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她眼巴巴的坐在沙发上,阳光的阴影中,怯怯的微笑着。
我看看手表:一点半钟。
放下手中提着的食品袋子,一边脱下脚上的高跟鞋,一边问她:你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我找不着秀荷了。她的声音低低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秀荷嫁人了么,怎么可以天天在娘家待着呢。
你不是秀荷?她有些狐疑,半天,低下头,眼神无限失落。
我走过去,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轻声的说:妈,你看看,我是秀月。
秀月?她茫然的抬起头来,然后又十分悲伤的低下头:秀月不要我了,她走了。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像一场漫长而反复的电影,渐渐,把悲伤反复至寻常。
而我,在十分悲哀的同时,竟又感到十分的庆幸。
把头轻轻的搁在她的膝盖上,一句话也不说,这样沉默,无限安慰。
而她,习惯性的抬手,一下一下,慢慢的抚摸我的发顶。
妈妈到底是幸运的,她忘记了许多的苦难,忘记了那些铭刻着的疼痛,忘记了吵吵闹闹陪伴良久的伴侣,只心心念念着早已不在人世的秀荷,或是,曾离家出走为情绝决叛逆的秀月。
四点半钟的时候,我牵着她,拿过袋子。
她兴高采烈的问我:我们去那儿?
到镇子上转转,走,乖。
她仿佛很喜欢我后面那一声轻轻的低叹,很高兴的就跟我出门了。
一出门,她就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我问她。
这不是我们的镇子。她往后缩。
怎么不是啦?我们镇子改建了,现在,要坐电梯下去才能走到街上去呢。
我按了电梯上向下的键,还是握着她的手。
她只好跟着我。
在电梯里,她紧紧的偎依着我:秀荷,这个小屋子在动。
是的,这就叫电梯,不用再下楼梯爬楼梯,就会自己走下去走上来了。
可我怎么感觉有点晕呢?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一会儿就好了。
出了电梯,她长长的苏了一口气,又回头看看电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
你说,现在的人都不用走路了,真的就直接下来了?
是的,妈妈。
我觉得还是楼梯好,通阳光,接地气。这个叫什么电梯的小屋子,一点儿也不好,坐得人头昏脑胀的。
我笑笑:习惯就好了。
她还兀自低声的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懒了。连路都不想走了,还弄个叫电梯的玩艺儿,这社会,怎么发展的。
因为年轻人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像走路这种小事,能省就省。我想反驳,又咽下去了,她多高兴啊。
出了小区,我带她沿着人行道慢慢的遛达。
路旁葱郁的树枝,伸展出如尘的花朵,她停下来,伸手摘过一枝粉嫩的红梅,一小簇团着的花朵静静的伸到我的面前:给,秀荷,你就爱个花呀草呀的。
我接过来,顺势插在白色衬衫的纽扣上。
她抿着嘴笑,两颗缺了的牙齿露着暗黑的洞穴,天真而落拓的欢欣,并不因为曾经的遗忘,无法想起的某样事件,而感到缺失,有憾。
而我,却一直试图厘清她错失和遗忘的岁月里纷繁的肌理,试图在一次一次反复的行走之中,唤回一些不怎么美丽却于我来说清晰无比的嫡属于记忆的东西。
一场情爱的坚持被蚕食得崎岖,变形,自动筛选一些温暖的片段,一遍遍放大,而我只想做简单而曾经一度断然拒绝的情感关系,她是妈妈,我是秀月。
我没有心酸,只是牵着她的手指,继续向前。
在回程的时候,她执意不愿意过红绿灯,恼怒的时候,甚至把手从我的手里抽脱出来。
看着她孩子气的转身快速行走,我奔过去,抓住她:老太太,你行行好,咱们走这边,这边就回家了。
她瞪我一眼:秀荷,你怎么跟秀月也学坏了,连路都识不清了。欺负我老了
,不认路了,是不?我还没有老糊涂呢。
我想跺一跺脚,像小时候那样,摔摔头扯着她就走。但是,毕竟,那些年少的习性还在,而此刻,看着她倔强的面容,我只能低语:妈,告诉你多少次了,我是秀月,不是秀荷。
她瞪圆了眼睛:难怪,我就说,秀荷怎么会这么不讲理。
这样不讲理,她居然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哦,妈妈,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共你了。知道不?那些在尘缘之中一直纠葛反复的情感,此刻,只余你共我了。
我的声音一下子放低了:好的,妈妈,我们走这边。
她又欢欣起来,浑忘刚才剑努拨张的指控。
秀荷,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好久才走得到镇上。
我们现在就在镇上啊?
