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没有别的 王公,大名邦登,籍贯中国包山底,身份终生是农民 生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初三,逝于共和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一生走过两个世纪,享年七十晋六
身为长子,十六岁丧父,高小肄业,育有四子。
当过兵,没有一丝战争热情,只在部队里烧过几年饭 算是人生中唯一的亮点。缺钱给生活送去鲜花 被粮票强制退役。回乡后,命运重新分配工作 在包山底的田间劳动,和红薯,水稻有过亲密接触 中年被饥饿、劳累判过一次拘役,从此身体如秋天的背影 一直在痛苦与困顿的牢狱里服刑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起一个杂货店,算得上改革开放
在包山底村老樟树下,为十一口老小的口粮日夜贩卖汗水 用鸡蛋为四个儿子交换学费。但高小农民的算盘 永远没有精明的商人拨打准确,随着一条蜿蜒的盘山公路开通 他在与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赌博,一夜之间 他和他的杂货店,输光了上帝留给他唯一的梦想
九十年代,他重新拾起生活的锄头
漫无目的地开垦,想为自己寻找一块身后的墓地 但命运的镰刀总是无情地嘲笑,他像一个败走麦城的士兵 被飞云江洗劫去全部的积蓄,被迫再次走出包山底
他为粮食呐喊,但一直在饥饿中彷徨,他热爱人民币,却终生缺钱
年过花甲才到了新世纪,六十元一个月的农民养老金 七十五岁才发到他的手上,他一直想死后埋在出生地,有山有水的地方 和他的父母一起,却被告知包山底的自留地也不许土葬 他只能用不到两年的农民养老金,在城乡结合部 为自己选了一穴廉价的,面积刚好容得下骨灰的墓地 他的墓志铭,却没有别的
城中村纪事:告别春天
我放下手中刚读完一半的书,准备把另一半留给明天
给素未谋面远在海口的诗人江非发了一个短信 再在新浪微博上写下刚刚从霍俊明的书上读到的一个句子: 尴尬的70后,写下自己的随想和札记。做完这些 我把书房阳台的灯轻轻熄灭,习惯性点起一根纸烟 从嘉盛花园2幢1单元19楼的阳台望向窗外 小区楼下的广场,那些跳健身舞的中年妇女 陆陆续续地走向自己的家
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鸣唱
今天是农历润四月十五日,月亮这时候应该还在路上 或许,她与乌云有了更亲密的约会,迟迟不见踪影 对面新盖的楼房很高,挡住了我探向远方的视线 我的目光无法拐弯,只能看见这些
一只蚊子不失时机地咬了我一口
我的额头迅速起了一个小小的肿包 又痛又痒的,和我童年时在包山底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举起手想把这可恨的蚊子拍死 它却嗡嗡嗡地逃走,几次三番之后 我不再忍心拍死与自己方言相似的蚊子 于是握手言和,我拿出一瓶珍藏三十年的老酒 想请它陪我喝几杯,倒出来的却只有两滴眼泪 蚊子明显喝不过我,不胜酒力地,从纱窗的漏洞急急忙忙飞走 这弱小的虫子,身上长着翅膀的家伙 把我再次一个人留在今晚,成为自己的过客
乡村日渐消瘦,夜色深邃,高楼林立,我居住的地方
被城市包围的城中村,天空已经让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蚊子在夜幕下早已飞得无影无踪,我举起杯 遥祝这只小小的虫子,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的蚊子 千万别忘记来时的方向和返乡的道路
包山底方言:他们
方言是一个人返乡的通行证。
其实,它们不是死在故乡就是在路上
这些与生俱来的种子,在体内
有山有水的地方,溪水澹澹的心里 在阳光明媚,雨水充沛的故乡生活了十七年 二十一年,年龄最大的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或者时间更长。它们与土豆,黄瓜,玉米是近亲 与水稻,泥土,汗水亲密无间,它们与鸡窝,猪圈,牛栏 称兄道弟,歃血为盟,一直睦邻相处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还是新世纪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它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陆陆续续地出走,有一些已经飞到深圳和北京 另外一些跑得更远,长途跋涉 飘洋过海,到达欧洲,或者非洲
深圳和北京到处都是高楼与钢筋水泥
流行播种的是普通话与时髦的广东语 这些山里来的种子,散落在出租屋,制衣厂 打磨车间……只有在午夜与空气的赴会中 看到自己内心的月亮,从高楼与高楼的缝隙中 在下水道浮出炊烟,飘渺地升起,然后像沙漏中的沙子 不停地减少,慢慢地低下去,在另一头又慢慢地积起来 太阳的电话一响,仅有一点点发芽的想法,又被海市蜃楼骗走
当时出走多么简单,比一个人偷渡出境更容易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漂泊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 随身带有手机,开着汽车,却找不到去哪里才能办理返乡的证明
欧洲和非洲的土地倒是肥沃,也不缺少阳光
它们想开枝散叶,但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 出租屋里非法生出来的孩子,它们长得不伦不类 像人工培育的豆芽,貌似茁壮,却长不了根 它们大多数水土不服,全身浮肿,甚至患上了严重的肺病 不停地咳嗽,一口痰堵在心与肺之间 无论嘴巴多么努力,就是无法吐出带血的:方言!
