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牛是上海来新疆的支边青年,连队的小学校长,我的数学老师,住我们家隔壁。
他身材高削,像一杆长竹上直削下来的篾片,又薄又轻。长相另类,大人们都说他抄袭了老维子们的凹眼高鼻大嘴厚唇。走路风风火火,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撵着,两条长腿一窜一窜的往前趟,最打眼的是头顶上永远竖着一撮颤巍巍的头发,宛如插在桥头堡上的一面旗,踩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左仰右伏。
沈小牛的老婆生第二个闺女的时候,从卫生院回来的人骗他说生了个儿子,沈小牛头顶上那撮头发立刻随着他的脚步跳起了热辣辣的劲舞。有了二个丫头的沈小牛应该喜欢男生才对,可我们班的同学都说,沈小牛怕是天生就是给丫头片子当牛做马的命吧。
这说法不是没有原因的。沈小牛上课喜欢点人答题,别人的回答他都不太满意的时候,下巴朝我一点。我说的时候他就开始闭眼睛,等我说完了,他的眼睛才睁开,然后放光,灼灼的。有时候他故意出一道很难很难的题,点人上台来解。也只有其他人解不出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又朝我一点。我上台做题的时候,他就站旁边开始揉鼻头,等我做完了,已经成酒糟鼻了。红着鼻头的沈小牛一般会捏着红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地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勾。
沈小牛这一系列明显偏心的小动作引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不满。有一次我回答完毕,在他热辣而兴奋的目光中,如女王般优雅而矜持地坐下来的时候,无齿豁牙男王亮偷偷地把凳子挪到了一边,一个恶狠狠的屁股蹲儿。不过,哭的是王亮,沈小牛“嗷”的一声,猛张着翅膀从讲台上飞下来,揪着他的耳朵,拧;又兜屁股,踹。
沈小牛家如果来了客人,而我又正好在外面疯玩,他会把我喊进去,挟一大块肉,亲切地塞进我嘴里。在眼里喷着饥火嘴里淌着口水的人堆里吃肉,就像在快要饿死的人面前啃鸡腿,快要渴死的人面前喝汽水,让我倍受良心的谴责,也倍受大家的冷落。
那时候团部放映队总是不定时的去各个连队放电影,得知附近连队有电影,我们连的大人小孩就成群结队地赶去。那一次我就是和一群伙伴去十一连赶电影的。半道上,沈小牛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了,看到我,他一蹁长腿下来,拍着车后座喊,“樱花,来。”坐在车上的感觉像在飞,那群人迅速落在后面了,没多久,就从一堆梭梭柴变成了一窝黑蚂蚁。
电影放完都快11点了,夜露下来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有蒙蒙的水雾。我也累了,脑袋像鸡啄米一样嗑着沈小牛的后背。每隔几分钟,他就把手弯成骨拐伸到后面狠凿我的脑袋,疼极了,但没多久,牵着他衣襟的手又慢慢松了,好几次要不是他扶得快,我几乎就要栽下来了。沈小牛单腿杵地停下车,一伸长手,把我从后座上拎起来,放到前面的横梁上,握住车把的两只手拢起来,像救生圈一样牢牢地环绕在我的腰间,沈小牛得意地又凿了我一个栗崩儿“看你还掉,还掉。”
抄的是林带里的近道,晚春的天气,一棵棵的沙枣树正在开花,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朵在夜色里都变成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葡萄了,还有若有若无的幽香低低徊徊的飘过来。蛐蛐躲在草丛里细声细气“唧唧”地唱,生怕我们听到一样。受到车铃声惊吓的老鸹突然大叫一声——“呱”,一团黑影从树梢上突然弹起,像子弹一样射向天空,而夜风凉凉的,把人懒懒的睡意都吹跑了。
沈小牛大口大口喘着气,热气呵在我的脖颈里,痒痒的,车梁窄窄的,硌得屁股生疼生疼的,后来都麻了,可陷在他的臂弯里,我一动也不敢动。
五年级时,我们全家从新疆调回了湖北。
临走时,沈小牛不看我,抬头看天,天上有一行人字形的大雁,正在朝南飞吧。他的眼里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边。沈小牛淡淡地说了句“我们班走了一位好学生了。”说完给了我一张像片,上面只有他的二个丫头。
严寒的缘故,新疆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外面罩上肥肥的大褂、裤子。寒冬过去,把棉袄棉裤脱掉,单穿外面的罩衣就行了。当我这样打扮走进新学校时,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班里顿时炸开了。那条大裤档的的确良裤子,衬得人短而粗,上身的大花褂,又让人的宽度快要大于长度了,更要命的是脸蛋上还锈着两朵高原红,而每每开口蹦出的新疆话就像鸡跑到了鸭圈喔喔啼,引起阵阵大笑。
两地的课本不一样,教学进度不一样,老师说的湖北话又听不懂。我一直坐在靠墙壁的第四组,四组是差生的位置。
被沈小牛培养出来的女王般的优雅和自信迅速凋零下去,我就像退潮后,被大海抛弃在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孤零零的。为什么要送我一张没有他的像片呢?许多个夜晚,我都在梦里看到了那只红得发紫的酒糟鼻,可那张凹凹凸分明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许多个清晨,我都被梦里的车铃声惊醒,翻身起来时,却发现只是床头钟的闹铃。
因为水土不服我大病了一场,恍惚间,一阵阵的沙枣花香幽幽地袭来。
一个学期以后,我才适应湖北的气候、语言、课本。五年级下学期中考试,数学全班只有六个人及格,老师念的第二个名子是——马樱花。
我依旧孤独着,只不过以前是被迫孤独,现在是主动孤独。
上大学时,有位学姐说,讲台上那位有着洁白牙齿,穿着白衬衣,笑起来一脸阳光的男老师不经意间就成了她一生中的梦断。
沈小牛知不知道,一个小女孩曾经多少年的梦断,是一辆自行车一拢温暖的臂弯还有那一树一树的沙枣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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