她转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四周:怎么还没到万家的水煮包子铺啊,这里那里是镇上,门都不对了。
那些来往的车流,人声,有人路过时,亲切的喊她:二奶奶,您还认识我不?
她仔细的辩认半天,高兴的说:呀,你不是老刘家的小丫头嘛。长这么大了,我都不认识了。
我对着青兰笑笑,青兰有些激动的说:秀姨,你看,她还记得我。
我说:是的,她只是不记得我了。
她放开我,握着青兰的手,热络的说:你爸爸还好吧?
二奶奶,爸爸前年就走了。说完,抹抹眼睛。
她转过头来,看看我:老刘走了,我咋个不知道呢。
说完沉默了一晌,又说:唉,老了老了,都入土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有什么意思啊。
青兰摇着她的手,说:二奶奶,不说了,您老这是去那儿呀?
我们到镇上去转转。
我抱歉的笑笑,说:好了,青兰,你忙。我们先走了。
青兰摇着她的手:二奶奶,去镇上,你走反了,应该走那边。
她站住,狐疑的看看:那边?那边不是南方嘛,镇子在北边呢,你个死丫头片子,就会哄我。
二奶奶,我咋会哄你嘛,是你老背反了。你看,这边是北呢,你现在走的,才是南方。
真的?她不好意思的看着我笑:我怎么老觉着这边是北呢。
随即向前走几步,又回过身来,跟着我,顺从的往回走。
秀荷,这真的是北?
我牵着她的手,指指太阳,说:看,妈,这边是东,这边是西,这边是南,这边,当然就是北了。
她仍旧有些狐疑,却也跟我前行。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秀荷,你不是说带我去镇上转转么,怎么又转回来了。
我指着小区门口上两个凤凰大字:妈,你看,这是凤凰小区,记得我们住那儿不?凤凰街,是不?现在,改成凤凰小区了。
她转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那两个熟悉的字体,沉默的跟我向里走。
到电梯口的时候,突然问我:秀月,秀荷呢?镇上怎么没有看见秀荷?
我看着她,有些惊喜:妈,你认识我了?
她有些不解:你不就是秀荷么,妈又不是老糊涂了,还认不到你。
我叹口气。挽着她,说:走吧,我们回家。
她也没再继续追问,乖顺一如三岁小孩。
是夜,我安静的坐在房间里,她的呼吸平稳,侧身而睡,微微卷曲着身子,即便如何的检阅,也寻找不到一丝的悲伤和执拗,只是坦荡而又平缓的呼吸,浑望曾经泅河而过的相遇,和路途上那些暴烈的芬芳。
手机里的蓝屏,一如既往传来一条信息:秀月,我很想你。
那跳动的信息旁边,是一个奔跑的小姑娘,汗水淋漓的张开笑脸。
不,妈妈,我没有走。
那些情爱里的誓言,因其动情而显得温暖,你说的对,执迷所以不悟,看,余生我们都要彼此安静的观望,陪伴,真诚,宠溺。
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一夜,我没有哭泣。
我想起那天回来的时候,秀荷已经不在了,镇子成了废墟,妈妈,穿着蓝色的棉布衣服,形容脏污的坐在旁边,脸上露出茫然的微笑。
我扑过去抱着她时,她只说了一句:秀荷,好在,秀月走了。
没有再重来的时光,而我,也无法把自己蠢蠢跳动的心安抚在一个日渐荒凉的镇子,只有此刻,和余生,竟觉平和,安静。
是谁说的,悲伤的深处空无一物?
她既然如此的准确,而击中。
|