最童话:包山底编年史
自从包山底的燕子学会了房地产开发,在鹊巢鸠占的屋檐上盖起了摩天大厦
包山底的墓地和火葬场的股票就芝麻开花,节节攀升,据百灵鸟的小道消息 老虎的王者集团正以外商的名义与狮子洽商,计划注资个十佰千万亿元美金 独家经营,买断包山底的森林与土地,集约空气和河流,拟在明年春天包装上市 协议晚些时候签订。利好消息一出,蚁穴和蜂巢就同时涨价 猴子和狐狸被任命为董事长与首席执行官,蜜蜂和蚂蚁摇身一变 翅膀与脚都洗去了生活的泥土,搬进了在空中楼阁和地底的安置房 跳蚤,虱子、土拨鼠纷纷以项目经理或者房地产中介商的身份出现 在拆迁户老鼠的破棉絮里跳上跳下,进进出出然后又出出进进
火烈鸟出生于1973年,火烈鸟是1973年蝙蝠与天鹅野合的私生子
全身长着洁白泛红的羽毛。红色并不是他本来的羽色,而是来自他摄取的浮游生物 尽管外表美丽,但他只是一个意外,得不到蝙蝠的宠爱,不是天鹅合法的儿子 上帝只给了他翅膀,他要想飞翔,首先得给自己动力去奔跑,他的地位甚至还不如兔子 有父母的三处别墅可以继承,除了会长途跋涉,他一无所长,他随波逐流,靠水为生 上帝不撒尿,上帝去年的前列腺还在路上,还没有痊愈,河流与浅谈就缺水,缺鱼,缺虾 上帝的屁股底下,天空倒是留下诸多烂尾楼,适合续建海市蜃楼,但飞来飞去的小天鹅 密密麻麻地在他头顶铺满高压线、划分各自的地盘,手持看不见的电流和太阳的手令 设定禁飞区,严禁任何人越界。月亮和星星也同时发来最后通牒,除了火箭和航天飞机 谁也不许越雷池一步,侵犯他们神圣的领空
火烈鸟只好习惯了寄居在别人的冬天,他用不到三十年的青春交满房租
申请了春来冬去亚洲、非洲、欧洲、美洲、澳洲、大洋洲、南极洲之间的申根签证 同时他办理了南来北往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的长期暂住证 去年的黄昏他给上帝递交去天堂居住的申请书,明天的中午他接到秋风的通知 上帝已经免费给他近在沙哈拉沙漠郊区分配一套一厅一卫一居室的二手福利房 产权证上他却看到死去了多年的父亲和更早的祖父两个人的名字
火烈鸟想向上帝直接通话,讨口水喝,顺便问问是否允许他在自己的体内违章建筑
可天堂的热线总是忙音,上帝让佣人给他写信:上帝正在睡觉,他每天很忙 他经常深夜未眠,经常彻夜未归,他经常通宵畅饮,太阳落山,他还没有从情妇的大床上醒来,巴厘岛与马尔代夫哪个岛上更适合与情人做爱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讨论猩猩再次进化成人的问题时日尚早,类人猿住在山顶洞穴早已盖棺定论,无需置疑 现阶段的战略目标,两个女人之间的和谐与稳定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谴责叙利亚与利比亚战争的使者上帝已经让他遗憾地上路,朝鲜的核问题由耶稣的门徒继续六方会谈,其他关于动物王国的一切大小事项,按工作职责,全权由地狱的黑白无常处理 通往殡仪馆的道路一定会优先发展,保证顺畅,地狱的上访通讯也必须十分便利 接待来访的客服小姐招聘参考天使或者空姐的三围标准,必须符合蛇的美丽身材 金丝猴的动人形象,长颈鹿的高瞻远瞩,这些基础条件之外,地狱、天堂,人间三国外语达到八级者优先录取,最重要的是声音要达到鹦鹉的严格训练:“我最亲爱的猪们,狗们, 欢迎光临,无论你是否拥有包山底常住户口,我们这里免费提供24小时不间断VIP服务,完全按照您的个性化设计,各取所需,高中低与豪华墓地一应俱全,天地通银行无须担保,有各种各样的按揭供您选择,猪栏,狗窝,羊圈统统可以抵押;凭大熊猫的亲笔签名,大象的牙,藏羚羊的角、恐龙化石与狼心狗肺等价回收…… 六一儿童节我们继续放血大酬宾,各项贷款利率一律五点八折优惠…… 亲爱的,重听请按‘$’,返回上层请按‘¥’,如需人工帮助,查号请按‘ ’ 或者请拨分机号:1号键,精神病,2号键神经病……”
包山底志:或时间机器
包山底隶属文成。村民全部姓王,始祖王子晋。
文成,寓意:经纬天地,安民立政。 民国三十五年(1946)十二月,从瑞安、青田、泰顺 三县边区析置而成,以乡贤刘基的谥号命名。
