回。
我们总是在原地。我们从来没动过一尺。而一个老人已坦露出心底的凄凉。
二
曾经,为了获得灵魂的安宁,我将每一个人都当成陌生人。 甚至,为了保护我的灵魂,我还将它偷偷的装进了骨灰盒。 我送走一个人的时候,他把我也带走了……
可是现在,我不会那么做了。现在,我已学会了隐忍。
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雪,我也能轻易而真诚地对它说出温暖二字。
现在,我又学会了柔软。
我能将走过的路都当成失败的游戏,然后再将失败的游戏都当成路。
只有这样,路才能越来越宽广。
只有这样,我才能为这干瘪的尘世献出我丰满的嘴唇。 三 我仿佛看到一艘船向我们驶来。 可这艘船驶向的地方却不是大海,而是一位老人的古稀之年。 是的,这位老人就是海。
这位老人就是海。驱使船航行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
他对这个折磨过他的尘世念念不忘。
这位老人就是我的爷爷。他来来去去,他去去来来。
他从我的文字中来,又自我的文字中去。
而我,一直在他的血脉里……
而我,一直在他的血脉里为他带来困苦和赞美。 我只能这么做。就像他只能是海一样,承载着一艘船,一艘船,又一艘船……
四
我的父亲也是一艘船。我也是一艘船。我的女儿同样是一艘船。 我的女儿是一片海。我是一片海。我的父亲也是一片海。 我们之间除了相通,就是相通。除了相通,你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当我的胆怯将我父亲的胆怯紧紧裹住的时候,我就成为了我父亲的海……
还有什么能够成为我们身体里的海呢? 即便答案有很多或根本没有答案,我们也从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争辩不休。
像我爷爷一样,我们活得多么安然。
我也会将这样的一颗心传给我的女儿。我会告诉她关于仁慈…… 更要爱。要爱玻璃,爱镜子,爱蓝天,爱大地。 还要爱海。
要努力地成为海上的一艘船,或海本身。
五
一个人总是喜欢用辩证法写诗,他一定是在辩证的活着。
一个人总是心甘情愿成为生命的奴隶,他一定是在向生命献出脚下的禁地。 一个人总是朝拜祖先,他一定是在用一种接近神的方式延续着生命。
一个人总是在时光里沦陷又崛起……
在月光倾城的夜里、在蜿蜒沉默的海上、在飞禽走兽流动的血里…… 一个人总是将别人身体内拔出的匕首再重新刺入自己的胸膛里……
——哦,当音乐响起,走到尽头的是他,还是我们?
《续〈出窍集〉》 一 在每一个独自入眠的夜晚,我都觉得自己是一只死去的蝴蝶。 而我曾栖身的花园也仅成为一个影像。 一个不会呼吸的影像,一个只会呻吟的影像。 一个像你一样的影像。而你,又多么像我。 我额头黯淡。在某个明亮的时辰,我等待在一场暴风骤雨中重生。
我假想我的重生伴随着露水而来。
露水在明镜中,而镜子却在我的肉体里,不知会被谁的手掌抓住。
若我的重生被无限扭曲也没有关系。
就当是一支圆舞曲在轻轻地滑过…… 我兀自站立。
我身边所有的脸,对于我来说都将是陌生的。
二
我头顶漂浮的深深浅浅的蓝,不仅只是天空的颜色。 流水的颜色也在其中。 流水和天空都那么广袤。它们广袤得令我无法描绘。
我拿自己与那些已经绽放或尚未绽放的花儿做比较。
哦,还没等我比较出结果,就听见一阵轰隆之声…… 莫非有雷声从我的身体里剥落?抑或我自己就是惊雷的真身?
呵,我不是蝴蝶吗?傻瓜。
……对于夜晚来说,黎明只是修辞。 对于蝴蝶来说,天空之雷只是一个入侵者。 即便它对我极其亲热,我也要将它拒绝。
三
每一个下一秒都是上一秒的恶魔。
无论是喉咙还是骨头,无论是风吹开的花还是雨结出的果。 它们最终的隐喻都通向死亡。
我当然是死亡的一部分。
我睡在时空的秒针之上,指点江山,慢慢发芽。
我也有一点残存的光芒。
在一堆炉火之上,一个人的爱情加重了我的惴惴不安。 是的,是你,就是你,荒芜了我的生活。 而我的领悟力,根本无法驾驭一个虚假的名字。
不知是黑暗最深,还是坚硬最深。
反正是,我的柔软战胜了你的柔软。 反正是,你让我服下的毒我都已经服下了……
现在,我只等着你复活,吹灭蜡烛或点亮灯盏。
四 我经常将树叶上的太阳与贝壳上的月亮进行对比。 我经常将赤身裸体的狼与满身盔甲的乌龟进行对比。 我经常将出窍的身体与珍藏的灵魂进行对比。 我经常将云雀的歌声与你苍白的嘴唇进行对比。
……这么多无邪的对比方式,考验着我的想象力。
……有时,我命令自己出窍,我就真的出窍了。
仿佛打赢了一场战争,仿佛大地上长出了无数常春藤。 仿佛风把我吹到白纸上,又把我吹进墨汁里。 但我并没有变黑,反而越来越白了……
哦,那种白,死心塌地。像两条生命,一雌一雄……
五
不得不提到梦。黑礁石般的梦、白花瓶般的梦。
不得不提到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以及他们所诞生的陌生之地。 哦,他们都冰冷而安静。 他们都有完美的肌肤,他们都有完美的外壳…… 他们都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我。但我好像与他们是那么的不同。
我一直在流浪。我一直在假装失败。我一直在勾勒恶的原形。
我一直在瀑布下俯身,在高山上心领神会…… 我甚至还在一堆灰烬之中搜寻一丝丝火苗……
仔细想想,燃烧与不燃烧都是一样的。
池塘碧绿,树林空寂。 有什么在滚动?不。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在滚动。
只有我。像是在安息,实际上是在演绎一场荒诞的持续。
六
这种荒诞的持续,其实是我的第二种魅力。
我的第一种魅力是我能为每一种物质找回它的灵魂和肉体。 如果需要,我还能赐给它们一颗无用的头颅。 呵,与我脖子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活了这么多年仍过不惯这可恨的生活。
事实上,我被许多人爱着。 但我只爱一个人。 像爱泡沫;像爱绝命的爱情,命不该绝。
哦,我的头颅暴露了我的心。我的心,依旧跳动着……
谁说头颅无用?闭嘴,不是我说的。
七
并非幻觉。这一次我真的抚摸到了他肩膀的轮廓。
他明亮的眼睛,我也摸了又摸。 这个人并不是凡尘中的人。但他却喜欢做凡尘中的事。
他刚从一个理发室走出来,又进入了一间洗浴室。
他是想用水冲洗掉人世间的污浊。 他是想干干净净地来见我。
他是想让我为他生一群叽叽喳喳小儿女……
他们都叫他爸爸,叫我妈妈…… 爸爸,妈妈……妈妈,爸爸…… 这荡气回肠的声音还没出现,我就感到悲痛欲绝又幸福无比。
突然,他的躯体融化了我的躯体。
我们像是在爱情中归来,又像是在爱情中归去……
哦,无论用什么都无法测量我的坠落。
哦,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坠落。 在一座明亮的迷宫里,我再一次将自己幻想为蝴蝶……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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