民国三十五年(1946)前,未建县,略,详情请参考瑞安、青田、泰顺县志
民国三十五年,闹赤匪,民国三十六年,闹赤匪 民国三十七年,闹赤匪,民国三十八(1946)年,闹赤匪 匪首王发财,王大孝,现已经正名闹匪是革命,匪首为功臣 论功行赏,半生被毁,半生荣耀,故志之。
一九四九年,改元。建立共和国。这一年,包山底无大事。略。
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包山底分田,人人吃上番薯丝干 一九五三年,新三反运动,反遍包山底,只有一个富农,没有更大的敌人 一九五五年,北京中南海怀仁堂举行共和国元帅授衔典礼,据统计 包山底13名革命烈士,都已战死,没有人获得授衔 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鸡犬安宁,六畜兴旺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一年,一阵风从四面八方吹到包山底
包山底公社开办大食堂,饿死60人,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名单略) 一九六二到一九六五年,开山造林,大学大比,冬天特别的冷, 有人朝天空放了一枪,包山底的银元全部被兑换成人民币
一九六六年,包山底的王家祠堂被拆,王四奶奶的洗脚盆登上四旧名录
一九六七年,成立包山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名单参考法院审判书) 一九六八年,成立包山底革命造反总指挥部(同上) 一九七三年,从文斗到武斗,包山底形势一片大好,诗人王国侧诞生 一九六九到一九七八年,包山底两大家族械斗,560人吃着火锅,枪支自动走火 子弹一直在飞,180人不小心被打死打伤,太阳偏西,月亮偏东,照样升起
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再次分田,王国侧(那时还不是诗人)分到三分薄地
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一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包山底穷山恶水 王国侧身高只长到五尺就停止发育,后现代医学再次证明 人类的一切罪恶都是粮食,缺钙是影响一个男人青春期生长的最大因素 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九年,包山底解放思想,加快了步伐,但没有赶上小康目标 山水乐园被其他地方抢先注册
二零零零年到二零零五年,诗人王国侧生儿育女,包山底华丽转身,全村567人口
480人外出打工。走上城市化道路。鸡犬全部升天,剩下的87名老残病弱,没有力气打架 青蛙不会小偷,萤火虫没有婚外情,老鼠实行计划生育,屋顶杂草众生,飞禽走兽自由出入 “生态包山底、魅力包山底、和谐包山底”三大任务取得阶段性胜利
二零零六年,发生五千年一遇的轻微地震,中小学生免费享受义务教育,包山底学校倒塌
孩子们幸福地胜利大逃亡,寄宿在三十公里外的地方学习,过上集体主义生活 二零零七年,包山底实行殡葬改革,公墓的价格如雨后春笋,在自留地上比赛生长 二零零八年,响应土地集约化政策,包山底的蔬菜身价倍增,白萝卜、胡萝卜 茄子、白菜、西红柿……彻底告别泥腿子身份,全面过上贵族生活
二零零九年,上面是神,下面是人。诗人王国侧已过而立,步入不惑
欧洲经济危机爆发,包山底六十岁的村民,凭身份证领取政府每个月六十元发的养老金 二零一零年,诗人王国侧的父亲王邦登去世,把死亡证明抵押给墓地,办理了最后一笔贷款 终于获得上帝与魔鬼的许可,注销了户口本上用过一辈子的农民身份 二零一一年,中国政府财政收入超过100000亿元,包山底的开发商全部住上高楼,双手只剩下数钱的功能 二零一二年,清明节,诗人王国侧给不知道是在天堂还是地狱的父亲,烧上一块冥币的物价补贴。包山底村务还没有公开,统计数据在时间中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